第一章 春寒‧桃花灩灩

 

 

吳王闔閭七年,早春,姑蘇。

天氣很冷。


這冷意來得突兀並且強硬,完全不像江南的春天應該有的、那種溫和而無傷大雅的微寒。剛剛建好的闔閭大城內外的行人,也不得不裹緊了衣衫,來抵禦這不合時令的寒風。哪怕只有雙手露在外面,那料峭的感覺還是會從指尖入侵,瞬間犀利地刺入身體。

但是岸上依然人頭攢動,男女老少,趕集似的三五成群笑鬧著,探著腦袋望向內城方向,興致勃勃等候著。

人群裡猛然爆發出陣陣歡呼聲。

水面上,出現了黑色的船影。

吳王闔閭的船隊,在兩岸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裡,搖曳著向剛剛建好的盤門行去。剛剛從冬天裡恢復了一點生機的河水,連著灩灩的水光裡的桃花瓣,和兩旁民眾隨意拋灑的瓜皮果殼,輕微地擊打著船舷,闔閭頗有一些睏意。

他深黑色的細長妖媚的眼睛左右看著。那雙眼睛裡有太多血腥沈澱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倦怠。

兩岸向他歡呼行禮的百姓民眾們,那如出一轍的歡呼禮讚聲此起彼伏,闔閭覺得實在是越來越無聊了。

這種無聊的感覺像一點酒意從身體深處捲上來,在意識到以前,已經把肉體捕獲,讓每一根神經都懶洋洋地舒張開,迎接哪怕最輕微的刺痛。

「子胥,」闔閭忽以憊懶的聲調呼喚身後站在陰影裡的一個頎長身影,「河水怎麼這麼髒?」

那個身影向前走了一步,略微側身進入了散漫的早春陽光裡,一時間陽光也淡雅起來。原來是一頭蒼白的長髮,結著天青色的繫帶和黑色金紋的環扣,長髮一路下去披散在天青的衣袖上,意外的素淨,卻看不出官職品位來。

「王,闔閭大城以水道著名,縱橫共八八六十四條。姑蘇百姓日常生活洗滌,取水都由此來,難免有些污穢。」沈靜得難以識別感情,卻又像是竭力壓抑著深沈情感的聲音。

「你為我建的闔閭城,怎麼能這樣敗壞了呢。」闔閭輕輕一笑,笑容迅疾地斂去,在尖而細而媚的深黑色眼角,忽然散射出凌厲的殺意,「傳令下去,從內城出來的十六條水道為御道,取水者,殺!」

蒼白髮色的男子驚了一下,抬起眼來。原來還是很年輕、很潔淨的一張臉,不知為什麼白了頭髮。

闔閭的眼光卻又轉到了別處。

「寡人只是來看一看新建好的盤門,為什麼會來這麼多人?」

「姑蘇古來民風淳樸,這次建造闔閭大城,盤門是最後一座。百姓能親眼目睹這座自古未有的城池的建立,他們是發自內心的來向大王致禮。」白髮青年恭謹地答。

闔閭彷彿這才釋然,又懶洋洋地躺倒了下去,片刻後,忽然尖銳地笑了起來。

「伍子胥呀伍子胥,我差點又被你騙了。」

不再凌厲的眼光,卻帶著說不清的妖冶之意,自細細的眼角望後上方的白髮青年斜斜挑上去。

「說什麼自古未有,豐功偉業。城是你建的,百姓是你管的,到最後卻歸入我的名下。想做什麼?讓後世的人嘲笑我竊取臣下的功業嗎?」

「大王過慮了。大王登位以來,殺王僚,破楚軍,都是青史留名的大功業。」


這答話的青年,便是當世的傳奇人物伍子胥。

他本是楚國人。

楚王聽信讒言要廢立太子,就先廢了輔佐太子的伍氏一族。伍子胥的父親和哥哥都被殺,他隻身逃出,兜兜轉轉,到了吳國,成就了闔閭的霸業,也興兵討楚,為自己的家族復了仇,挖出楚王的屍首,鞭屍三百。

這雲起雲滅間恩恩怨怨,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上,也只不過占了少少幾行字。所有的血與火,都沈澱到了青史的最深處,消泯得悄無聲息。只有那一夜間白了的頭髮,像是為這段椎心過往作了最好注解般的,任歲月變遷,也回不到原來的烏黑色澤去。


「你說話永遠這麼好聽,」闔閭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諷,「吳王僚是你用計殺的,可惜了專諸這個刺客。王位是你著我登上去的,楚國也是你運籌帷幄破的。我呢,只管舒舒服服坐在你的建設上,盡興玩樂就是了。是不是這樣,愛——卿?」

最後一聲呼喚微妙地上揚,伍子胥的眼角不為人知地微微一跳。

闔閭還是在看著他,繼續說:「寡人只希望一件事情,就是活得比你長久。」

「我在時,您一樣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伍子胥淡淡說,「或者,現在就殺了我,來祭這座城。」

闔閭猛的伸手,從自己腦袋的正上方,扶住了白髮青年的下頷。

「你想到哪裡去了。」細長的眼角,忽然出現了焦慮和譏諷攙雜在一起的微妙表情,那表情讓這黑衣的王者看起來,終於有了一絲凡人的感覺,「我的意思只是,我這麼信任你,我的繼任者卻不一定容得下你。」

「所以,你最好還是死在我之前。」闔閭的聲音暗淡下去,似乎是有些睏了,「不過,你死了我會很無聊。」

伍子胥清澄的眼神裡,有什麼雜質在快速地淤積。

眼前忽然一暗,高大,雄偉,闔閭大城竣工的標誌,盤門已近在眼前。


姑蘇地處江南,和鄰近的無錫一起,長久以來都是東吳的發源地。

春秋亂世裡,江南一帶據長江之險,魚米之豐,悠然自得地偏安一隅。在江南諸國中,吳國國勢最強。到了公子光的時候,收留了楚國流亡來的貴族伍子胥,設計刺殺吳王僚,登上王位,是為闔閭,國勢越發昌盛。於是重建姑蘇城,在縱橫六十四條水道上,建了東西南北八座城門,是為闔閭大城。

盤門是集吳地工匠巧思之大成的一座水陸城門,縱橫的走勢裡,陸門與水門高下交錯著,裡外三重的城牆圍著的不僅是攻防的工事,還隱藏著殺人於無形的甕城。那高低參差的青色城樓古樸又優雅,沒人知道這樣的雄偉與優雅裡,暗銅色的城牆下,為了祈禱國運長久,城門永遠不倒,殺了九十九個罪囚埋在地底。

盤門的落成典禮即是闔閭大城的完工之日。闔閭本想騎著新得的北國駿馬從陸路走一遭就算了,但伍子胥覺得這樣方便刺客下手,堅持走水路。於是闔閭昏昏欲睡地,在水波的一蕩一漾裡,離那水波上城門的陰影越來越近。

頭頂已經可以看見十丈高的水閘了。在巨大的拱頂下望前看,只能看見些許的陽光斜斜映在船身前面的水波裡。一離開了陽光的照耀,水色越發陰暗。闔閭微微有些不快。

吱吱呀呀的聲音緩慢滯澀地響起,巨大的鐵鏈沈重地緩緩上升,將看起來似乎有千鈞重的水閘慢慢提了起來,來不及退下的水流從水閘表面直流下來,衝擊得船體左右微微搖晃,一股水流特有的微微腐臭的氣味撲鼻而來。

