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幾天紐約一直在下雨,濕淋淋的一切讓人覺得很厭煩。該死的天氣杜絕了任何進行戶外運動的可能之後,阿萊克斯.李非常沮喪地待在家裡,不知道該怎麼打發自己這難得的三天假期。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他就已經想好要趁這機會帶兒子去中央公園玩滑板,然後再和他去牙買加灣野生動物保護區看看。但是這場連綿不斷的大雨攪亂他的計劃,他還記得昨天晚上自己跟前妻通電話時的情形。

「不行,阿萊克斯,我很抱歉。」芬妮.波頓用生硬的口氣對他說,「我不能讓丹尼爾到你那裡去,現在這天氣不適合外出。」

「你知道我們可以換個方式玩兒,芬妮。」阿萊克斯耐心地勸說道,「你看,我可以和丹尼爾在家裡下棋,我們還可以去室內遊樂場——」

「你說得不錯,但這只是你臨時想起來的活動。丹尼爾才五歲,難道你不認為他需要一個充實的、安排周密的假期?這樣毫無計劃的行動是絕對不行的,這不安全。」

「聽著,芬妮,我可以保證丹尼爾在我這裡會很快樂。我是一個警察,我絕對保護得了自己的兒子。」

「這跟你的職業無關,阿萊克斯。換個時間吧,耶誕節過後怎麼樣?」

「芬妮,法庭並沒有剝奪我的探視權吧?我已經有兩個月沒見過丹尼爾了……」

電話裡的女聲頓了一下,接著依舊非常平板地回答:「你會見到他的,阿萊克斯,不過不是這個時候。很抱歉,我得掛電話了……」

實際上,阿萊克斯.李非常明白前妻只是在找藉口阻攔兒子和自己見面,即使在他們離婚時法庭不顧芬妮的反對,堅持讓他平均半年有十五次探視兒子的機會,但這個固執的女人還是用盡一切辦法把探視的次數削減到最低。當然從她的角度來說這是有充分理由的——

因為阿萊克斯.李是個同性戀。

這個倒楣的父親從床頭拿起準備送給兒子巧克力夾心糖和棒球帽,又悻悻地放下了,然後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走進盥洗間打理自己。從小壁櫥中取出牙膏後,他對面的鏡子裡映出一個非常俊秀的男人——

阿萊克斯.李的外表混合了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特徵,柔順的黑髮因為沒有髮膠固定而垂在額頭上,臉部輪廓分明卻不顯得生硬;他的眼睛深邃迷人,是一種接近於黑色的墨藍,這讓他看上去充滿了神秘的東方魅力;他的身材在白人看來算是矮的,體形也很瘦削,但並不單薄,漂亮的肌肉附著在勻稱的骨架上,好像一件藝術品。

這副出色的相貌很大程度上源於他身體裡一半的中國血統。

他的父親三十五年前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然後娶了他那位傳統天主教家庭出身的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中,當阿萊克斯十五歲那年發現自己對男孩子更有興趣的時候,簡直感覺到了世界末日。他費盡心機地掩飾到大學,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而當了警察,甚至結婚、生孩子,可惜慾望這個東西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對妻子毫無「性致」,兩人的關係在兒子出生後降到冰點。兩年前芬妮偶然發現他和一個男妓在床上翻滾,立刻毫不猶豫地帶著三歲的丹尼爾和他離婚;更糟糕的是,遠在新澤西的父母也知道了他的性向,而且說不想再看見他……

阿萊克斯.李刮去很長時間才長出來的鬍渣子,然後用涼水沖乾淨泡沫。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似乎已經明白自己注定得在耶誕節過後才能見到兒子了。他強壓下向法庭投訴芬妮的念頭,然後灌了杯咖啡,揣上槍,準備去打靶場。或許是因為愧對那個曾經是他妻子的女人,他總是下意識地把對她的不滿用各種方式轉移掉。


阿萊克斯並不喜歡打傘,如果不是那種可以把他澆成落湯雞的大雨,他總是穿上帶帽子的外套,慢跑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雖然是初秋,但是氣溫降了不少,地面上濕漉漉的,有很多積水。當他跑過老舊的街區時,看到幾個流浪漢躲在汽油桶旁邊烤食物,鐵絲網後面的簡易籃球場上空蕩蕩的,以往那些愛玩的孩子都乖乖地待在家裡,只有一些老婦人抱著從超級市場裡買來的東西慢吞吞地走過。地下蒸汽管道冒出的白煙偶爾飄到阿萊克斯的臉上,他感覺到自己皮膚表面有一層冰冷的東西,但分辨不出是雨還是汗水。

「莫非糟糕的天氣真有這麼大影響?」他面色陰沈地想到,「一下雨每個人都會變成冬眠的熊?」

轉過無數個街角後,他從警察局的車庫來到地下打靶場,脫下濕潤的帽子甩了甩頭。一個體重超標的男人在彈藥保管室的窗口衝他揮手:「嘿,阿萊克斯。」

「你好,喬治。」

「我聽說你在休假。」

「哦,我正準備申請改到年底。」阿萊克斯把手肘撐在窗口,「給我二十發子彈吧。」

「你練習得太勤了,夥計。」胖得像河馬一樣的男人很快把子彈排出來,「現在整個警察局有誰的槍法能比你更好,為什麼不讓自己輕鬆點兒?」

黑頭髮的男人接過裝子彈的匣子:「我的自由搏擊可不行,所以我必須在嫌疑犯揮拳頭之前就讓他們趴下。」

喬治笑了起來,突然又神秘地朝他傾過身子:「我說,神槍手,我跟你賭一個火腿漢堡:你如果這個時候去銷假,老鮑伯一定會高興得請你喝上幾杯。」

阿萊克斯挑高好看的眉毛,望著他。

喬治摩挲著米奇形狀的馬克杯,神秘兮兮地朝上面抬抬下巴:「去了你就知道了,然後給我帶一個特大號的午餐下來,別忘了我喜歡撒芥末的。」

阿萊克斯苦笑著搖搖頭:「喬治,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減肥了嗎?」

「至少今天不行!」

黑頭髮的男人來到一個靶位前,戴上隔音耳罩,不慌不忙地消耗掉那二十發子彈,然後電子記錄器上報出三個八環、七個九環和十個十環的成績。看著那幾乎被打成了一個空心的靶子,他愉快地舒了一口氣,然後上樓去找他的老上司鮑伯.威爾遜。

