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陽如血,染紅天邊的晚霞。

遠處起伏的山丘上,向陽的草場被落日染成一片金黃,彷彿黃金鋪就的稻田,耀人眼目;而背陰的一面卻漆黑一團,看不清端詳。

我極目望向遠方,天空與大地相接的地方,煙霧蒸騰,灰濛濛的一片,景物模糊不清,迷離的淡紫色光影隨著日光不斷變化,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境。

山口處有條小河從迷離的光影中蜿蜒而出。

不過丈寬,不過尺深,清清冽冽,曲曲折折,輾轉迂迴,不緊不慢地穿過腳下這片開闊的草地,迎著日光向太陽落下的方向蜿蜒而去。那進三步退兩步扭扭捏捏的步法,就像一個羞澀的情人去赴黃昏後的約會。

黃昏之約麼?那等待它的情人可知它在這裡磨磨蹭蹭?可知它這番羞羞答答的心事?

呵呵,我怎麼在這個時候想到這些呢,還真是不專心呢。

收回散亂的心思,我低頭望向腳下。

腳下,屍橫遍野,激戰正酣!

黃金鎧甲玄色絲絛,騎在白馬上的俊美男人是我南朝的陛下——袁瑭,袁龍宜,對面黑色盔甲外罩大紅披風,跨下黑色戰馬腰背筆直的是北庭的王——耶律丹真。

我的陛下撥轉馬頭,揮戟而至,攜雷霆萬鈞之勢,挾開山鎮海之勇,對面耶律丹真不慌不忙舉刀相迎,兵器相擊,鏗鏘作響。

馬走交錯,二人各展絕學,奮力戰在一團。

周圍遍地的屍體間,是已經停下手來的雙方兵士。或站或坐,或扶或躺,所有活著的人都靜靜地注視著,這曠古難見的廝殺。

在黃昏的戰場上,在滿是鮮血的草地上,這個時代,最年輕有為,最受萬眾敬仰的兩位君王,正在用最原始最誠實的方式展開較量。證明自己才是那個不可戰勝的王者。

沒有人擂動戰鼓,也沒有人搖旗吶喊。只有傍晚的風吹過草地,帶來遠處泥土的氣息。

天地間彷彿不曾有過震天的呼喊,如林的刀槍;那些盔明甲亮,步伐整齊的士兵彷彿從不曾來過;漫天飛箭如蝗,人呼馬嘶,鼓聲如雷的景象也從未出現。強壯的身體並沒有倒下,那些年輕的生命都不曾離去。

決戰從黎明到黃昏。

碧草之地此時已成人間修羅境!

到處都是殘破的身體和帶血的斷肢,到處都是斷了頭的槍桿,缺了口的刀劍。深深插進泥土的旗幟被火燒得只剩下黑色的竹杆,而沒有被火燒掉的那些,也已經被飛箭撕成碎條,低垂搖擺著,分辨不出上面的字跡。

旗下是成堆的屍體,四處流淌的鮮血。

既然是積蓄多年、勢均力敵的一戰,又都是御駕親征,就沒有誰先撤兵的道理。不打到兩王相搏分出勝負,誰都不會罷手。

既然士兵們已經倒下,既然將領們已經盡力。那麼此刻,就讓雙方的王者憑他們自己的力量來決定這片土地的歸屬吧。

勝利者將擁有這片肥美的草場,成群的牛羊,以及草地周邊的十五座城池,三十八個縣鎮,數十萬百姓。

南朝與北庭的邊界之爭已經有幾十年了,歷史上,這片草地的歸屬,一直爭執不下。雙方都認為那是自己的版圖,無數次戰役打下來,雙方互有勝負,誰都沒有長久地得到過這片土地,而土地周邊的各省也因連年戰亂,民不聊生,許多人拖家帶口遠走他鄉。

連年的戰爭造成國庫空虛,民累極重,已經成了南朝的心病。而這些年,東面的岳冀國逐漸強大起來,虎視眈眈,作壁上觀,不日即成心腹大患。

傾全國之力,御駕親征,決戰草原,這一決的勝負意義何其重大!

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王者的身上!


我緩緩地轉動頭頸,看向左手的手腕,那裡被捆在木架的橫梁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此刻正在鑽心地痛。連日來被繩索捆綁,本來已經麻木了的。現在卻又忽然痛了起來,這條手臂怕是已經廢了。

這痛是個討厭的東西,不在意它時好像也不是很痛,一旦在意了,它便來了情緒,非要讓你痛個好看。還要糾集起其他同類一起起鬨。不僅手臂,兩條腿上的傷也痛得兇猛,頃刻間汗濕重衫,雙目昏花。

我張開嘴,閉上眼,艱難地喘息。

胸腹間一陣陣的翻湧,嗓子眼兒發甜,幾乎壓不住要噴湧而出的血。鬢邊的碎髮被風捲起,黏在臉上,而背上的鞭傷蹭在木架的立柱上,火燒一樣難耐。

若不是北庭的士兵用結實的繩索將我的雙腿牢牢綁在這木架的立柱上,又在我的腰間死死纏繞了幾圈,只怕我這時早就癱倒在地了。哪裡還有心情居高臨下冷眼看這戰場刀光劍影喊殺震天。