闔閭抬起了手,掩住鼻子。他的手細而長,似乎是不堪重負地戴著多枚碩大寶石的指環,神經質的指節尖細若女子。

「我聞到血腥的味道了。」闔閭略有些興奮的將目光飄向後方,「這是什麼?」

隨著水閘升起,船體穿過城門,陽光漸漸照上了船頭。在城門下斑駁的光影裡,闔閭發現城門一側的磚牆上開著隱蔽的石室,半截入水,房間向著船行進的水道這一邊鎖著鐵欄。

此時這鐵欄裡伸出一些蒼白瘦弱而骯髒的手,尖利地泣聲叫著:「大王萬歲!大王開恩!」

「怎麼回事?」闔閭瞟一眼身後的人,覺得頗為有趣地問。

「建城門的時候想著,城門下面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就鑿了個房間。戰時可作藏兵之用,今日先用來暫作水牢。」白髮青年的表情裡沒有任何可稱為憐憫的成分,「這些囚徒都是大王牢獄裡待處決的,等儀式一完就殺了祭城。」

「你好濃的殺性。」闔閭笑著用指尖夾住飄到眼前的一縷白色頭髮,「有趣。忍不住想看看,把有潔癖的你關到那裡面,與骯髒為伍,會是什麼樣子。」

「大王現在就可以下令,把我關進去。」

闔閭冷笑起來:「你明知道我不會的。」手指一緊,「你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目光無意的掃過水牢裡那些苦苦哀求著的身影,忽然捕捉到了什麼,焦距蕩回來,仔細看著。

在幾個拚命擠到鐵欄前,伸長了手哀求的囚徒身體後面,坐著一個少年。

一樣的衣衫襤褸,一樣的骯髒和滿布瘀痕的身體。額前散亂的瀏海遮住眼睛,看不分明相貌。

吸引闔閭注意的,是那明明一聲不吭,卻比前面尖叫企求著的囚犯們更強烈的存在感。

靜。

似曾相識的寧靜感覺。

隨意擱置在膝蓋上的雙手,出奇的秀氣。幾片逐水而來的桃花瓣貼在凌亂的髮間,意外的妖冶感覺。


「那個少年是誰?」

伍子胥揚了揚眉。他的王怎麼忽然對一個囚徒感起興趣來?

目光望過去,在記憶裡搜索了片刻。

「應該是……大王昔日寵愛的女子,妙姬的弟弟。」

「妙姬?」闔閭細長深黑的眉微微糾結了一下。江南多佳麗,後宮的絕色著實多了些,他實在不記得哪個是妙姬了。

「三年前,發瘋了的那個。」伍子胥條理清晰地說著,「本是姑蘇莘家的女兒。」

「哦——」闔閭悵悵的歎了一聲,「那可是個絕色啊。後來好像死了?」

「大王忘了?妙姬入宮見妒,不久發了瘋,燒了大王賜給她的晴樓,被大王處死了。當時大王甚是震怒呢。」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闔閭深思著看向那少年,「後來,是全家賜死了吧?」

「是的。」

闔閭回想那個妙姬的容顏,竟然想不起來。剛剛得到妙姬的時候,自己似乎是相當寵溺她的,不過像往常一樣,轉瞬就厭倦了,拿來饗客。於是就發了瘋。

後來呢?

他一時想不起來。

能讓他忘懷的,如果不是很不愉快的事情,那想必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因此他停止了回憶,側首問:「那怎麼還留下這一個?」

「當時他還未成年,按律,不當斬。」

「哦?在牢獄裡囚了三年?」闔閭忽然笑了,「等成年了再拿來殺?你可真是個狠心的人。」

伍子胥很想說一句「那是因為你喜歡鮮血的味道」,話到了嘴邊終於忍住。

畢竟,有點距離比較好吧。

船此時行出了城門,兩岸的歡呼聲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闔閭對著明亮起來的陽光瞇了瞇眼。

「把那個少年帶進宮來。」


第二章 微冷‧浮生若夢


冰冷的水裡,承歡在做著夢。

夢裡的自己,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懷抱著一隻小小的兔子,在柔軟的青草地上打滾。兔子也好青草也好,都是柔軟的質感。

柔軟,並且溫暖。

姐姐跑過來,一手拉起了他,塞給他兩個小小圓圓的糕餅,他看著姐姐美麗得像透明一樣的臉,忍不住上去親了一親,沾了姐姐一臉的糕餅屑。

遠處,父親和母親看著,含笑點頭招手。天很藍,風聲輕微,帶著春天的芳香,迎面撲來。

即使在夢裡,承歡也知道,這不過是夢而已。他的所有一切,在三年前已經完全的破滅。看著這樣的夢境,那個小小的自己,承歡感到痛入骨髓的絕望。

自己今天就要死了吧?


三年前,姐姐進宮去了。在父母為之歡欣鼓舞大宴賓客的時候,他卻覺得恐懼。他以為那恐懼,只是不願意親人離開自己的孩子氣。可是他的恐懼很快變成了有形之物。

姐姐妙姬死了。

聽說她在死前已經發瘋,瘋得無藥可救,瘋得燒了宮中的晴樓,也點燃了吳王的怒火。

一夕之間,他失去了姐姐,父母,家族,迎來了牢獄生涯。

這真奇怪,他還是個孩子,那時候。出生以來,一直被保護著好好地長大,還沒有機會去做任何壞事,卻受到了嚴酷的責罰。

出自本能的哭喊與掙扎只會換來更多的毆打和凌辱,於是漸漸地,他不再關心外界的一切。

做夢,等死。

很奇怪的是,自己並不想死。因為只有活著,才能繼續做夢。

承歡並不想死後和姐姐相會,因為他不相信。

如果像自己和家人這樣無辜的人會慘遭屠戮,那他實在無法相信鬼神的存在,也不相信冥冥中的正義與天道。

他絕望到不知道應該向誰去祈求。


今天早上,承歡和其他幾個囚徒一起,被提了出來扔到這新建的城門下的水牢裡。盤門落成的大典,也是闔閭大城落成的大典。吳國舉國上下都在歡慶,只是這歡樂與承歡無緣。

被扔進來的時候,城守末借看著這批囚徒,搖了搖頭。

「等大王的船隊過去了,就殺了他們祭城。」承歡清晰地聽到他對手下這麼說。

囚徒們開始尖叫,不顧一切地哀求饒命。承歡卻覺得無力。

自己這三年,究竟為什麼而活?