作為一個黑人,老鮑伯的皮膚其實已經算是很白的了,有點接近於波多黎各人的樣子。一身過剩的脂肪讓他那五十歲的臉上也難找到什麼皺紋。聽說他年輕時是一個非常傑出的特警(SWAT,Special Weapons and Tactics的縮寫),不過自從分管兇殺案以後,他結實的身體就在妻子的照顧下開始發胖,直到變得像個氣球。

阿萊克斯.李向那些打招呼的同事笑著點點頭,然後敲開了老鮑伯的辦公室。當他看見上司黃豆似的小眼睛突然睜得很大,然後咧開肥厚的嘴唇時,他意識到自己的口袋裡剛好有夠買一個火腿漢堡的錢。

「阿萊克斯,真高興見到你。」老鮑伯困難地從辦公桌後面把身體移出來,呵呵大笑,「我以為你還在休假!丹尼爾好嗎?」

黑頭髮的男人自嘲地一笑:「我想換個時間接他過來。鮑伯,或許你願意把我的假期調整到年底,我想帶丹尼爾到遠一點兒的地方玩。」

老警督(Inspector)愣了一下,隨即拍拍阿萊克斯的肩:「當然,這完全可以。耶誕節過後怎麼樣,多玩一個星期,你們可以去加州(California)。」

「謝謝,鮑伯,你是個好人。」

「哦,別說那麼快,孩子。你還得作點事呢……」他的上司眨眨眼睛,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這是昨天剛報上來的案子,我希望你能接手。」

阿萊克斯有些意外地問道:「可是本還在醫院,他斷著一條腿可沒辦法跟我合作。」

「別擔心,我給你指派了一個臨時搭檔。」老鮑伯走到門邊做了個手勢,一個中等個子的灰眼睛青年走進來,他向阿萊克斯介紹道:「這是比利.懷特,剛剛畢業半年,從堪薩斯(Kansas)調過來的。比利,這是阿萊克斯,他可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還是我們這兒難得的神槍手。我想你們一定會合作愉快,對不對,小夥子們?」

「您好,長官!」長著娃娃臉的青年熱情地跟阿萊克斯握手,「很高興認識您。」

「你好。」黑頭髮的男人站起來,飛快地瞪了老鮑伯一眼。

他的上司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下,又把粗壯的身體移回辦公桌後面:「阿萊克斯,我想你或許可以先看看這些材料。晚上我請你喝一杯怎麼樣,就去『藍柏樹』,老地方。」

「好啊,不過我得先回去換衣服。啊,懷特警士(Sergeant)——」阿萊克斯轉向旁邊的年輕人。

「比利,叫我比利吧,長官。」

「好的,比利,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非常樂意,長官。」這個青年熱切地點了點頭,於是阿萊克斯把文件收好,又從口袋裡摸出僅有的幾個硬幣。

「請幫我買一個特大號的火腿漢堡送給彈藥保管室的喬治。」他把硬幣放在那青年手上,然後在兩道愕然的目光中一本正經地補充,「記住,要撒芥末的。」


『藍柏樹酒吧』並不大,裝修也一般,但老闆有一手特別的調酒技巧,所以鮑伯.威爾遜很喜歡來這裡。他總是愛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座位上,瞇著眼睛聽那個漂亮的黑女人翻唱爵士老歌,特別是雷.查爾斯的,總帶著一股別樣的風情。

今天老鮑伯照例點了兩杯雞尾酒,然後跟阿萊克斯一起坐在固定的位子上,不過他沒心情聽音樂,只是用胡蘿蔔一樣的指頭敲打著攤在桌子上的照片。

「看,阿萊克斯,」他歎了口氣,「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歡迎你銷假了吧。」

黑色頭髮的男人習慣性地挑著眉毛:「是的,謀殺,又一個變態的瘋子。」

「昨天比利去了現場,他可是第一次見到那種情形,吐得一塌糊塗。」

阿萊克斯非常能夠理解,因為他今天下午看到現場照片的時候也嚇了一跳:死者是個年輕的白種男性,面目英俊,身材完美,如果他的頭還長在原來的位置,相信會讓很多女人著迷;不過很遺憾的是,照片上他腦袋和身體的距離足有十英尺遠,鮮血從斷掉的脖子中噴出來,然後凝結成黑色。血肉模糊的頭顱放在一個銀色的金屬盤子裡,而赤裸的軀幹被擺成了基督受難一樣的姿勢。整個房間裡全是血,櫃子上、窗簾上、桌子上、沙發上……到處都是,而盛頭顱的盤子則放在床頭,一句清晰的話被寫在對面的牆上——「我終於吻到你的唇了」。

阿萊克斯有些厭惡地把視線移開,他慶幸今天喝的不是紅葡萄酒。

「屍體是在一個廉價旅館的地下室裡發現的。」老鮑伯撥弄著那些照片,說道,「大概死了兩天,因為氣溫比較低,還沒有發臭。如果服務員是每天按時清掃房間,或許還能發現得早點兒。」

「我想今後沒人願意再租這個地方,他們永遠都不用打掃了。」阿萊克斯笑了笑,隨意拿起照片,問道,「有什麼發現嗎?」

「CSI的報告還沒有全部出來,纖維分析這些都得等到後天了。不過從現場初步採集到的東西來看,好像沒有第二個人存在過,指紋、腳印、毛髮……什麼都沒有!」

「這不可能,除非兇手是幽靈。」

「那樣更好,我們可以把案子轉給教堂,神甫們一定會樂意驅魔的。」他的上司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煩惱地說,「現在我的手上還有五樁無頭案,我寧願那該死的傢伙真的是魔鬼,這樣至少不在我管轄的範疇內!」