我小心地喘息,慢慢地蠕動,希望能借此安撫身體各處的疼痛。暗歎這副身體能撐到現在,還真是不易。

月前,集結出發時,面對多過我軍幾乎一半的敵軍,我就知道,這場仗會打得艱苦,其艱苦程度,可能會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北庭各部兵士自小在馬背上長大,個個虎背熊腰,能征善戰,其中有些部族更是茹毛飲血、兇狠非常。而我南朝士兵,自幼生長在魚米之鄉,禮儀之邦,喜歡采桑養蠶,釀酒織布。著書立說者比比皆是,而比武論劍,通常只是為了強身健體。

論武力,南朝兵兩個頂一個才能勉強與北庭持平。而這次,更是敵眾我寡,實力懸殊。縱然有我這些年教練的各路陣法幫助,要想以少勝多也還是難上加難。若不出奇兵,制勝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

即使是這樣,北面邊界之事還是再不能拖下去的了。以我皇陛下的驕傲,這次出征,不定下北疆局勢是勢必不肯答應的。

這一戰影響深遠。一旦有了結局,恐怕幾十年內都再沒有機會改變。

作為前部先鋒,又是眾將信任的飛羽大將軍,我自知責任重大,不敢有半點輕慢懈怠。

那些天,我日夜凝望沙盤,殫精竭慮、冥思苦想。發誓定要想個萬全之策,勝了這一仗,讓我的陛下從此了了這塊心病,稱心如意而歸!

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是被我參透了戰機。

十五日前,我獻計迂迴包抄,率領一萬人馬,徹夜急行,繞過敵方主力,襲擊其毫無準備的後隊,殺敵八千,傷敵二萬。一擊得手後,迅速撤回。

十日前,於葫蘆口誘敵伏擊,以五千人馬折殺他一萬前鋒精騎。軍心大振。

五日前,我故技重施,再次率領一萬人馬,徹夜急行,襲擊其後隊,攪得他陣腳大亂,傷敵無數。我順利返回,終於在陛下的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容。

三日前,我率二萬人馬以王旗為餌,誘其主力出擊,而我皇陛下率我軍主力出擊其餘部。大獲全勝。

至此,敵我雙方實力已基本相當,我軍已可正面與北庭軍一決雌雄。這是全軍將士一直以來盼望的決戰,這是我們等待了多年的機會。

勝利在望!

而我,卻沒能在誘敵之後回到陛下的身邊!


第二章


誘敵之計本就兇險,這樣的結果也不算意外。況且撤退時,我讓副將郭雷先走一步,自己率兵斷後。不為別的,只因出征前,知道他剛剛得了兒子。

戰場上,我本已力竭受傷,一個躲閃不及,即被北庭王座下的神射手一箭射透左肩,箭勢之強,實屬罕見,我只覺被人在背上狠狠推了一掌,韁繩一鬆,滾落馬下。

咬牙從地上翻身而起,來不及拔劍,單手夾了銀槍,一送,一擰,一帶,身前的一名北庭參將便滾鞍落馬,我躍上馬背,堪堪閃過斜刺(?)裡捲來的一鞭,又側身躲過一箭,不敢戀戰,撥馬就走。

但,還是晚了。一柄北庭獵人們最擅使用的飛刀深深地砍進了我的大腿右側,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長槍脫手而出,滾落在草地上。瞥了眼身後黑雲般成半圓形壓來的敵人,我自知再沒有逃脫的希望。咬緊牙關,握住鑲金裹玉嵌滿寶石的刀柄,吸氣,拔刀,閉上眼,翻手抹向頸間。

還好!我在心中默念:我還來得及想念,我的陛下,你的容顏。你那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是我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容顏。你可知道,我至死都在心心念念地想著你!

一、二、三、我默數脈動。

沒有預料中的冰冷刀鋒,手腕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我睜眼,細細的鞭梢纏在腕上,堅韌有力,令刀鋒停在我的頸旁,再進不得一毫。我惱怒,惱怒這種意外的感覺。失控的局面讓我有強烈的挫敗感,這是我最不願接受的。

滿懷怨恨順著手腕繃緊的鞭子望向他的主人,我討厭別人擾亂我的計劃。即使動彈不得,即使無法回擊,我也要用目光表達我的怨恨,衝天的怨恨!

那是誰?陰冷著一張臉騎在高頭大馬上,被眾人簇擁在中間,油亮的黑色捲髮波浪一樣披洩在雙肩,深藍色羽毛做成的髮飾別在腦後,在草原午後的陽光下,幽幽的閃著金屬的光澤,狂野而又華麗。

鷹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我,犀利而深邃。北庭王!是他!雖然是首次見到,但一眼,我就可以斷定是他!這樣的威儀,這樣的氣勢,不會再有第二人選。

果然是個人物呢,不愧為能與我皇陛下一較高低的對手。

「綁了、回營!」低沈地聲音隱隱透出他心中的惱怒。他是該惱怒的,他今天又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損失自不必問。

訓練有素的兵丁手腳麻利地將我繩捆索綁放在馬上。身上的傷口被緊急處理了一下,讓我不至於因失血過多而死。沒有他的命令,無人敢私自對我動手腳。而他將要怎樣處置我,幾乎是毫無疑問的。

沒有什麼比用敵方將領的頭顱祭戰旗更能鼓舞軍心士氣的了。而敵方將領的官職越高,這份鼓舞便越激動人心。若這敵方將領在軍中深得人心,威名遠播,那祭旗帶來的榮譽感與勝利感將更讓人終生難忘!