真是毫無價值的悲慘人生啊……

他靠牆坐了下來,沈在水裡。冰冷的感覺從踝骨一路蔓延上來,耳邊傳來的歡呼聲越來越遙遠。似乎有船隻經過,激起細微的水浪拍打在身上,但是,他一點都沒有在意。

因為……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漸趨模糊的感覺裡,那幾個同室的囚徒為了爭一塊乾燥的地面開始打架。他躲閃不及,被一個人體撞到,直直掉進水深的地方。

死水那飽含腐殖質的味道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在無休無止的黑暗中,姐姐的笑臉似乎近了。

最後一絲意識裡,承歡忽然很想很想相信,人死了以後,還有另一個世界。

忽然間,身體被抬了起來。

承歡想睜開眼睛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眼前一黑,墜入了完全靜止的世界。


帶著冰冷感覺的尖細物體貼在眼瞼上。承歡猛然驚醒。

冷。

「別動。」柔軟,悅耳,低沈而富於質感的聲音,卻帶有慣於發號施令的人那種自信而使人不安,慢慢地說,「——如果你不想少掉這一雙眼睛。」

左邊的眉骨猛然一陣劇痛,承歡下意識地想抓緊手,卻忽然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毫無知覺。

他深深呼吸著,片刻後,才意識到空氣中彌散著奇異的香味。

這香味帶著馥郁的甜,在他的呼吸之間,已經灌滿他的胸口。這味道從胸口向外溢出的時候,經過口腔,竟然有一絲血的甜腥感覺。

承歡緩緩張開眼睛,正看見一個黑衣,細目,雍容而妖豔的男子,將一根長長的銀針,從自己的眼旁收回去。

一股溫熱的血液從眉梢緩緩滑向眼角。


闔閭滿意地歎了一聲。

好漂亮的眼睛。

雙眼睜開的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熠熠的光芒在周圍的空間裡一瞬間亮了起來……

禁不住又伸手,將少年略長的瀏海向兩邊掠了掠。

清而長而黑的雙眉下,是一雙幽深的純黑色眸子。異常的清,異常的冷,質感堅硬而脆弱,彷彿伸手輕輕一按,就會聽到玉器落在地上的碎裂聲音。

少年的臉上沒有多餘的線條。從髮際至眉梢,再至眼角,流暢的線條一直向下終止在闔閭的手心裡,簡潔地訴說著孤立與拒絕。

這孤立感忽然在闔閭心底引起輕微的顫抖。

他搖頭,決定不去思考這無聊的顫抖的來由。

「名字?」闔閭捧著少年的臉,問。血流這時流淌到了他手上,新鮮的血腥味讓他忽然興奮起來,手指微微加了力道。

「莘承歡。」少年直視著他,回答。隨後眼睛向左右移動著,想看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間屋子非常的大,大到出身世家的承歡,也覺得驚奇的地步。他也看到了那香氣的來源。朱漆的案几上,檀香優雅的煙氣緩緩上升,呈線狀的煙氣升到了尺許的高度,向四周溢開,那味道簡直濃郁得過分。而高遠的天頂上,絲織的幃幕中間,交錯懸掛著數十盞五彩燈籠,使光線明亮,又不刺眼。

自己記憶所及,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

隨後,承歡震驚地發現,自己居然身無寸縷地,被吊綁在一個架子上。

「承,歡。好名字。」闔閭迴身拿起一個細巧之至的銀色小環,環上連著長長的精緻鏈子,「把你這樣捆綁起來,是為了在穿刺的時候,不讓你隨便移動,造成傷害。」

將小環拿到承歡眉邊,比了一比,闔閭忽然笑了:「不過,我低估你的承受力了。」

一聲輕微的叩擊,小環穿過血肉,在承歡的眉邊剛剛穿刺出的洞裡合上。

尖銳的疼痛真切地傳遍承歡全身,即使是被縛緊,依然可以看出肌體猛地抽緊又顫抖的瞬間。

闔閭忽然覺得嘴裡一陣苦澀的乾渴。

鮮血總是能喚醒他心底一些最陰暗的情緒。

他略略俯身,伸出舌尖,從少年的眼瞼上,順著血流一直舔到傷口中,為了加深痛苦似的輕輕一拽那個銀環,滿意地聽到少年一聲抑制的喘息。

那並非愉悅的聲音,而是強忍著痛楚的後果。

闔閭笑了。

銀光一閃,承歡手腳上的繩子瞬間被割斷。但是被捆綁後全身麻痹,血流忽然猛烈的衝擊,使少年不由自主地跪倒下來,在闔閭黑底金紋的衣服下襬前。

闔閭沾血的舌尖舔一舔上唇,手裡輕輕拎起承歡眉邊小環上的細鏈,承歡的頭不由自主的後仰,流著血,看向他。

另一隻手稍稍解開了下裳,衣服甚至沒有一絲紊亂地對著全裸而無依的承歡,將自己挺立的兇器湊近了承歡的臉。

「含下去!」

拎著細鏈的手加了些力道,語氣裡充滿了不可違逆的傲慢。

將性器強行戳入承歡口中的同時,闔閭抓住了承歡的頭髮,傲然而清晰地,一字字地說:「我是闔閭,你的王。」

血流急速衝擊的聲音瞬間充滿承歡的耳朵。


第三章 雨水‧那一幕聽見的雨聲


「雨水已過,驚蟄將至。」

華服少年悠然說著,聲音清朗。他回過頭,明亮到藏不住一絲陰霾的眼神看向白髮青年,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很無邪的味道,「先生可有興趣,到越地小國一覽春色?」

「越國若是小國,怎麼到現在還無法併入吳國的版圖?」伍子胥站在七步之外,青衣白髮彷彿一個幻影,聲音有禮到冷淡的地步,「殿下真愛說笑。」

少年大笑起來,活潑的眉宇間毫無不快的神色:「果然是要滅吳,先滅伍啊!算了,先生不是來帶我進宮的嗎?」

「是的。大王已經等您很久了。」伍子胥的唇邊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聽說越王允常,也就是您的父王偶染微恙,大王擔心您心情不快,特意準備了節目等候。」

「希望闔閭有些好的節目。」越國世子,這名喚勾踐的少年忽然伸出舌尖,在牙齒上微微轉了一下,如此不合禮儀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毫無不潔之感,只讓人覺得稚氣得可愛,「上次的金盞美人,真是美味之極。」

伍子胥沒有表情地轉身:「請隨我來。」

「等一下,」勾踐忽然加快了腳步來到了伍子胥面前,一探手,從繡著雅致花紋的衣袖裡,抽出了一枝白色梅花,在伍子胥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之前,將梅枝斜斜插入了他天青色的腰帶裡。

「先生太冷淡了,即使是美人,少了一段香,也缺少很多情趣呢。」

勾踐笑吟吟地伸手整了整束著梅枝的腰帶,抬起頭來,「這是我來吳國途中,在天平山下摘的,今年的第一枝早梅呢。幸好選對了,很適合你。」

伍子胥茫然看著他純黑色的長髮在自己面前低下去,又抬起來,傾瀉出一個美麗的弧度。目光下移,停留在自己腰間的梅枝上。

梅枝和自己的白髮相映襯著。只是,梅枝纖細,還帶著雪融後的潮濕氣息,發散出幽然的淺光;而自己的頭髮,卻白得毫無光澤,亦無生氣。

「怎麼不說話了,先生?」勾踐抬眼,怪好奇地看著他,「我小時候在楚國,您對我可十分親切的啊!」

沈默了一會,伍子胥竟然就這樣走了。

勾踐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在亭臺樓閣間轉過不見,忽然舉起衣袖,湊到自己面前,嗅了一嗅。