阿萊克斯同情地看著鮑伯,放低了聲音安慰道:「紐約犯罪率最高的一九九0年,一共發生二千二百三十五宗殺人案子,而去年只有五百七十起,這已經是最好的時代了。放輕鬆點兒,鮑伯,你和我已經都為市長大人的政績加了不少分,市民也挺滿意的!毫無疑問,這次我們同樣可以很快逮到那個混蛋,儘管他看起來有點狡猾。」黑頭髮的男人把照片都收了起來,「我明天叫上比利,先去一趟現場。」

肥胖的黑人感激地衝他點點頭:「謝謝,夥計,有你和他一起幹我很放心。」

阿萊克斯和老鮑伯碰了杯,拿著材料準備離開,又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樣用緞帶包好的東西遞過去:「送給安吉拉的。」

「哦?」老警督意外地接了過來,「是什麼?」

「巧克力夾心糖。」黑頭髮的男人彎起嘴角,「趁她還沒換乳牙,可以多吃點兒。」

「謝謝,我的小捲毛兒就喜歡這個。」老鮑伯想到自己可愛的外孫女,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阿萊克斯嘴巴裡嘗到一絲苦味兒:如果沒考慮到安吉拉是個女孩兒,或許他連棒球帽都送出去了。他拍拍鮑伯的肩膀告別,然後裹緊外套鑽進黃昏的細雨中。

「沒關係,」這個男人對自己說,「下次再給丹尼爾買別的,比如杏仁糖,作為耶誕節禮物那再好不過了。」


『假日旅館』在黑人聚居區旁邊,是一幢低矮的七0年代建築,紅色的外牆已經開始剝落,老舊的霓虹燈在大門上方矗立著,勾畫出一個蜂腰豐乳的女郎,這明顯的色情暗示很容易讓人明白此處的實際用途。旅館周圍全是高樓大廈,並且逐漸開始包圍過來,據說已經有地產商看中這裡,正在談地皮的買賣合同。

阿萊克斯.李今天換了一身黑色的長褲和夾克,這讓他的臉顯得略微蒼白,因此當他出現在比利.懷特面前時,後者特地給他買了一杯熱咖啡。

「謝謝。」黑頭髮的男人接過杯子,讓年輕的警士帶路,來到地下室。他們衝值班的警察亮了證件,然後鑽進黃色的警戒線。潮濕的走廊和紅色的燈光讓他們感到壓抑,但更難以忍受的是在跨進標著00三號碼的房間以後,那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兒。

比利.懷特困難地憋住呼吸,然後飛快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就是這裡,長官。」他站在門口甕聲甕氣地說,「屍體已經清理走了,CSI的人取了些樣本,其餘的都沒有動。」

阿萊克斯.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建議你把手放下來,比利,然後清楚地告訴我受害人的情況。」

年輕警士的臉色微微發紅,他困難地揣好手帕,掏出了一個筆記本。

「抱歉,長官……呃,死者叫作愛德華.班特,二十七歲,是一個中學教師,住在皇后區。旅館的櫃檯說他是一個人到這裡來的……」

房間裡的光線本來很黯淡,警方在入口安裝了三個燈管,以方便搜集證物。阿萊克斯在比利.懷特的敘述中緩緩地打量著凶案現場:

這個房間大約四百多平方英尺,有窄小的浴室,房間裡簡單地擺放著一些家具,然後就是一張大床。腥臭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到處都能看到黑紅色的血塊,在靠近沙發的地面上畫著一個T形的圖案,很明顯那就是無頭的屍體躺的地方。死者的血好像顏料一樣塗滿了地面和家具,張牙舞爪的,讓人膽戰心驚。

「……愛德華.班特先生沒有任何犯罪記錄,品行良好,清白得彷彿連張罰單都沒收到過。他的存款也不多,沒參加過什麼鉅額的意外傷害保險。哦,他還有一個未婚妻,是位護士,他們準備年底結婚。長官,這可憐的男人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幾乎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阿萊克斯.李微微皺了皺眉,躬下身子仔細觀察著那些血跡,他從屍體的位置開始漸漸朝床的方向移動步子,然後在曾經擺放頭顱的地方停下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些凌亂的黑紅色斑塊,最後才抬起頭來,轉身望著對面牆上用血寫的句子。

「謝謝,比利。」黑髮的男人對結束報告的年輕警士說,然後偏了偏腦袋,「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昨天到現場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灰眼睛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還帶著掩飾不了的畏懼和厭惡。「很慚愧,長官。」他說,「我……我昨天吐了。您知道,我以前可沒見到這麼瘋狂的兇手,我當時只覺得這幾乎不是人幹的……呃,死者的錢包和手錶都沒丟,看起來不像是謀財害命,更像是仇殺……」

「你對這些奇怪的血跡怎麼看?」

「我很難想像,長官。」比利.懷特搖搖頭,「這彷彿是故意弄上去的,我不知道兇手為什麼這樣做,而且還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和毛髮!他一定非常細心,但往往細心的兇手又不可能把現場弄得這麼——怎麼說呢——這麼瘋狂……這太矛盾了!」

「你想得很好,比利。」阿萊克斯向這個臨時搭檔露出讚許的微笑。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拍下了頭顱的照片:愛德華.班特英俊的面孔沒有一點扭曲,端放在金屬盤子裡。「不過我或許有些更離奇的想法。」他對搭檔說,「你看,受害者的臉上很乾淨,只有耳朵周圍和頭髮裡沾著血,而這地上和家具上的血很明顯是被不成章法的動作弄的,有拖拽的痕跡,有擠壓的痕跡,有滾動的痕跡……什麼都有,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去想像兇手一個人在這裡的情況:『他』——或者是『她』——捧著受害者的腦袋,然後非常享受地在血泊中打滾、跳舞或者幹別的……」