若再想像一下殺了這樣的人給對方將士帶來的打擊,那就更是讓人陶醉了。

而我,剛好有這樣的效果。


一行人默默回到劫後的大營,望著被火燒過的營門和眼神中猶自驚魂未定的士兵,緩過氣來的我幾乎失笑出聲。看來陛下這次終於嘗到了傳說中衝鋒陷陣的快感了。中軍帳裡,他一定會像朝堂上一般縱聲大笑吧。我知道他盼著御駕親征盼了許多年了。這次,他應該能夠圓了這個夢了。

我為他欣喜。

今年的慶功宴定將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的吧。能想像得出,金碧輝煌的大殿裡歌舞昇平美酒飄香推杯換盞高談闊論的場面將如何的喜慶,舉國上下奔相走告的人們將如何雀躍。

只可惜,今年的慶功宴上,我再不會與他添酒碰杯把臂言歡了,再不會為他撫琴放歌書畫助興了。這樣的事,再也不會有了!


北庭王帳。

北庭王帳,居中而立,真皮質地,高大寬敞,地上鋪了厚厚的毛毯,走在上面,鬆鬆軟軟,舒服得讓我直想就這麼放軟身子躺下去,不管不顧睡上一覺,解解連日來的疲乏。

我已不辱使命達成目的,剩下來的事都不必我操心。此刻放鬆了心神,身上就覺得累得不行。

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環顧四周,北庭王座下眾將環座四周,廟裡的十八羅漢一樣,橫眉立目,面目猙獰,個個摩拳擦掌做勢欲生吃了我,但可笑的是,他們只有動作,卻沒有半點聲音。因為,上座那位泥雕木塑似的,許久不見動靜。閻王不動,他們這些小鬼又哪敢聲張,只能指手畫腳演了啞戲給我看。

哼,戰場上打不過我就在這裡耍威風,算什麼本事。

「你就是南朝的飛羽大將軍,風天行?」依舊是低沈的聲音,他緩緩地開口了。

「是我。」隨口答了,低頭細細看身下的毛毯,這麼厚的毯子,怎麼可以編織出這麼複雜的花紋?層層疊疊的花朵在腳下盛放,水波般一圈圈漾開,疏密有致,絢麗不減。南朝的宮裡就沒有這麼漂亮的毯子呢。

「聽說這幾次伏擊,都是你的謀劃?」他又問,一個字一個字地滾過喉頭,從牙縫裡吐出來。

「是!」我抬頭看他,揚著下巴,勾起嘴角,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我總是這樣,竹兒私下裡曾幾次批評過我,說我這樣子會被人當做炫耀,早晚會吃虧的。可我忍不住,吃虧就吃虧,我不想掩飾。

果然,我的樣子惹怒了他,雖然臉上不見山水,但從他的呼吸中,我知道,他在發怒。

「來人,拖出去,四十鞭!」不容抗拒的聲音。

早就等在外面的軍士,一聲呼喝,擁了我急急來到帳外開闊處,那裡有現成的門字框。白樺木製成,大腿般粗細,一人多高。平日裡是用來拴馬釘馬掌的。高矮大小正好合適。

軍士們怕我化成風跑了一樣,快快地將我雙手吊在橫梁上。

剛剛吊好,皮鞭便隔空揮至,呼呼作響,一條條砍到背上,血滴被帶起,四處飛濺,和著背上急雨般淋下的痛,濕熱黏膩的一片。營中眾人聞訊而來,見到是我,拍手稱快。

我咬牙忍了,想我這幾年鎮守北疆,屢屢讓他們的鐵騎受挫,他們早恨我入骨。這些日子又因為我的部署令他們損兵折將,死傷無數,今日不巧我落在他們手中,能這樣解氣的機會只怕不多,他們當然不能錯過。

我本該低頭閉目做可憐狀的,可我忘了竹兒的教導,不小心又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該受了四十鞭後,還抬頭用眼角冷冷環視眾人。陛下也說過,我那樣子是十足的挑釁。

果然糟糕,一個被激怒的北庭士官,抄起釘馬樁旁手臂粗的木棍,輪圓(?)了,狠狠打在我的左腿上,木棍斷裂的脆響中,左腿的骨頭碎裂開,疼痛潮水般湧起,一口氣緩不過來,我直直墜入黑暗。


再醒來,又回到了王帳,臉貼著厚厚的毛毯,整個人平趴在地上。

我舒口氣,無論如何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了。這一天怎麼如此漫長,好像永遠也到不了天黑似的。

帳裡很安靜,十八羅漢已經散去,我睜開眼,望著眼前的花紋,那花紋整整齊齊地,一絲不亂。一雙做工精湛的牛皮矮靴緩緩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蹲下。

我又看見了那把鑲金嵌寶的刀柄。原來,那刀是他的。難怪鑲了那麼多寶石,摸起來,滿手都是疙瘩。

「風大將軍,你說,今夜,你的陛下可會派人來劫營?」看了我一會兒,他緩緩開口。

我累了,不想說話。

「我猜,他會來!」你猜錯了,他才不會!

他的聲音低低沈沈的,很有磁性,讓我聽了想睡。

……

「聽說,你是你們陛下面前的大紅人,而且你倆關係曖昧,是不是?」

你隨便說吧。

「我猜他定然捨不得你死。」

你說對了一半。我是他面前的大紅人,他的將軍,他的寵臣。可為了江山,他什麼都得捨得。這一點,我心裡有數,他心裡更有數。

不是因為他無情,而是因為他是國君,一切事在他眼裡,都要以江山為重,以社稷為先,即使是他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情,也不能改變。這是他的責任,與生俱來的責任。

他不會來劫營的,也不該來劫營。這一點,我身為將領,深知其中的道理。大戰當前,每一點優勢都來之不易,多少人為了這次決戰的勝利已經永遠倒下了。大戰已經到了緊要關頭,每一點力量都無比珍貴,怎可以再浪費兵卒來幹劫營這種沒把握的事呢!