「果然是……很合適他的香味啊。」


「世子遠道而來,不先來拜會寡人,卻忙著和伍卿敘舊,」闔閭細長的深黑色眼睛凝視著勾踐那年少無邪的臉,銳利得讓人有刺痛的感覺,「不知道你們聊些什麼?」

「啊,只是想請伍子胥先生到越國一遊,敘敘舊誼。」勾踐語調明快地答道,「可惜先生心繫吳國,竟不願成行。」

宴席上的王公貴族們聞言,開始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

勾踐這麼說,擺明瞭是在公然招攬伍子胥。

伍子胥並非吳國人,而是投奔吳國的楚國貴族。聽說伍子胥還在楚國時,十分疼愛當時滯留在楚國作為人質,還是孩童的勾踐,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了?群臣的眼光猶疑地逡巡在微笑著的少年和沈默著的白髮青年之間。

闔閭冷銳的目光掃過眾人,一瞬間,竊竊的聲音都靜止了。眾人的眼光集中到勾踐身上,勾踐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舉起玉盞一飲而盡。

玉色溫潤,在他的指尖旋轉著,像一件把玩的器具多於酒具。

「好酒。」勾踐放下酒杯,目光停留在闔閭膝下俯伏著的身軀上。

那是一個少年。雖然身上披著闔閭的黑色大氅,但從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還是可以看見很多駭人的傷痕。

雖然如此,傷痕並不能損傷他屬於少年特有的清冽與流暢。在這豪華奢靡的夜宴上,卻彷彿並不擁有名為「生命」的這樣東西一般,冷漠地俯伏在闔閭膝下。

透過額前的垂髮,一條細細的銀鏈從少年的眼角,一直連到闔閭手指上碩大的黑色指環上。

感覺到了勾踐肆無忌憚的注視,闔閭微笑著將手伸入少年的頸窩裡,用力扭住了少年的下顎,像在展示一隻純種小狗似的,將少年的臉轉向勾踐的方向。

「如何?」

「嗯……」勾踐微笑,「真是很奇特的獵物。」

「獵物?」闔閭感興趣地勾勾嘴角,「為什麼是獵物?」

「如果是大王您後宮的寵愛,不會有那麼多舊傷痕。」勾踐笑得天真燦爛,彷彿在說著陽光真好五穀豐登,「所以,應該是最近剛剛捕獲的吧?」

「有道理。寡人忘了,世子是很聰明的。」闔閭詭笑著將少年提起來推向臺階下面,「好好疼愛他吧。」

鐵質的指環被一併帶了下來,落在杏紅色的地毯上,微微彈起又落下,發出鈍重的聲音。

勾踐手扶著案邊站了起來,將少年接到自己懷裡,微微笑著,向高高在上的吳王施禮。

「謝吳王。」


少年的身軀被倒轉過來平放在案上,群臣的眼光亦不由自主跟隨著這奇妙生物。

權貴的夜宴中,經常有類似的餘興節目。而節目的牽頭者是兩個邦國的最尊貴者,卻更加提高了危險度。

對吳王手中的玩具,群臣既不能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又不能興趣過於鮮明,如此的餘興,真是痛苦與歡愉交織。

在群臣中,只有伍子胥一人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承歡那優美的赤裸身軀上。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勾踐,從他的手勢,到他的表情,到他帶笑的薄唇,再到他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他未免表現得太愉快了。

——越王允常病重,而身為越國世子的勾踐,身在吳國,竟然毫無悲戚擔憂之相,這既有違人倫,也有違他的身份。

無論是身為人子還是身為儲君,勾踐現在都應該或多或少,有些擔憂,有些焦慮。至少,眼下他應該是急著找機會回國,而不是陪吳王玩什麼無聊的性遊戲。

但他沒有。

他就像真的那麼沒心沒肺,愚蠢無情一樣,玩得開心,笑得盡興。

伍子胥尚記得勾踐小時候,是個早慧的孩子。

三年前重逢的時候,是吳國打敗了楚國,而越國作為楚國的盟友前來納貢求和。

從重逢的那一刻起,在賞玩了金盞美人以後,在看到他明明以卑微的姿態來乞求吳國的和談,卻依然笑得燦爛的臉,伍子胥就明白,這名為勾踐的少年,他的冷靜與無情,已經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程度了。


勾踐揭開大氅,少年肩背上幾道新鮮的傷痕,帶著血味呈現在他眼前。

那大約是利器所傷,雖然傷痕極窄,卻深可見骨。傷口大約被水流沖刷過,現出慘白的肌理。

在已經沒有了血色的皮肉深處,泛出吳王闔閭心愛的濃郁的香味。

勾踐暗歎一聲。

闔閭果然是很喜歡鮮血的人……

他謹慎地將手指覆上傷口,輕微地試探,那身軀略為抽搐,卻竟沒有半點抗拒的意識。

他疑惑的眼光轉向支著下頷悠閒地望著這邊的闔閭,闔閭無奈地揮了揮指尖:「就是這樣,無論對他做什麼,都不會抵抗,安靜得簡直讓人覺著無趣!」

「那樣的話,的確相當無趣。」勾踐心裡暗笑。

他當然明白這些權貴,這些手握著千萬人命,一句話即血流成河的人。安靜無反抗的獵物從來不會引起他們的嗜殺慾望,只有鮮活的會掙扎求生的生命,才值得一看。

他是如此透徹地瞭解這一切,只因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即使貴為越國世子,在吳王面前,他也只是一頭獵物。

如果不更為謹慎小心的話……

他伸手,將大氅重新蓋在少年身上。

「如果大王不介意,我想帶他回我的行館。」他微笑著,十分無害,「七天之內,必定還大王一個更加有趣的人兒。」

闔閭怪有興趣地看著他。

「世子的提議很有意思,」他說,「但是寡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您並沒有什麼損失啊!」勾踐姿態優美地坐下,「宴會後,我會把幾位我們越國的佳麗先送到您後宮。」

闔閭微微瞇起眼睛盯著他。

勾踐神色自若地回望他。

闔閭忽然大笑起來,側頭對伍子胥說:「寡人越來越喜歡他了!當真聰明!他若即位成為越王,我們吳越間將增添多少趣事!」

伍子胥默不作聲點了點頭,微微牽動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闔閭猛然將酒盞向地上擲去。

玉器碎裂的聲音傳開。

群臣嚇了一大跳,殿內立時悄無聲息。

闔閭為人喜怒無常,暴虐成性,誰都不知道他接下來又要做什麼!