年輕警士的臉色發青,一副又要吐出來的樣子。

阿萊克斯把照片放回去,聳了聳肩:「哦,輕鬆點兒,我只是這樣猜想罷了。能特地在現場留下這些的話,我不得不認為兇手確實在玩味整個過程。」

「『我終於吻到你的唇了。』」比利.懷特輕輕地念著筆跡猙獰的句子,多餘的血流下牆壁的痕跡是那麼顯眼,「這該死的是什麼意思?那混蛋想說什麼?難道是為自己慶祝?」

阿萊克斯搖了搖頭,他墨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迷惑,但是也有解脫——謝天謝地,他終於可以讓自己忙碌起來,而不再去想別的一切。


第二章

當阿萊克斯.李和臨時搭檔比利.懷特一起踏出假日旅館的大門時,才剛剛上午十點。他覺得沒吃早飯的胃部因為那杯咖啡而有些絞痛,不得不隨便買了點熱狗填飽肚子。本來他想要兩份,可惜灰眼睛的同伴臉色糟糕,一副看見食物就想吐的表情,於是阿萊克斯很遺憾地告訴他下一個該去的地方是鑑識科的解剖室。

可憐的比利.懷特得花點時間來習慣這樣的警探生活,他需要見識更多的血,阿萊克斯一邊開著他那輛九十年代的福特一邊想,或許讓他多跟老驗屍官馬爾科姆.米勒接觸接觸是正確的。

CSI的工作地點其實很乾淨,很整潔,但是一進入解剖室就會令人難受。低溫、寂靜和消毒藥水味,再加上死亡的氣息,這些足以使外人毛骨悚然。白色的燈光照著清冷的走廊,一道道緊閉的金屬門好像藏著秘密的魔匣,比利.懷特老覺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從那後面跳出一個還魂屍。阿萊克斯盡量放輕腳步,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他從旁邊的櫥窗裡拿出一個口罩遞給灰眼睛的青年:「喏,戴上吧,等會兒會好受點。」

「呃……謝謝,長官。」比利.懷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阿萊克斯向他微微一笑,推開門逕直走進去。

房間很寬敞,但是周圍卻黑乎乎地看不清楚,主要的燈光都聚集在中間三個並排放置的解剖臺上,其中一個覆蓋著隆起的白布,很明顯那下面是一具屍體。濃濃的防腐劑味道混合著別的東西瀰漫在空氣中,強烈地刺激著新警士的胃部。

「哈,你們來了,小夥子們!」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屋角傳過來,把比利.懷特嚇了一跳。他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手術服的瘦小身影從背向他們的電腦旁邊站了起來。

「你好,馬爾科姆。」阿萊克斯笑著跟那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打招呼,「我想你已經完成屍檢了。」

「是的。」老人笑咪咪地說,「你們來得真及時,幾分鐘前卡爾剛好給這孩子縫合了最後一針,我正在寫報告。」

黑頭髮的男人把一臉慈祥的老人介紹給自己的新搭檔:「比利,這是馬爾科姆.米勒醫生,我們最棒的驗屍官。」

老人朝年輕警士友好地眨了眨眼睛:「三十五年都做同一個工作的人總是容易被大家這樣稱讚,不過千萬別太當真!」

「您好,醫生,我叫比利.懷特。」

老人聽到這個青年在口罩裡發出含含糊糊的說話聲,聳了聳肩:「你會習慣這裡的味道的,小夥子,只要多來幾次就好了。」他勾勾手指頭,「來吧,來看看那個孩子,我把他拼回了原狀。」

馬爾科姆.米勒醫生揭開了解剖臺上的白布,阿萊克斯走過去,看到愛德華.懷特平靜地躺在上面。他的頭被接在了原來的位置,血跡也清理乾淨了,青白色的胸膛上那條長長的手術刀口被黑線整齊地縫合起來。

驗屍官告訴他們,死亡時間大約四十六小時,死因是頸部被利器割斷,初步判斷兇器是一把剁刀,大約接近一英尺長。

「報告上說現場沒有找到兇器,也許是兇手把它帶走了。」阿萊克斯問道,「有其他的傷口可以進一步確認嗎?」

「沒有。」米勒醫生歎了口氣,搖搖頭,「除頸部的創面之外沒有明顯的外傷。不過我在他的胃部發現了殘留的紅葡萄酒和安眠藥,而從現場那麼大的出血量和噴湧的形狀來看,這個孩子的頭被砍下來的時候,他的心臟應該還在跳動。」

阿萊克斯的眉毛皺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愛德華.懷特是活生生地被人……嗯,被人砍掉了腦袋?」

「應該是這樣,不過他當時肯定是沒有辦法反抗的!」老驗屍官摸了著下巴解釋道,「我們檢驗他胃裡的安眠藥成分是艾司佐侖(Estazolam,悠樂丁Eurodin的學名),這是一種常見的處方藥,全紐約的失眠病人都在吃,基本上不可能調查出具體的使用者。」

「它的效用很明顯嗎?」

「至少這個案子裡的藥量足以讓受害者吃不消。乙醇會提高細胞膜的通透性,使艾司佐侖的吸收量大大增加;酒本身在量大時對神經系統的作用,也是由興奮性轉化為抑制性,這樣的協同效應使大腦皮層細胞受到強烈的抑制,所以這孩子當時肯定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了。」

比利.懷特呻吟了一聲:「上帝啊,即便如此,也實在是……太殘忍了!」

「沒錯!」馬爾科姆.米勒像祖父一樣傷感地摸了摸屍體的頭髮,「常常會有這麼冷血的兇手,他們好像樂於把同類當成沒有生命的肉塊,他們總是忘記所有生物都跟自己一樣是有痛覺和感情的……願上帝懲罰他們。」