況且,我受傷被俘,生死難料,劫得回劫不回都是未知。倒不如省下這份兵力好好準備後日的對決才是正事。

只要最後勝利的是我的陛下,是我南朝將士,我們這些人的血就沒有白流,所有的犧牲就都值得!

「怎麼,傷心了?你的陛下真捨你不來了?」他見我不答話只顧出神,竟然開口調笑我。想不到這麼一個活閻王似的瘟神,居然會講笑話,這是傳說中的北庭王麼?

「他若來了,我罵死他!」我討厭他這樣說我的陛下,就算這話是真的,也太刺人。

「嚄,我還真想看看,你風大將軍是如何罵人的。」他直起身,不再理我,笑著回座上去喝茶。

我若是有勁,現在就罵給你看。

「你以為他一定能贏我?」

我不以為他一定會贏你,但我衷心希望他能贏你。

「沒有你風天行,他贏不了我!」

他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你在尋找藉口,試圖安慰自己麼,那表明你心虛。」我能說一句便要搶一句。

他不出聲,我看不見他在幹什麼。等了一會兒,磁性嗓音再次響起。

「來啊,把他的傷處理一下,我要讓他看看,他的陛下是怎樣失敗的!」


第三章


等待的時間,似乎很長!但對於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來說,又似乎很短。

北庭王耶律丹真沒再提我去王帳,我靜靜地躺在一個安置雜物的小帳篷裡。

一定是得了他的吩咐,沒有人來找我麻煩。有人給我端來一瓢米湯。我慢慢地喝了,望著外面的天光,我在盤算,陛下準備得怎麼樣了。而我,還有多少時間呢。

真的很想再看看他呢,那年我才十四歲。凌波詩會上的初次相遇,他的樣子便印在了我的心裡。十年了,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凌波詩會,洛水之濱的凌波詩會,蕙風如薰,甘露如醴的凌波詩會,很美妙的回憶呢。每當孤獨的時候,回憶起來,都會讓我心醉。


凌波詩會每三年舉行一次,在洛水旁的凌川鎮。

五月,牡丹盛放的時候,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們便呼朋引伴前來赴會。有錢的出錢,有才的出才。飲酒鬥詩,熱鬧非凡。更有些香閨女子,蒙面而來,參與其間,憑添許多旖旎風光。激得男人們傾盡所有,各展才學,妙筆生花,出口成章,只為博得佳人一笑。據說每年為期五天的詩會都會留下佳話無數。

而那年的詩會上,也留下了一個佳話,那便是我與他的初次相見!

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的他是那年詩會的一個尖,雍容的氣度,爽朗的笑聲,前呼後擁地走在園子裡,不知道迷了多少人的眼。他走到哪裡,哪裡便人聲鼎沸,喧嘩一片,女子們奔相走告,啊呀呀他同我說話了呢。啊呀呀他看見我了呢……

我到達時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詩會已經過半。父親說我十四歲,可以出去隨意走走了,於是我帶了貼身侍僕竹兒去看凌波詩會。本來就是順道去看熱鬧的,所以晚些就晚些,也不著急。

並不曾參與詩畫比拚,只看這些男男女女搔首弄姿如臨大敵的樣子,就覺得已經十分有趣。加上旁邊茶社裡的新奇傳聞,快報點播,一段段地被伶牙俐齒之人添油加醋地宣講開來,笑得我肚子都痛。

更有甚者,當事人剛巧在場,少不得臉紅耳赤地出來澄清事實,以正視聽。誰知不正還好,這一整反倒越正越歪,被那心明眼快之人揪住話裡把柄,再炒新篇,話鋒犀利,以訛傳訛,簡直能把人活活噎死。眾人哄笑吵鬧成一團,真比戲臺上還要熱鬧。

我聽說詩會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就是眾多作品的展評,才子佳人們的書畫都被主辦者集中起來掛在迴廊下供遊人觀賞玩味。直到詩會結束時,方才撤去。其中佼佼者,也會在最後一天,被當眾競價出售。有心而來的人,即可出名,也可獲利,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可能是很少出門的緣故,白天趕了路,下午茶舍裡又聽了太多的笑話,晚上洗漱完畢,躺在床上,我竟然走了眠。反正也睡不著,看看外面月光正好,再看竹兒睡得小豬一樣,我便悄悄起身,出去走走。

這一出去不要緊,發現外面人還真多,樹影中,山石後,幽亭裡,水岸邊,到處都是竊竊私語的人影。有隔了桌子說話的,也有肩並肩站了說話的,還有手拉了手黑暗中四目凝望的……

遠遠地避開,忽然看見廊下還亮著燈籠,我才想起,下午人太多,沒過去看那些書畫,這會兒人少,我當可以細細地觀瞧了。

提氣閃過去,雖然燈光昏暗,但我自幼練武,目力敏銳,想看清字畫不成問題。

就著月光,燈光,我緩緩移步,一幅幅看去。

這牡丹太豔俗……

這詩韻欠工整……

這字寫得運筆深厚,但不夠靈動……

這字又飄逸有餘,失了根骨……

這幅還好,是個用心的……

離我不遠處,有人挑了燈籠也在看字畫。

初時我並沒有留意他,漸漸地,我發覺那人好像並沒有在專心看畫。因為,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總是離開我四五步的樣子。而他身後十幾步開外的地方,黑影裡還有人跟著他。

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盯著,尤其是後面還有螳螂黃雀的穿成串。多無聊啊。

於是,我轉身,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

是他!