闔閭冷然四顧:「寡人累了,散了吧!」

群臣如蒙大赦,立即紛紛起身,施禮後離開。

勾踐帶著玩味的笑,抬手招來隨從,將承歡抱起來,和他一起離開。

走到殿門口,他有意無意回望,看著大殿盡頭那沈默不語的兩人,微微一笑。


他走出大殿,興致還是很高。

忍不住輕輕哼起謠曲來。

那是一首越國的小調。他哼得宛轉,哼得興高采烈,以至於在拐角處,幾乎要撞上一個人。

勾踐嚇了一跳,連忙整衣行禮。

那人身材偉岸,有著深深的面部輪廓,深黑的眉眼和闔閭有幾分相似。他看著勾踐,冷冷地說:「唱下去啊,怎麼不唱了?」

勾踐揚揚眉。

「我現在不想唱了。」他孩子氣地一笑,說,「等我又想唱的時候,自然會唱。」

男子冷笑一聲。

「你是越國世子吧?你知不知道,越王病得快死了?」

「我知道。」勾踐微笑。

男子低頭看著他,一直深深地看進他眼睛裡。

「你不著急?」

「我為什麼要著急?」勾踐反問,「我著急的話,父王的病就能好?我著急的話,吳王就會放我回國?」

他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只怕恰好相反。」

男子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那銳利的眼光簡直要在勾踐的臉上鑽出兩個洞來。

良久,他沈聲說:「我是岐籍。」

頓了頓,又說:「你記住了。」

「是,我記住了。」勾踐微笑著回答。

男子轉身就走。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勾踐的臉上,還是維持著那個笑容。

從人忍不住問:「世子,他是——?」

「岐籍是吳國王室的旁支。」勾踐悵悵地呼出一口氣,「而且,公子慶忌死後,他就是吳國的第一勇士。」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雨水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了。

真是個漫長的夜。


待人群都散去以後,闔閭對著杯盞紛亂的宴席,沈默良久。

無人的宴席恰似殺戮過後的戰場,紛亂中有淒涼。

在寂靜中,漸漸滲入了別的聲音。過了很久以後,才發現那是雨聲。

伍子胥淡淡地說:「大王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退下了。」

他退到殿門口,正要伸手推門,闔閭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你身上是什麼香?」

伍子胥在門口頓了一頓,答:「梅香。」

「哦,早梅已經開了麼?」

闔閭冷淡得不帶感情的聲音繼續說著,「但是你有那麼多政事要處理,哪裡來的功夫去看梅花?」

「越國世子送給我的。」伍子胥說,停了一瞬,又接下去說,「臣覺得接受也無不可。」

闔閭靜了下來。

良久,闔閭忽然問:「你沒有話對我說麼?」

他的聲音從伍子胥背後遙遠處傳來,平淡的語音裡,尾音竟然帶著些微的脆弱。

伍子胥瞪視著深黑色的大門,和自己放在門上的手,片刻後,回答:「沒有。」

又是良久的沈默。

這沈默似乎變得十分沈重,壓得人難以呼吸。

半晌後,闔閭淡淡地說:「沒事了,你走吧。」


第四章 清明‧重逢


車窗外沿的銅鈴沿路發出輕微而連綿的叮噹聲響,提醒著過往的人讓出道路,給吳王尊貴的客人通行。

御者熟稔地揮動皮鞭,驅趕著牛車向吳國宮廷的外館行去。

「慢一點,我不趕時間。」從車廂裡傳出清冽的聲音,「我們的車上,可有位經不得顛簸的客人啊!」

御者應了一聲,車速減緩了。車輪轆轆的聲音響徹在闔閭大城潔淨的路面上。

勾踐從車窗望出去,看著那一角淺青色的天空,唇角隱約泛出笑意。

外館的大門敞開,身披甲胄的士兵們恭敬地向這輛載著貴客的牛車行禮。但是勾踐知道,這些看上去恭敬的士兵,隨時會反臉成為他的看守者。吳越之間關係一向緊張,在吳國借著孫武天下無雙的兵法和伍子胥舉世難覓的智計打敗強楚、隱隱然成為這戰亂時代新的霸主之際,近在咫尺而國力又不如吳國的越國,正是傾巢之下的危卵,隨時有覆滅的可能。

既然國力懸殊,無法從外部破壞,那麼,從內部怎麼樣呢……

在想著這些的時候,勾踐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笑容越發燦爛。

如果不是國力不如人,越國何必一直在吳楚面前扮出搖尾討好的樣子?

數年前,無人知道吳國竟然可以瞬間變強,幾乎讓強大的楚國滅亡。越國數代先王的聯楚抗吳的策略徹底破滅。為了這個錯誤,越國幾乎被吳國順手滅掉,最終不得不卑辭厚幣求和乞憐,甚至獻出王侯貴族來討好吳王,只求平息那黑衣冷血的君王的怒火。

勾踐的笑容,從來不會帶上任何不潔的色彩。沒有人看到他的內心,那棘刺般的野火。

他伸手,隔著毯子,輕柔地撫摸身前那個裹在毯子裡的人形。

沒有強大的後盾,沒有有力的臂助,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智謀,和……直覺。

他的直覺告訴他,今日宴會裡見到的這隻玩物,不僅是美麗和有趣而已。


他微微抬起頭,望向外館的庭院。

一個身著閹宦服裝的下人,正手持長柄的掃帚,在一絲不苟地清掃著庭院。

庭院極其潔淨,除了偶爾飄下來的黃黃綠綠的樹葉,不見一絲塵埃。雖然如此,那年輕的宮監依然默不作聲地掃清每一寸路面,彷彿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都集中在手底的掃帚上。

勾踐看著他,眉毛不易被人察覺地微微一挑。


扶馨在靜靜掃著地。陽光很好,外館又安靜又莊嚴,這靜謐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緒,卻無法在他槁如死灰的心裡引起波瀾。

入宮數載,早已忘卻舊事,磨滅鄉音。

當越國世子勾踐的牛車駛入外館大門的時候,他也只是謹慎地退到一旁,做出卑謙順從的迎候姿態。

他感覺到有敏銳的視線在盯著自己,卻不知道從何而來。

「止。」

從垂著朱紅色纓絡的車窗裡,忽然傳出明快的聲音。

駕車者應了一聲,揮鞭呼喝,牛車猛然停了下來。

勾踐伸手撥開窗簾,深思著看著扶馨,微微一笑:「我好像見過你?」

見你的鬼。扶馨下意識地避開對方那帶著天真無邪感覺的眼神,勾踐居高臨下直視他的視線在誰看起來都是明亮得不帶一絲陰影的,可是扶馨卻感到一陣麻麻的涼意慢慢爬上脊背,沿著脊椎向上集中。

那絕對不是愉快的感覺。

「我……奴婢想,應該沒有,尊貴的殿下。」勉強說完這句結結巴巴的話,扶馨甚至不敢抬頭看對方一眼。

勾踐的眼神在他頭頂打了個轉,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輕笑一聲。

「既然如此,幫我準備燒開的水和沐浴的房間。」

「那並不是我的職責範圍!」扶馨衝口而出。

「我說是,那就是了。」勾踐微微笑著低頭看他,「闔閭對一個怠慢了貴賓的奴僕會如何處置,不必我提醒你罷。」


氤氳的水霧間,勾踐在沈思。

他已經把承歡安置在側房休息,自己來到沐浴之處,換上純白色的中衣,褪下過於華貴而行動不便的正裝。位於房間正中的水池周圍以白色玉砌成,在若有若無的乳白色水汽映襯下,自有一種純淨得讓人心旌搖蕩的美。

「闔閭總是喜歡這些看上去美麗,卻沒有實際價值的東西麼?」他自言自語似的說。

正在為水池注入熱水的扶馨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越國世子,是他在外館服務多年以來,第一個看見的敢於直呼闔閭之名,並且以這種帶有不敬口氣評論他的人!