阿萊克斯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死者的面容:愛德華.懷特端正的五官如同雕塑一樣俊美,但喪失了生命的皮膚蒼白而鬆弛,冷冰冰的。阿萊克斯每次看到死人都有一些小小的不舒服,這跟比利.懷特的生理反應完全不同。有著混血容貌的男人總是會控制不住地去想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她)的生活、他(她)的親人、他(她)的理想……可那些曾經存在的一切,都隨著死亡而終結。鮑伯曾經說過這樣的想法會讓一個刑事警探感到疲憊,但是阿萊克斯卻無法控制。他只能盡量不把那些傷感的東西說出口,以免有人會開玩笑說他像個女人。

馬爾科姆.米勒把屍體重新蓋好,慢吞吞地來到他的辦公桌前。「請坐吧,小夥子們。」他又打開幾盞燈,「我可能明天就能把完整的報告弄出來,在這之前我不介意先回答一些你們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非常感謝。」阿萊克斯.李對老驗屍官說,然後看了看沈寂的屍體,「我們昨天得到的初步調查結果是說,在現場沒有找到兇手的任何蛛絲馬跡。」

「哦,是這樣。」老驗屍官點點頭,「所有可以提取DNA的東西都是屬於愛德華.懷特的,佩蒂他們正在檢測死者指甲裡的纖維,希望能有點兒突破。也許今天之內他們還要再去現場一趟。」

「請告訴我,馬爾科姆,什麼樣的人能在如此混亂的現場不留下一根頭髮、一個腳印或一枚指紋呢?」

老驗屍官交叉著雙手想了想:「要麼是這個兇手沒有頭髮和指紋,要麼就是他細心得可怕,不過……我個人傾向後者。」

阿萊克斯.李發現馬爾科姆.米勒醫生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神色——當然,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殘忍的兇手最可怕之處在於,他並沒有瘋。


阿萊克斯和比利.懷特必須從目前掌握的線索入手開始調查,他們抓緊時間閱讀每一份口供,然後準備走訪相關的知情者。遺憾的是,到此為止幾乎沒有一個跟此案有關的目擊證人。

灰眼睛的青年警士翻看著自己的小筆記本,說道:「旅館的櫃檯接待員查了那個房間的記錄,這幾天之內只有一個叫做本傑明.唐納的人預定過,就是在三天前定下的。我想這人用的不是真名,因為假日旅館常常會有妓女帶著嫖客去消磨幾個小時,所以根本不要求來賓出示證件。」

「名字聽上去是個男人,他長什麼樣兒?」

「那位夫人說已經記不清楚了。」比利.懷特無奈地歎了口氣,「她每天都接待上百個進進出出的男人,根本沒有習慣去記住他們的長相。」

「如果她沒印象,那麼說明這個男人長得或許很一般,絲毫沒有特別的地方。」

比利.懷特愣了一下,點點頭:「啊,是的,長官,應該是這樣。」

「愛德華.懷特到達的時間呢?」

「大概是前天下午六點左右。因為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所以她多看了他兩眼。不過從那以後直到她換班,都沒見到懷特先生出來。」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人注意過兇手!他提前訂了房間,拿到了鑰匙,任何時間都能去,然後約了愛德華見面,殺掉他,再裝成最普通的嫖客離開,把殘殺的現場留給我們。」

「我想是的,長官。」

「好極了!在破案最關鍵的四十八小時內,我們唯一知道就是兇手的性別。」

比利.懷特低下頭,強忍著噁心再次翻看著那些現場照片:「我覺得很奇怪,長官。」

「嗯?」

「如果只看兇手留下的句子,我會以為這是一場因愛生恨的謀殺。」灰眼睛的探員用揣測的口氣說道,「不過愛德華.懷特已經有未婚妻了,他應該不是一個同性戀。」

最後這個詞讓阿萊克斯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突然緊了一下,他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啊,不過這很難說。」比利.懷特對此毫無覺察,「兇手能讓被害人自動來這裡見他,他們至少是認識的……而且,即便是同性戀也有可能用婚姻來掩飾自己的性向,現在很多人都這麼幹。」

「是的!」阿萊克斯的嘴角掛上了一絲苦笑,「愛德華.懷特是個教師,他有一份體面而受人尊敬的工作,並且是個天主教徒,即使他真的……真的是個同性戀,或許也會選擇掩飾的。」

「噢,那最可憐的該是他的妻子。」

「沒錯!」混血探長(Captain)點點頭,「所以做出這種事情的男人都是混蛋。」

比利.懷特似乎從阿萊克斯的語氣上覺察到他的心情有些煩躁,他把這歸咎於棘手的案子,然後乖乖地繼續觀察那一疊照片。

阿萊克斯.李的胸口有些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表現實在是有些愚蠢,一種始終包圍著他的沮喪變得更加強烈了。他騰出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又遞給旁邊的搭檔一支——善意的彌補似乎暫時緩和了車廂中尷尬的氣氛。

阿萊克斯強迫自己忘記不快的感覺,重新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子上來。他瞟了一眼比利.懷特正在看的照片,腦子裡回想著那一幅幅現場畫面。

從一開始他就有些朦朧的念頭,但是還很模糊。這犯罪現場總讓他覺得熟悉,尤其是那金屬圓盤中的頭顱和擺出基督受難姿勢的屍體,還有那句血淋淋的話,這個時候似乎越想就越發地清晰起來了。他用夾著香煙的左手撐住額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莎樂美……」

比利.懷特抬起頭,意外地看著他:「您說什麼,長官?」

阿萊克斯墨藍色的眼睛裡多了一些奇異的光彩,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莎樂美,比利,莎樂美,」他向搭檔問道,「你知道這個吧?」

「哦,知道一些……」新探員點點頭,「害死施洗者約翰的公主,很漂亮的姑娘,也是可怕的女殺手——」

「就是她!她想吻施洗者的唇,卻被拒絕了,然後她要求她的父親砍下了那位聖徒的頭。」阿萊克斯飛快地說,「《聖經》裡有這個故事,不過公主的名字根本沒出現,後來有很多關於她的作品,我上中學的時候讀到過。比利,你不覺得現場的佈置和那故事的內容有些相像嗎?」