不是白天的花團錦簇富貴天成了,換了身素色的袍子裹了披風應了月色裝風雅來了。

「幹什麼跟著我?」我挑了眉看他,開門見山。

「白天遠遠看見你,就想跟你說話來著,可是周圍人太多。剛才看見你在這裡,我就過來了,又怕擾了你的興致,就只好在後面跟著了。」他笑笑,很坦然的樣子。

「是麼,這麼客氣!」我轉身,繼續看我的畫。你已經擾了我的興致惹我不快了,我才不給你說話的機會。

「呃,你慢慢看,燈籠給你拿著吧,看得方便些。我到前面亭子裡坐坐。」他居然不惱。一臉溫和地把燈籠遞過來我手邊。我接過他遞來的燈籠,看他從我身邊走過,這人比我高好多呢。


無聊的人都走了,我收拾心情繼續看畫。別說,有個燈籠還是方便了許多。我一路慢慢地看,有些書畫是成了茶社典故的,下午剛聽他們講過故事了,現在看到作品,兩下一合,立刻心領神會如臨其境,不由得撫了廊柱輕笑出聲。

有風從湖上徐徐吹來,涼爽宜人。我的長髮洗漱時散開了,夜裡出來本來以為沒有什麼人會看見,也就懶得梳起,由它披在肩上。現在被風輕輕的吹起,我隨意攏到耳後,只管繼續看畫。

這麼多的名家作品齊集一堂,數量之多,品質之好,也是難得的景致。一幅幅慢慢賞來,頗有幾幅神來之筆,讓人看了,如飲甘泉,心曠神怡。

畫廊的盡頭,是一座涼亭。亭裡擺了小巧桌椅,精緻典雅,亭邊稀稀疏疏幾支修竹掩映,一人悠閒地落坐亭中,正在品茶。面前的桌上擺了幾樣精緻點心。看我過來,舉杯相邀。

我把燈籠插上廊柱上的燈籠座。

走過去,坐到他對面。他給我倒了一杯茶,遞過來,卻示意我不要出聲,用手指了亭外讓我看。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立即明白了一切。

迴廊按了陣法佈局,迂迴轉折,卻全在亭子的視野之內。亭子建得巧妙,是這迴廊的陣眼。任何人走進廊下,亭子裡的人都可以盡收眼底。也就是說,我剛才在廊下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他在這裡坐看齊全了!

我回頭望他,他將盤子向我這邊推推。

「我也是坐到這裡才發現的,來,用些點心吧。」

我品了口茶,是好茶。

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香酥滿口,入口即化。不錯,是極講究的點心。

「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怎麼我竟想不起來呢?」他在研究我。

「哪家的公子你都認識?」這人是管什麼的,幹嗎要知道各家的公子?

「不,至少我就不知道你是哪個府上的。」垮下眉毛,作出一個很無辜的樣子。

「嗤,」我笑,忽然很想逗他。「我啊,我是冥府上的。」我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

「我是這園子裡的花妖,專門在半夜裡出來吃人的。」

「唔,得遇大仙,小生真是三生榮幸了!」點頭作揖,做出誇張的樣子配合我。

「哈。」我與他一起笑了起來。

他的笑,映了月色與湖風,聽在耳中,看在眼中,柔柔的,爽爽的,竟傳到了心裡。暈暈染染,妥帖得像剛吃下的可口點心,讓人脾胃舒暢,回味無窮。把剛剛廊下的一點不快,沖得煙消雲散。

「怎麼樣,覺得哪幅作品入得了眼?」見我不願告知,他就立即換個話題。

「你想考我啊?」我揚起下巴。

「哪裡,只是剛才看你對著一些字畫笑,覺得有趣,就隨便問問。」

「也沒什麼,都是些下午才聽到的笑料,見了字畫,便想起來了。」

「這樣啊,我也知道一些。不如我們從這廊子一路走回去,把你我知道的笑料再講一二如何?」主意不錯,正好補補前幾天的缺憾。

於是提了燈籠,與他並肩入了畫廊,一幅幅看回去,也講笑話,也品評作品,也談些其他……

最令我與他都深感驚奇的是,我們的見解竟然驚人的一致,以至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就可以完全明瞭對方的想法。


這幅過白。

嗯,這幅太重。

……

這篇放縱有餘,失了韻律。

嗯,這篇溫潤但不生動。

……

這句好,渾厚大氣,彰顯英雄本色。

嗯,看這句也不錯,輕靈雅致,別具街巷情趣。

怎麼我剛要說的話,總被你搶了先?

因為我走在你前面啊!

那你站住。

不!

……

……


慢慢走回客房的路上,我們已經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樣,開懷暢談了。從詩會出資的富紳到田畝制度,從地區的發展到稅收新政,從鄉野趣聞到科考選才……我們的話題已經遠遠離了書畫,離了洛川,離了這一鄉一土,一情一景,直奔京城首府,政要機樞,幾乎推開朝堂的大門,縱橫天下局勢,暢討治國經略……

在客房門口意猶未盡互道晚安。進了門,我才發現,他那件月白色的暗花織錦披風不知何時披在了我的肩上。而他的名字,我仍然不知!