可是無論是什麼話語,在那種無邪明朗的口氣說起來,完全沒有無禮的感覺。

扶馨在心底微微歎口氣。

勾踐卻又開始打量他。

良久,勾踐柔聲說:「你始終改不掉你的傲氣,王兄。」

扶馨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一下,砰地一聲,手中的水桶落入池中,驚起一片水花。

他回望勾踐,對方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眼神裡竟然滿是關切。

片刻之後,扶馨搖頭:「您認錯人了,殿下。」

勾踐緩緩走近他,將手放在他肩上。從手心傳來的熱度十分真切,帶些讓他欲哭無淚的熱度。

「怎麼會認錯呢?」勾踐柔聲說,「哪裡有卑微的下人自稱為『我』的?你始終改不掉啊!」

扶馨垂目,牙齒切進嘴唇。

「我只是吳國宮廷中,一個普通的奴僕。」他說。

勾踐歎氣。

「三年前,父王命我出訪吳國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禮物單上有你。」他說,「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來。」

他將扶馨的手緊緊握在手中:「對不起,哥哥。」

他的語氣如此誠摯,扶馨忍不住顫抖一下。

「不,」他痛苦地說,「不要這樣叫我。我因觸怒父王被送來吳國,又因觸怒吳王被貶到此處,殿下千萬不要對我太過親密,會招致不幸。」


扶馨,越王允常庶子,年二十一歲。三年前吳楚爭霸,楚國慘敗,都城被吳國鐵騎踏破,楚王的後宮嬪妃被凌虐,國庫被洗掠一空,伍子胥挖出楚平王屍體,鞭屍三百,直到屍骨化為一灘腐臭的污泥。

越國作為楚國附驥,為免亡國,不得不立即向吳國稱臣求和,並派出嫡子勾踐為使者,獻上越國的山川珍寶,和若干王族作為禮物。扶馨身為不討父王喜歡的庶子,也在禮單之內。

甚至,連人質都不是的,禮物。


勾踐抱緊了扶馨的肩,前額擱在對方肩膀上喃喃地說:「只要你不恨我就好了。」

扶馨的手艱澀地在空中頓了頓,終於作出回應,將勾踐緊緊摟在懷中。

勾踐笑了。

笑意燦若初晨陽光。


「我想知道,這次闔閭『借』給我的小玩偶的底細。」勾踐柔聲說,手指把玩著扶馨的頭髮,「我總覺得,闔閭對他的態度,和對別人不一樣。」

「闔閭為人陰毒殘忍,不會對玩物關注太久。」扶馨皺眉,心底慢慢泛上隱痛,「比如說,我……」

勾踐伸指,按住他的嘴唇:「不要這麼說。」他輕聲說,「你是我越國貴胄,即使是庶子,身上流的也是尊貴的血脈。我不許你這麼說。」

他輕輕一笑:「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隆重地接回去!」

扶馨轉頭,似乎不願再談論這個話題。勾踐及時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忍不住雙手食指相抵,輕輕放在自己嘴唇上,彷彿這樣才能止住自己的笑意。

「如果你說的就是闔閭在祭祀盤門的大典上帶回來的那個死囚,我倒是知道。」扶馨很快收斂心神,說,「事實上,宮內對這件事情議論頗多。」

「哦?為什麼?」勾踐挑眉。

扶馨先小心翼翼望向房間門口,確定無人在偷聽,才低聲說:「你可記得,三年前越國求和的大典上,闔閭招待我們觀賞的節目?」

「你是說那個金盞美人?」勾踐睜大了眼,問。

扶馨點點頭。「你可曾見過那般殘忍的景象?」他說,「直至今日,我一想起當時情景,還食難下嚥。」

「我記得。」勾踐的笑容裡帶了點微微的詭秘。

「我不理解。」扶馨帶點不解與責難的眼光看著勾踐,「你,當時年僅十五,竟然能笑得出來,竟然能拍手叫好,竟然……吃得下去。」

勾踐的眼光很隱澀地暗淡了一下。

「哥哥,為了越國,我什麼都可以做到。」他沈靜地說,「然則這和承歡又有什麼關係?」

扶馨歎了口氣。

「他是那女子的弟弟。」


「自我入宮以後,知道了很多事情。」扶馨說,「那女子本來是闔閭寵愛的嬪妃,姓莘,名字是妙姬。但在四年前一次宮宴中,闔閭忽然把她丟給當時來使的楚國使臣狎玩。她受不了屈辱,回去以後就瘋了。」

勾踐挑了挑眉,沈思片刻:「當時……吳國快要出兵攻楚了吧?」

「是的。所以想必是闔閭用來迷惑楚國使者的招數。」扶馨分析,「可憐的妙姬,平白無故變成了犧牲品。」

「本來極受寵愛,忽然被打落地底的滋味不好受吧。」勾踐忍不住笑笑,「難怪她會瘋。但是闔閭最後又怎麼會用她來做——那個?既然她已經瘋掉。闔閭難道真的如此殘忍?」

「妙姬瘋了以後,闔閭賜了她一座晴樓,放在後宮任她自生自滅,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但是沒多久,晴樓被她一把火燒了。外界傳說正是因為如此,闔閭才會震怒,滅了她滿門,且用她來饗客。」

「就因為這個?」勾踐問。

扶馨左右看看,低聲道:「宮中傳說,那天妙姬不僅放火燒樓,還……刺傷了伍子胥大人。」

勾踐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扶馨不解地看著他。

勾踐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微笑著說:「哥哥,你覺得,若能握住闔閭這樣的人的致命處,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

「我卻覺得是危險的事情!」扶馨憂心忡忡地說,「你瞭解闔閭多少?你可知道他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你覺得他很可怕麼?」勾踐歪歪頭,一副天真表情,「我卻覺得,他繃得太緊,快要斷了呢?」

見扶馨一臉不解看著自己,勾踐笑著推推他:「我以後會說給你知的,哥哥。現在,把他抱進來吧。」


承歡一直都醒著。

身體上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

——至少這個軀體還活著。

他不知道闔閭為什麼忽然對自己感興趣。那黑衣的王者,是吳國民眾的神,是所有人尊崇的對象,但同時,也是下詔賜死他全家,將他投入牢獄的人。

他該敬仰他,還是該恨他?

仇恨是一種消耗意志的感情,而依賴和服從卻相對輕鬆。

他不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只是被動接受。

甚至無力掙扎。

他唯一的反抗,即是不反抗。

無論闔閭對他作什麼,他都不會做出回應。

他想,一個沒有反應的玩偶,很快就會被丟棄吧。

無論如何,要他去向對方搖尾乞憐,曲意奉迎,他做不到。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輕柔地抱起,移動。

——不知道那個越國的殿下,準備在自己身上做什麼?