比利.懷特愣了一下,也立刻興奮起來:「是的,長官,看來的確是如此:屍體的姿勢有殉教者的意思,再加上死者被割下的頭和牆上的留言……這案子肯定和莎樂美的故事有關。」

阿萊克斯終於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們在下一個路口轉彎。」

「哦?」

「去圖書館,我們得好好讀讀那個故事。」

紐約市立圖書館位於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的交叉口,公共圖書的藏書量非常豐富,僅次於國會圖書館。阿萊克斯.李記得自己從學校畢業以後就已經很久都沒有跟這麼多書打交道了,他和比利.懷特花了三個小時挑選相關書籍,在走出那座氣勢恢弘的古典式建築以後,感到自己發痠的雙手幾乎快要抱不住沈甸甸的圖書了。

「我們得分頭幹,比利,這樣可以盡快地把這些書看完。」阿萊克斯對他的搭檔說,「別像讀小說一樣地看它們,只要瀏覽就夠了。把我們需要的線索找出來,越快越好。」

「我明白,長官。」灰眼睛的青年精神飽滿地回答道,「放心吧,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把有關係的內容都摘錄下來給您。」

「非常好。」阿萊克斯點點頭,「那麼,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哦,不,我習慣在咖啡館裡讀書。您不一起來嗎?」

「謝謝,我習慣去中國餐館。」

年輕警士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黑髮的男人沒有解釋,只是衝他笑了笑,鑽進了自己的車裡。


阿萊克斯.李原本在貝里奇附近買了房子,但離婚以後就從家裡搬出來,在布魯克林第八大道附近的一幢公寓裡租了個頂層的位置。這個房間很寬敞,採光也很好,房租比別的地方便宜不少,更重要的是,此處離唐人街不過幾分鐘的路程,阿萊克斯回來的時候可以順便到那家叫『福壽樓』的粵菜館吃點廣東粥。那是他從小就很喜歡的中式食物,父親常做這個當早餐,雖然餐館裡的味道總是很難跟他記憶中的相比,不過阿萊克斯.李還是經常光顧。在工作最忙的時候,他就特別喜歡在這裡來吃飯,盡可能地在自己熟悉的味道中思考。

福壽樓的王老闆早已經認識他,每次看到他來都會把他領到最僻靜的角落裡,再送上一份廣東粥。今天也不例外,阿萊克斯笑著朝他揚了揚手裡的書,這個矮小的中年男子便會意地帶他到樓上,找了個光線明亮卻沒什麼人的位置。

莎樂美的故事是記載於《新約.馬可福音》:希律王娶了自己兄弟的妻子希羅底,施洗者約翰指責這亂倫的行為,於是被抓了起來。希律要求希羅底的女兒為他跳舞,為此甚至願意付出半個王國的代價,但是那美麗無比的女孩卻提出了一個駭人的要求:她要約翰的頭!於是她為希律王跳了迷人的「七重紗舞」,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聖徒的腦袋!

阿萊克斯以前在作為虔誠天主教徒的母親的教導下接觸過這個故事,在上學後也知道了王爾德根據這個故事寫過劇本《莎樂美》,但是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為一個兇殺案而重新閱讀那些東西。

他腦子裡一會兒是被害者放在盤子裡的紅色頭顱,一會兒是比爾茲萊的黑白插圖,甚至還有母親在教堂裡念《聖經》的樣子——而那個時候的父親,他總是沈默地坐在母親身邊,安靜而平和地摸著自己的頭。

黑髮的男人呻吟了一聲,用手中的書使勁敲了敲腦袋——他不該在這個時候懷舊。

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來這裡進餐,阿萊克斯的小筆記本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最後他拿著其中的一本書笑了起來:


「……莎樂美無法擁有心儀的男子,便千方百計去獲得愛人的頭顱,這是歐洲文學中一種很特別的『斷頭情節』……頭是生命的位置,是普賽克(Psyche,希臘人所說的象徵靈魂的東西)居所,精液和普賽克並存於頭部。因此希臘人相信掌管戰爭與智慧的雅典娜能夠出生於宙斯的頭顱中,這也正是關於男性頭顱繁殖再生能力的鮮明例證……」

「基督教的宗教文化認為,洗禮有著死亡和復活的雙重意味……天主教禮拜儀式中,聖水盆被稱為『子宮堂』,因此,施洗者約翰的行為是幫助人們埋葬世俗生命,誕生永恒生命……而莎樂美卻用計依靠希律王(父權)除掉了有著回歸母體情結的約翰……女性的斷頭情結本意要反抗男性,但實際結果卻毀滅了跟自己目的相近、要求回歸母體的男性,因此,《莎樂美》的悲劇色彩因悖倫的渲染而更加濃重。」(注:以上兩段引用自中華讀書報)


「『斷頭情結』?真是有意思……」阿萊克斯想了想,又翻到這本書的封面,尋找作者的名字,「哦,莫里斯.諾曼博士,就職於紐約大學文理學院……」

他仔細地把作者的簡單資料記錄在筆記本上,然後給比利.懷特打了個電話,告訴灰眼睛的探員明天一早把資料全部放在辦公桌上,再去鑑識科一趟;而他自己得先去拜訪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那個人可能會給他們新的啟示。


第三章

阿萊克斯.李很清楚地記得丹尼爾出生時的情形。

那天他作為丈夫陪伴在芬妮的身邊,看見她在手術臺上痛苦地大叫,滿頭都是汗,美麗的金髮也凌亂地糾纏在一起,還用指甲使勁掐著他的手掌,力氣大得可怕。阿萊克斯從那一刻起更深切地體會到了一個母親是多麼偉大。