第四章


一夜無夢,睡到日上三竿,滿身疲乏盡去,神情氣爽。

起來洗漱妥當了,吩咐竹兒去還衣服,竹兒問也不問,拿了衣服起身就走。我盤腿坐在床上運功調息,心裡想著,竹兒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這竹兒比我小一歲,說是為了報恩才到我家當下人的。年齡雖小,卻是江湖上混大的,人精一個。出門有他跟著,什麼事都不發愁。

過了半個時辰,竹兒回來,帶了幾樣精緻點心和糯糯的一罐燕窩八寶甜米粥。都放在極考究的器具裡盛了,連擦嘴的餐巾也是上好的綢緞。

竹兒一邊手腳麻利地伺候我吃了,一邊開始盤問我。

「公子怎麼認識太子殿下的?」

「哪個是太子殿下?」我正小心品著奶油蜜酥捲上的椰蓉,被他猛一問有點糊塗了。

「你披了人家的衣服,吃了人家的粥,怎麼還問哪個是太子殿下?」竹兒急了,捉住我的衣袖瞪起小眼睛看我。好像我惹了天大的麻煩。

我停下手,望著碗裡的粥。

「他是太子?」原來他就是太子啊!我輕笑,怨不得看起來有點眼熟呢。

「他雖然穿了便裝,但大家都說他是太子呢。看這吃的用的,哪是普通富貴人家使得起的。對了,我還聽院裡的夥計說,他包了東面整個一座樓呢,裡裡外外住了好多下人。那些名門閨秀大小姐們天天打扮好了在他樓下轉悠,聽說知府家的二小姐前天就跟他說上了話呢……」竹兒什麼時候兼職當「包打聽」去了?

吃飽喝足,我跟竹兒說:「收拾東西我們走吧。」

竹兒問我:「也沒什麼著急的事,為什麼不再玩些時候,不是說還有竟賣會很熱鬧麼。」

我說:「該看的都看到了,也就是這樣了,我又不想買東西,竟賣會不過是湊個熱鬧,不去也罷。我中意的那幾幅作品花落誰家,將來都會有人傳揚,我也不著急知道。」

竹兒不說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拿小眼睛使勁看我。

真的不著急知道麼?是不著急吧!

隱隱地,我覺得我知道,知道那幾幅作品會落在誰家。

但我不想跟竹兒說。


收拾好東西到前面櫃上結賬,那掌櫃的笑得比院子裡的牡丹花還熱烈。小夥計小蜜蜂似的圍著我轉個不停,擦桌子,撣凳子,端茶倒水上果盤,就差點要打扇捶背了。

那掌櫃看著挺精明的一個人,可今天這點房錢就怎麼也算不清楚了。一個竹算盤,右手打完左手打,左手打完右手打。打完一遍又一遍。劈啪作響,好像他算的不是我這一夜的客房錢,倒是今年國庫的總收成。弄了好半天,嘴裡嘀嘀咕咕念念有詞,就是不告訴我確切的數位。

我也不出聲,也不催他,任他在那裡磨蹭。一盞茶都快吃完時,他總算打夠了算盤。抬起頭,報了個豆腐塊大的數位出來給我。

掏出銀子,結算完畢,我起身往外走。


竹兒提了包袱跟著我走,魂不守舍地左顧右盼,見我沒半點逗留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問我要不要去跟那人道個別。

我淡淡說不用,目不斜視地往外走。竹兒很洩氣,跟在背後嘀嘀咕咕地小聲指責我,說吃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多不合適啊。怎麼也應該留個字條捎句話什麼的啊……說得好像我是哪家的閨秀要跟人私通似的。

我停下來笑竹兒,「你拿了人家多少好處,就這麼著急把你家公子賣出去?」

竹兒千年不遇的紅了臉,閉嘴不說了。

走到門口,有一位面目端方僕從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恭敬行禮。

「這位公子,這是我家大人送給公子的一點薄禮,望公子笑納。」臉上堆滿笑,將幾卷畫軸塞到竹兒手裡。

「你家大人是哪位啊?」竹兒前一刻還著急怕人家不知道我要走了,這一刻見人家派人來了,就立即換了嘴臉,端起架子跩得不行,明知故問。

「我家大人說公子看了,自然就知道了。」對方答得不急不慢。

我隨手抽出一幅,展開,是我昨夜誇讚過的《煙雨夢歸江南圖》。再看一幅,是我昨天說筆法詩文俱佳的一首新詩《沐東風》。

不用看了,其他的也必然都是我說過好的那些了。

略略思考了一下,做了決定。

「回去跟你家大人說,我在這裡謝過他的盛情,這些東西我都收下了。」

那僕從見我收了禮物,一顆心放回肚子裡。舒口氣,再接再厲。從懷裡掏出個精緻小巧的黃金權杖。

「還請公子收下這個,我家大人說,如果公子哪天去了京城,帶著這個會比較方便。」一邊說,一邊小心看我的臉色。

我接了,也不細看,收在口袋裡。

「那小人還有個不情之請,公子可否告知貴府上哪裡,仙鄉何處?日後小人投書送簡也好有個去處。公子若有事差遣,小人也好盡快趕去。」好個會說話辦事的家僕,難怪他家那位大人會派他來。

「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日後,我會去找他!」對,我已經決定了,日後,我會去找他!