無論是什麼,他都已經準備好接受。


腳趾忽然接觸到溫熱的感覺。

下一瞬間,身體滑入溫度恰好的水中。

承歡戰慄了一下,睜開眼睛,正對上勾踐含笑的眼。

勾踐伸手探了探水溫,側首對扶馨點點頭:「謝謝你,你先出去一下。」

扶馨點頭,出去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

承歡覺得有點愕然——他從未見過王侯對下人如此有禮。

勾踐看著坐在水池中的承歡,微微一笑,竟然就身穿著衣服走進水池,在承歡身邊坐了下來,將他輕柔地拉向自己。

「你不用覺得奇怪。」他在承歡耳邊輕柔地說,「其實,他是我哥哥。」

承歡猛然睜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很好。勾踐心中默默地想。他會戰慄,會好奇。他不是木偶,只是想把自己變成木偶。

他但笑不語,只是輕輕環抱住承歡的背部,讓承歡能夠更舒適地坐在水池裡。

在旁人看來,這尊貴的越國世子,簡直是把自己做成了承歡的墊子。

承歡微微皺眉。

——他不習慣!一點也不習慣!

如果這是這個越國世子喜歡玩的遊戲的話,自己一點也不熟悉遊戲的內容。

勾踐似乎很害羞地笑了一笑。

「你不要害怕。」他柔聲說,「我只是想給你清洗傷口。」

他見承歡轉頭看向自己,又說:「你會不會奇怪我這樣入水呢?我不想和你有肌膚接觸。我想,你會不喜歡的。」

承歡閉了閉眼。

眼前這個人真奇怪。

他清清楚楚記得,在宴會上,是眼前這個少年向吳王借了他。

但是為什麼,現在卻是以這樣的態度對他?

勾踐微微一笑,開始在自己的懷抱中,仔細洗滌起承歡的每一處傷口。

「會有點疼,但是請你忍耐啊。」他輕聲說,「如果不洗乾淨的話,恐怕會帶來炎症。」

他的手下不停,低聲說:「剛才我說那個奴僕是我的哥哥,你覺得很奇怪?」

承歡默默點頭。

「三年前吳楚之戰,楚國潰敗,越國向吳國求和稱臣。」勾踐柔聲說,聲音裡有一絲隱痛,「王兄作為求和的禮物之一,被送來吳國。他一向倔強驕傲,不受闔閭喜愛,所以遭受酷刑,被貶為賤奴。」

他的手在承歡的臂上顫抖一下。

「你看,為了生存,我們要付出多少代價。」他慢慢說。

他輕輕握住承歡的手:「因此,今日在宴會上看見你,我才忍不住向闔閭要你。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殘暴,任由他這樣對你,你不久就會死去,和你姐姐一樣。」

承歡忍不住顫抖一下,呼吸猛然急促:「你——知道我姐姐?」


第五章 鬼祀‧魂兮歸來


「人呢?」

黑衣的王者發問的時候,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那微笑從細長的眼角泛出來,竟然帶著緋色的嫵媚之感。

但扶馨卻心內一下子冷到了底。

闔閭在微笑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現在的情況,任怎麼想,闔閭的心情也好不起來。

「越國世子說尚須少許時間,才能將陛下的愛物送回……」多年的宮廷生活,早已讓扶馨懂得,無論內心如何惶恐,面上也不能流露一絲一毫。

否則,君王第一個遷怒的對象,就是在眼前的人。

闔閭微笑。

「看樣子,這次調教花費了世子不少心力啊!」

他猛然將手中的鎮紙擲出去。沈重的玉石鎮紙飛過來,直直砸向扶馨身上。

扶馨不敢躲。

鎮紙打在他肩膀上,帶來一陣鈍痛,而後彈出去,落到地上,碎了。

扶馨抬眼看看闔閭,對方正帶著微笑看他,完全不像剛才狂怒過一樣。

「拾起來。」

他急忙跪下來,以手收攏那些玉石碎屑。因為內心的惶恐,手不禁有些顫抖,碾過了地上的碎屑,引起略微的疼痛。

闔閭的眼光一直注視著他。

這個卑微的宮監,把恐慌掩藏得很好,沈靜的外表也很合他的心意。

他沈思著,看著跪在地上的扶馨,從頭髮看到腰身,緩緩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如果不是勾踐派他來送信,大概這個宮監一輩子都會在外館當差吧!

他站起,轉過桌子,走到扶馨面前,伸手扳住他的下頷。

扶馨垂目,不敢看他。

「我好像見過你,」闔閭沈思著,緩緩說,「你是從宮中出去的麼?」

扶馨極快速地想了一想,回答:「我以前在宮中當差,後來被遣到外館。」

闔閭不經意地嗯了一聲,手指緩緩轉動,撫過扶馨的臉頰,而後是嘴唇。

扶馨終於控制不住自己,顫抖了一下。

這小小的肌膚接觸,讓他回想起自己剛被送到吳國那幾個月,仿似地獄一般的時光!

闔閭卻忽然縮回了手,以冰冷的眼光看著他,冷冷地說:「繼續。」

扶馨悄悄鬆了一口氣,急忙趴在地上努力地撿起每一塊最微小的玉石碎屑。

等所有的碎屑都攏在他手裡,闔閭才優雅沈靜地說:「帶回去,送給越國世子。」


扶馨離開以後好長一陣子,闔閭都沈默不語。

案几上焚燒著細細的檀香,燒成了一截灰,再靜悄悄地塌陷。室內的空氣漸漸蘊滿這濃郁得過分的香氣。

闔閭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上次我享樂的時候,你來過吧?」

片刻後,帷幕後一個沈靜得像是在拚命壓抑著情感,卻依然平淡得像湖水表面一樣的聲音說:「是的。」

闔閭笑了,手指慢慢摩挲自己的嘴唇,帶著一絲狡黠問:「你不問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王如果想說,自然會說。」

帷幕後慢慢走出伍子胥的身影,依然是青衣白髮,臉上沈靜得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如果不想說,我問也無用。」

闔閭抬眼看著他,深黑色的眼珠微微上翻,在尖而細的眼角漸漸化出一片難以言喻的尖利氣質來。

那可以說是殺伐之氣,但連這殺伐之氣也與室內的檀香氣息一樣,帶有濃豔之色。

「你的香。」他說,「你第二天來見我的時候,身上帶了我這邊才有的檀香氣息。」

他忽然伸手,攀住伍子胥腰間繫著的玉石配件,將他緩緩拉向自己。

「你那天在我門外站了多久?能染上那麼濃的香,應該站得很辛苦吧?」

伍子胥皺了皺眉,直截了當地問:「你是在勾引我麼?」

這要命的問題在他嘴裡問出來,卻平靜得像是在朝堂上說:王,幹溪一帶遇水災,請救之;或者,今年吳國將士又有擴充,請增軍餉。

闔閭立即住了手。

「如果王被剛才那個奴僕引起了火,那我相信,王的後宮中,必定有諸多佳麗可以為您敗火。」伍子胥繼續說,表情紋絲不動。

闔閭繼續看著他,半晌後,終於垂目,冷笑。

「他是越國人。」

伍子胥哦了一聲,也不見得多麼吃驚的樣子。

「他是越王允常的庶子,幾年前被送來做求和的禮物。我不太喜歡他,送去外館。」闔閭冷笑,「他竟然裝作與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竟然以為瞞得過我!」