當嬰兒的啼哭終於響起來的時候,夫婦倆靠在一起感謝上帝。一個健康的男孩就這樣被光溜溜地送到他們懷裡,阿萊克斯看著兒子還沒睜開眼睛的、皺巴巴的小臉,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對自己說,一切都過去了,他不能再暗地裡看那些男模特的裸體,不能再去同性戀酒吧跟陌生人調情,不能再和以前認識的「朋友」聯繫……他有一個兒子,他不能讓這小傢伙將來因為自己父親是個變態而感到羞恥。

阿萊克斯.李二十七歲時曾經下過這樣的決心,雖然三年後他輸給了慾望,失去了家庭,但是他的確認真地想過要當一個正常的男人。

黑髮的探長甩甩頭,擺脫那些不時就會跳出來的回憶,然後熄滅手上的香煙,放輕步子走進一幢五層樓高的建築,這裡是紐約大學在華盛頓廣場附近的校區,年輕的大學生們偶爾會抱著書上上下下,雨後的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讓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阿萊克斯看到這些孩子就會想起丹尼爾,因為他從前就計劃過,要在兒子上小學的時候教他打棒球,在他上中學的時候教他釣魚,在他上大學以後教他開車,然後幫助他追到一打女孩子。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將變得非常困難,有時候阿萊克斯覺得只能在想像中完成——芬妮肯讓他多見見兒子他已經非常感激了。

這個男人告訴自己不能再把身旁經過的大學生想像成二十年後的丹尼爾,然後才打起精神來到四樓的一個小型閱覽室。他要找的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來坐一會兒,這是昨天跟文理學院教務人員打聽到的,他想那位女士也許已經給諾曼博士轉達了他的拜訪意圖。

閱覽室裡空蕩蕩的,因為時間太早而幾乎沒有什麼學生,只有一個靠窗的座位上有人。

阿萊克斯走過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個正在讀書的男人抬起頭,似乎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很抱歉,打攪您了。」阿萊克斯微笑道,「請問,莫里斯.諾曼博士在哪裡?」

「我就是。」這個男人摘下了眼鏡站起身,「您好,我能為您做什麼?」

阿萊克斯睜大了眼睛,非常意外地發現這位博士完全超乎他原先的想像:他只有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大約六英尺多高,留著一頭略長的淺棕色頭髮,英俊的面孔簡直像個好萊塢明星;他的身材很結實,挽起來的襯衫袖口下露出了健美的手臂肌肉;不過最吸引人注意的還是他那雙綠色的眼睛,就如同陽光下的樹葉一樣,漂亮又充滿了活力。

黑頭髮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連忙收回自己讚賞的目光。他亮了一下證件:「早上好,諾曼博士,我是紐約警察局兇殺組的阿萊克斯.李。我有些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啊,是的,布魯斯小姐說過您會來找我。」莫里斯.諾曼客氣地和他握手,請他坐下,然後表示自己很願意效勞。

這很好!阿萊克斯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告訴老鮑伯,自己希望尋找一個文學方面的內行來幫忙,今天一早黑人上司就把檔案調查的結果通知了他:莫里斯.諾曼的資料可靠,能成為協助專家。事實上看起來這位博士也不錯,是個熱心大方的人。

「非常感謝,我不會佔用您很長時間的。」阿萊克斯簡潔地說,「昨天發生一樁謀殺案,兇手非常殘忍,而且很狡猾,並沒給我們留下太多的線索,這給警方的調查造成麻煩,不過我倒是發現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我想您一定也很熟悉。」

黑髮的男人把幾張現場照片放在桌子上,包括牆上的血字和銀盤中的頭顱,還有被刻意擺弄過的屍體。

莫里斯.諾曼拿起那些照片,阿萊克斯注意到他的眉毛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然後把照片放下。「是關於『莎樂美』,對嗎?」他用溫和的聲音問道。

「是的。我懷疑這個兇手有意模仿了莎樂美的故事。我在翻閱資料的時候看到了您寫的書,呃,名字是……」阿萊克斯尷尬地掏出筆記本,「請原諒……我從來都不是個對文學敏感的人。」

莫里斯.諾曼用手支著頭,似乎對黑髮男人的舉動並不介意,還微笑著提醒道:「我想您說的是《割斷頭顱與佔有愛情》。」

「啊,是的,就是這個。」阿萊克斯微微有些臉紅,「我讀了一部分,覺得很有意思。您的觀點非常……哦,非常獨特。」

莫里斯.諾曼終於笑了起來:「請不必這麼客氣,那是我幾年前的著作,還很不成熟,但願對您有所啟發。」

「當然,絕對是有幫助的。」阿萊克斯想了想,「按照您對莎樂美的研究,可以根據這些照片得出什麼結論呢?」

莫里斯.諾曼又看了看,然後拿起其中的一張:「我可以告訴您,警官,兇手留下的這句話出自王爾德的劇本。他一八九三年曾經用法文寫過獨幕劇《莎樂美》,在結尾的時候,那位公主抓住施洗者約翰的頭,念了一大段獨白,『我吻到你的唇了』是最突出的一句臺詞。」他又拿起屍體和頭顱照片,「兇手很熟悉劇本中的細節,他肯定非常喜歡這齣戲。」

「那麼,喜歡這部戲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會有您提到的『斷頭情結』?」

「我可不敢保證。」莫里斯.諾曼搖搖頭,「畢竟這起謀殺案是很個別的例子,我不是犯罪心理學家,不能揣測嫌疑犯的想法。」

阿萊克斯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那麼,您覺得一個男人如果用這樣的方式殺人,會不會是出於跟女性相似的佔有心理呢?就像您書裡說的那樣,因為沒辦法得到愛人而千方百計地去擁有他的頭。」