等我學完了全套兵法戰策,等我習熟了第九層神龍追風槍。當我有能力替他分憂解難的時候,我就會去找他,到他的身邊去,陪在他的身邊。

我要與他牽了手,把酒月下,評點古今;我還要站在他的身旁,與他一起欣賞江山如畫,歲月如詩;我要讓他的世界裡,笑聲朗朗,朗朗笑聲!


笑聲朗朗,朗朗笑聲!那年,我十四歲,他十八歲。我們結識在洛水河畔墨比花香的凌波詩會上。從此縱馬天涯,為國愁,為天憂。我願做當世英雄,只為他霸業江山如鐵。我要他做千古帝王,輝映史冊。此情可待,天地可表!

那年凌波詩會上關於我和他的那段佳話是許久以後我才聽人在酒桌上說起的,話是這樣說的:

那年的詩會因為有太子殿下蒞臨而格外盛事空前,連園子裡的花妖都忍不住化了人形出來玩耍。就有很多人親眼看見,那花妖半夜裡與太子殿下手拉著手挑了燈籠在廊下共賞書畫。

那花妖長什麼樣子?

只看見那花妖披了太子的披風,散著一頭緞子似的及腰長髮,肩薄腰細,步履輕盈。

那花妖都說些什麼?

聽不真切,只知道那花妖一路說說笑笑,妙語連珠,太子殿下笑聲不斷,還不時撫掌稱快。

那怎知是花妖?

太子殿下親口說的,說是花妖自己告訴太子殿下的,這還有假!


於是,那年之後的每次凌波詩會上,都有人半夜裡專門挑了燈籠到廊下去等,等花妖來會。等了一屆又一屆,都再也不見花妖蹤影。

總有不死心的,還要等。

花妖是再沒有出來過,倒是詩會上新出了一個有趣的節目,就是眾人夜裡到廊下坐了比燈籠。看誰的燈籠最精緻,最新奇,誰便贏了頭彩,被稱作「花信使」,園子裡開的最大最好的那朵花便插在他頭上。

眾人說,那花妖是戀上了太子殿下的丰神俊朗才現身的,太子殿下登基作了皇上,不再來赴凌波詩會,那花妖也自然不會再出來。

月下花妖的故事,多麼詩情畫意的邂逅啊!

月光下,迴廊裡,他柔柔的笑臉和朗朗的笑聲從此便銘刻在我的心裡。這麼些年,越刻越深。彷彿,我就是為了聽那笑聲才來到這人世間的,那笑聲便是我今世想要找尋的一切。

什麼土地、城池,什麼功名、利祿,都本不在我的眼裡,我眼中的,始終是他。

每當我打了勝仗回來或者又出了良謀妙策,他總是興高采烈地瞇起眼睛笑著說,「朕的阿行,是最不會讓朕失望的!」

那一刻,他的眼中流光溢彩,面上是三春的景致,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我從內心深處,深深地,深深地,希望我的陛下,能夠快樂。

只要他能快樂,我此生再無它求!只想醉在他的笑聲裡,死在他的笑聲裡。


快死了麼?

天已經黑透了呢。兩天來,我就這樣躺在這裡,恍若回到了洛水河邊,回到了那繁花似錦晨風拂面的庭院中,那盛開的牡丹花香就在我的鼻端,而他的笑聲就迴盪在耳畔。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般如饑似渴地,思念著他!

透過帳口的縫隙,我看見影影綽綽的篝火。篝火邊,圍坐了許多人,鬧哄哄地煮了食物在吃。偶爾有一兩句大聲傳過來,說些什麼也聽不真切。

不時有巡邏的士兵排隊從帳前走過。

夜半,四周一片黑暗,偶爾有睡夢中人的鼾聲傳來,間或幾聲含糊地咳嗽。

空氣裡是大戰前的騷動不安,天空正在向地面擠壓下來,無形的磨盤(?)壓得人胸口發緊,呼吸艱難。黑暗中,又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竊竊私語,喋喋不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非要在今夜吐盡,仔細聽,又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

今夜,有多少人將度過他們今生最後一個平安之夜?過了明天,又有多少人將長眠在這裡?多少個家庭將永遠地失去親人?

此刻,我的陛下,你又在做些什麼呢?中軍寶帳裡,你可是在仔細研讀我留下的《戰略要義檢錄》?你可還記得出發前,點兵場上我說過的話?

今晚,你可曾好好的用過了晚膳?


第五章


同每一個平常的日子一樣,不管你願不願意,黑夜終將過去,天,就要亮了。

有早起的兵士,提水擔漿,灑掃整理。很快,營區內,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人喊馬嘶。步履匆匆。各自檢查馬具兵器,清點人數裝備。好像準備去參加一場盛筵。

有人將我架出帳篷,來到點兵場。黑黝黝的曠野中立著處一人多高的土堆,土堆前,人頭攢動,馬蹄紛遝。看不清有多少人,數不清有多少旗幟,只知道,黑乎乎的一片人馬,鋪滿眼前的山野。