「你怎麼認出來的?」伍子胥問,「又怎麼能肯定?」

「我摸了他的臉和唇。」闔閭像是在懷想著什麼,悠然說,「我記得每一個接觸過的軀體的觸感,絕對不會錯。」

伍子胥挑挑眉,臉上難得地帶了些困惑的表情。

闔閭抬眼看著他,戲謔地笑著:「胥,你是不明白這些的……」

他緩緩伸手,這次,指尖像是在對待絕世珍寶一樣,輕輕夾起伍子胥的一縷長髮,慢慢打圈,看那灰白的髮絲纏繞上自己的手指。

「如此潔淨的你,不明白其中的樂趣。」

伍子胥低目,看著闔閭,淡淡說:「您心愛的承歡就要被送回來了,他會和您一起體會,您所說的『樂趣』的。」

闔閭挑眉,大笑。

笑聲短促而強烈,瞬間響起,又瞬間湮滅。闔閭靠在椅背上,喘著氣,斷斷續續問:「天啊,你說話的那個語氣……胥,你在吃醋麼?」

伍子胥看他,歎了口氣。

「王,為了您的吳國,請保重身體。」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承歡?」

闔閭自言自語似的說著,手指依然纏繞著伍子胥的白髮。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永遠沒有反應。就像無論我對他作什麼,他都沒有反應一樣。」

他吃吃地笑起來:「奇妙,我現在迫不及待想見他了。」


勾踐將承歡送回吳宮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牛車在行進中搖晃,透過竹青色的車簾,隱隱約約透出外面的火光。

那就像是彼岸的幻影一般,絢爛得搖曳生姿,卻捉摸不定。

承歡一個人坐在車廂裡。

勾踐自從告訴他,關於他姐姐的事情以後,就沒有再進一步和他說什麼,只是盡心盡力地為他療傷。

為了讓他好好休息,勾踐特地去向吳王多要了幾日時間。但是該來的,終究會來。

勾踐今日派扶馨進宮,要求再延長幾日,卻帶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鎮紙。

看著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踐可愛地吐了吐舌,悄聲說:「好大的力氣!」

承歡卻不知道闔閭為什麼會對他如此執著。

他問勾踐,勾踐只笑,不回答。

笑容在青色的光線裡,像一隻過於絢爛的蝶。

翅上的磷粉美麗,卻有毒。

過了半天,勾踐才悠然說:「答案,你自己去找。」


透過車簾,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閃爍,那是燒給神靈與鬼魂們的祭品。

滿天都是飄飛的灰燼,卻聽不到一句說話的聲音。

——傳說鬼若聽到人聲,是會上來找他的。

於是在這清明前夕,人類給鬼擺下盛宴,十里長街,處處是獻給鬼神的饕餮盛宴與燒給親人祖先的膰祭灰燼,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小孩子都被關進室內,不許發出一聲啼哭。

牛車在漫天飄飛的灰白色灰燼中緩緩而行,如在最深邃的夢中。一切的速度都變緩了,彷彿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這擺滿盛宴卻無生氣的街上穿行。

承歡的淚已乾,沒有表情的臉,像街道上擺著的敬獻給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帶點肅穆的詭異。


鬼神會不會吃人間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據勾踐所說,卻是被吃掉的。

在三年前,越國向吳國稱臣求和的典禮上,妙姬作為盛宴上壓軸的點心,裝飾整齊坐在巨大的金盤裡,被蒸熟了,端上來。

已經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臉上蒸氣彌漫,不再有生前的瘋狂表情,甚至連妝也沒有亂一絲一毫。

為了達到上桌時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著的時候製作。先清空腸胃,灌下少許酒以去除肉腥,復以絲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掙扎破壞整體效果。

——之所以用絲帛,是因為無論什麼繩索都會留下難看的痕跡。在「材料」的面部,還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絹布。惟有保存住本來絕世的美麗容顏,才能在製作完成後,刺激人的食慾。

材料已經熟透後,再整理好她的衣服,並以江南特有的、從花卉中提取的水紅色胭脂,在兩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層。而後,重新盤髮,就像在果盤上點綴櫻桃一般,以華麗的金玉點綴滿雲鬢。

當巨大的金盞在眾人面前打開的時候,勾踐不得不承認,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豔。

在嫋嫋的蒸氣中,膚色雪白的女子身著緋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純金製成的大盤中,琉璃色的玉質琅璫被風吹動,發出輕微的脆響。

因為那一點胭脂點綴出來的殷紅,已經在極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來竟然像是在詭秘地微笑著一樣。


承歡早就知道,姐姐已經死了。

雖然在夢裡經常見到姐姐——不是吳宮的命運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宮前,那個不知人生黑暗的快樂少女。在夢裡,一遍又一遍重複地重播著他珍藏在童年記憶深處的,那些小小的溫馨片斷。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吳國至上的君王,那殘忍嗜血又雄才偉略的黑衣王者之手。

但是他沒有想到,是在那樣的場合,以那樣的方式。


深邃的悲痛從內心深處搖晃上來,在勾踐告訴他三年前的所見所聞後。

一瞬間,巨大的黑影從身體內部,將他的神智整個撕裂。比在牢獄中受傷的時候更痛,比闔閭想要刺激他出聲時、用利刃劃遍他全身更痛,每條細小的神經都從最末端瞬間竄上來無可抑制的痛感,撕扯著他全身。

那一瞬間,他的神智像一隻怯懦的鼠,想往名為「瘋狂」的繭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間,一個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閃爍的冷光,將他的神智重新拉回來。


勾踐默默看著承歡崩潰,痛哭,而後慢慢起身,將一個鑲金嵌玉的盒子放在承歡面前。

「闔閭登上王位,是依靠刺客專諸,以歐冶子所鑄的魚腸劍刺殺吳王僚。」他緩緩說,「這把『純鈞』,與魚腸劍一起出自歐冶子之手,斷金切玉,非一般兵刃可比。如果你內心的仇恨不能消解,可以用它來伺機刺殺闔閭。不過,我不建議你這麼做。」

「活下去。」勾踐說,「活下去,你才能想一想,接下來要做什麼。」


此刻,這把短短的寶劍就在承歡的懷中。

薄薄的青銅鋒刃貼著他的肌膚,卻無法沾上一絲一毫人體的溫度,依然冰冷得像一塊寒冰。

承歡的內心,也一片冰冷。

承歡抽出「純鈞」,審視著。

刃長僅有七寸,雙面開刃,上面交錯雕鑄著對稱的菱形花紋,在手中甚為沈重。

劍身秀美異常,看起來,像一件精緻的玩物多於像一件殺人的利器。

承歡看著它,緩緩張口。

舌尖舔上利刃。

一股青銅的苦澀味道從舌尖蔓延至全身。

他打了個寒噤。

很冷。

劍刃極薄,在意識到以前,已經不知不覺切入表皮,血液在一瞬間溢出來,口腔中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果然是名家所鑄的劍,看上去美麗而無害,卻能殺人於無形。


承歡緊緊握著「純均」,發現它有些變得溫熱。

難道只有人的血,才能讓它變熱?

他再次將短劍放入懷中,不再看窗外那淒迷冰冷的夜景,閉上眼睛。

長長的睫毛,一絲顫動都沒有。

他不會再做夢了。


牛車緩緩而行,在漆黑如深淵的夜色裡,蒼白色的灰燼雪一般地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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