耶律丹真站在土堆之上,一手叉腰,一手扶了腰間的短刀,一動不動,靜靜地佇立,鷹般的目光掃過腳下黑壓壓的人群,直到很遠的地方。

拂曉的風吹動他的披風,獵獵作響。挺立的身姿宛如擎天的巨石,巍然不動。無往不勝的氣勢,站在那裡,便能點燃眾人眼中的火焰。

「勇士們!」提氣開口,低沈渾厚的聲音,遠遠傳開。直達遙遠的天際。天邊,啟明星正在閃耀。混沌的地平線下,一輪紅日正在地底醞釀,很快就將噴薄而出。

「我北庭王朝的勇士們!今天,為了我們的榮譽,為了我們的尊嚴,拿起你們手中的武器……讓你們的家人因為你們的奮勇而自豪吧。」

「噢!噢!噢……」無數刀槍舉向天空,無數隻腳用力踏向大地,呼喊聲響徹曠野,直衝雲霄。

人群開始移動,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凝神遠望。

陛下,我的陛下,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見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高興麼?我是如此的雀躍,心裡有一條小河歡呼著,急不可待地奔騰著,浪花拍擊著我的心房,嘩嘩做響。

近了,更近了,我看到了你的旌旗!那迎風招展的王旗是我今生看過的最美麗的圖畫。

我看到了你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初升的太陽,將萬道霞光從天邊橫射過你的馬前,你領著南朝的將士,踏著那萬道霞光走來。彷彿參加一場神聖而莊嚴的祭祀,一場天地為證的大典,一步步走過曠野,向我走來!霞光染上了你的金色鎧甲,你像下凡的天神,氣宇軒昂,耀眼奪目。而你身後的將士是霞光幻化的天兵,英武非凡。

我的陛下,你馬上的英姿總是讓我忘記呼吸。你帽上的紅纓鮮豔欲滴,而你胯下的戰馬,也是出征前我親自挑選出來的良駒,只有那樣靈秀非凡的神駿,才配得上你!

等等,那是什麼?

我的天!

袁龍宜,我的陛下,

你不該這樣的,

你怎麼可以在今天,這樣任性!

你竟然沒有騎我挑給你的那匹馬,你竟然臨陣換了馬!你不該這樣的,你實在不該這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讓我心痛!

你竟然,騎的是我的馬!

我知道,我都知道,三天前,當我的戰馬獨自回到大營時,你該是如何的悲痛。而今天你騎了牠來,可是想告訴我,告訴所有人,你對我的懷念?


隊伍擺好陣型,停了下來。

綁在高臺木架上的我被推出陣前,

「袁龍宜,你可看清了,這是誰?」耶律丹真帶馬而出,用馬鞭指向我。對面一陣騷動,千百雙眼睛望向我。

我知道,那一雙雙虎目中有淚光閃動。

王旗下,他的目光也向我望來,雖然離得很遠,雖然看不真切。但我知道他心中的不捨,就如我捨不得他!不需要言語,他眼中的哀痛已經化作輕風,穿越軍陣,直達我的心底。我的心底,有山鳴谷應,震耳欲聾。

「袁龍宜,這是你的飛羽大將軍,你最寶貴的賢臣良將,你的左膀右臂!」

「今天,如果你現在撤兵,我可以將你的飛羽大將軍還給你,並且保證你們平安返回。否則,你將親眼看著你的飛羽大將軍慘死在你面前!」耶律丹真運了真氣的聲音遠遠傳開。

對面,旌旗下,許多戰馬原地踏動的腳步在不自覺地稍稍後退。

不,這絕不可以!

準備了多久,才有了這次傾力之戰。為了消耗對方實力,我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鮮血。

就這樣不戰而退!我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將士,怎麼對得起他們的親人。又怎麼對得起對面這些追隨我的將士。

對面陣列的騷動越來越大,王旗下,我的戰馬蠢蠢欲動,幾乎要衝將過來。而他在馬上,一言不發。

不行,不能中了耶律丹真的哀兵之計(哀兵之計是這種的嗎?= =)。我必須阻止他的蠱惑,否則,我苦心訓練多年的軍隊將軍心渙散,難以迎戰強敵。

我必須扭轉局勢!

運起最後一點丹田氣,我張口放聲:

「將士們!」

對面立即鴉雀無聲。

我凝目掃過全場,彷彿腳下踩的不是刑臺木架,而是點兵場的高臺,而身上的繩索也化作了白盔戰甲,虯勁有力。

我昂首挺胸,目光如電,巍巍然,凜凜然,這裡站立的是南朝最出色的將軍領袖,我皇陛下最能幹的臣子楷模。

「我風天行帶出來的兵,從來沒有懦夫,我飛羽軍中的人,只可以向前走,絕不能退半步!」我的聲音是嘶啞的,但卻是堅定的。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聽見了我的聲音。

對面安靜得幾乎滴出水來。

一、二、三。

我看見,他胯下的戰馬不再躁動。他手中的方天畫戟被緩緩舉起,堅定有力地向前揮出:「將士們,為飛羽大將軍報仇!」

一瞬過後。

「為飛羽大將軍報仇!」驚天動地地呼喊轟然雷動,清晨的霞光中,無數刀劍舉向半空。人如潮水漫堤,勢如海嘯撲岸,排山倒海迎面而來。逞天地之豪情,蔽日月之神輝。

角逐的帷幕就此拉開。

我忍著嘴角的痛,喘息著,輕輕地笑。陛下,很早以前,我就發過誓,定要幫你完成心願。既然,這片土地是你今生的使命,那就請讓我,用我的生命來贏得它;用我的鮮血來滋潤它。

來年,這裡的鮮花定然嬌豔無比,這裡的綠草定然風韻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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