莫里斯.諾曼稍稍動了一下身子,他英俊的面孔上露出意外的神情:「男人?您的意思是,兇手是個男人?」

「目前的線索告訴我們是這樣,不過誰知道呢?」探長聳聳肩,「也有可能是一個強壯的女人假扮成男人的模樣幹的。諾曼博士,希望這些話您可以保密,畢竟現在只有個別媒體報導這案子,他們知道的東西很少,而關於兇手的任何消息都是不能外傳的。因為我需要您的幫助,所以得告訴您這些。」

「好的,警官,我明白。」綠眼睛的男人點點頭,又進一步問道,「我想您剛才的意思,是想確認這個兇手是不是同性戀?」

阿萊克斯有些不爽快地給予了肯定的答覆,莫里斯.諾曼彷彿沒有覺察他的迴避,反而點了點頭:「被害者是男性,如果兇手也是個男人,我想可能性就很大,這一點比『斷頭情結』更容易判斷。」

「為什麼?」

「因為我也是個同性戀。」

黑髮的男人一下子愣住了,臉上毫無掩飾地露出錯愕的表情。他萬萬沒想道莫里斯.諾曼如此大方地給他表明自己的性向,平常得好像在說家裡的電話號碼。

陽光從窗戶外面射進來照在他們身上,室內突然有一瞬間的沈寂。莫里斯.諾曼始終帶著淺淺的笑容,注視著對面的阿萊克斯,顯得坦蕩而寬容。探長卻不敢正視他迷人的綠眼睛,只好不太自然地咳嗽了兩聲。他剛想說點什麼來掩飾,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兩個人之間微妙的平衡。

「抱歉。」阿萊克斯像抓到救生圈一般地掏出電話揚了一下。莫里斯.諾曼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於是黑髮的探長走到較遠的角落裡按了通話鍵。

阿萊克斯的面孔在下一刻變得嚴肅起來了,墨藍色的眼睛裡也浮現出凌厲的光芒,然後低聲給那頭的人說了幾句便迅速收線。

「對不起,諾曼博士。」黑髮探長快步走回來,一邊收拾桌子上的照片和筆記本,一邊對淺棕色頭髮的男人說,「今天我們先談到這裡吧,或許我以後還會來請教您的,不過現在我必須得離開了。」

莫里斯.諾曼擔心地問道:「出了什麼事嗎,警官?當然,如果可以告訴我的話……」

阿萊克斯想了想:「好吧,博士。我的搭檔說又發生一起斷頭謀殺案,跟我剛才給您看的非常相似,我得立刻去現場。再見,博士,呃……很高興認識您,謝謝您的幫助。」

阿萊克斯匆匆地道了別,正轉身離開,卻被綠眼睛的男人叫住了。

「啊,請等等,警官!」莫里斯.諾曼要求道,「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嗎?」

阿萊克斯詫異地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和您一起去現場。」莫里斯.諾曼依舊微笑著說道,「我想我去實地看看或許能給您提供更多的幫助,這比接觸照片更加直觀,沒準兒還能發現警方忽略的細節呢。」

阿萊克斯只思考了幾秒鐘就同意了:「好的,諾曼博士,只要您不暈血就行。」


案發地點在曼哈頓的西村第八街,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只有三條街區,於是阿萊克斯.李開著自己的車,很快就和莫里斯.諾曼來到現場。

這是一幢普通的十二層樓房,四層以下是年輕人感興趣的刺青店和漫畫書店,上面則是出租公寓。受害人居住在十樓第六室,所以整層樓都被警方用黃色的警戒線封鎖了起來,一些住戶在週邊驚恐萬狀地議論紛紛,還有個別得到消息的記者拿著相機想溜進來,倒楣的巡警得分出人手攔住他們,還有些則在記錄相關證人名字和地址。

比利.懷特從一個中年婦女身邊朝阿萊克斯走過來,他的臉上泛紅,似乎也是匆匆趕來便投入了工作。

「現場怎麼樣?」阿萊克斯一邊從搭檔手上接過橡膠手套戴上,一邊問道。

灰眼睛的青年看著進進出出的法醫,回答說:「鑑識人員正在驗屍,可能還得等一會兒,不過被害者的基本情況已經清楚了。」

「說說看。」

比利.懷特看了一眼阿萊克斯背後的高大男人,沒開口。

「啊,這是莫里斯.諾曼博士,」阿萊克斯簡單地給兩人互相介紹,「他對莎樂美的相關背景很有研究。比利.懷特,我的搭檔。」

「您好,博士,很感謝您提供協助。」

莫里斯.諾曼笑了笑:「不用客氣,市民分內的責任而已。」

年輕警士跟淺棕色頭髮的男人握了握手,然後才向阿萊克斯彙報道:「長官,受害者名叫克里斯.里切路卡雷,男性,二十八歲,是個藥劑師,今天中午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家裡。報案的是一個叫做露易絲.卡彭特的太太,他的鄰居,就住在一00二室。她本來要把借用的咖啡壺還給克里斯,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有血從門縫裡流出來,於是就打了九一一。」

阿萊克斯走到受害者的房門口,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室內的景象更加觸目驚心:在不到一百五十平方英尺的客廳裡,紅色的血流淌在地板上,好像被刻意地塗抹開來,像一塊巨大的、恐怖的地毯;受害人那沒腦袋的屍體躺在中間,渾身赤裸,張開的雙手和併攏的雙腳形成了一個字母「T」;而他的頭,這次被繩子捆著吊在天花板中央那大燈的支架中間,血從創面滴落,正好掉進下方的一個金屬盤子裡,巴掌大的盤子中已經裝滿鮮血,甚至都漫出來了;在頭顱面對的牆壁上,又有一句血寫的話:「我終於吻到你的唇了」。

阿萊克斯倒抽了一口涼氣,但他並不急著進去,因為一個法醫正在初步檢查屍體的情況,另一個從現場的四個角落拍照,他不斷地變換距離,沒有放過任何的細節。

阿萊克斯看了看背後的人,比利.懷特的表現似乎比昨天要好些,雖然還有帶著恐懼的眼神,但是沒捂住鼻子,而莫里斯.諾曼卻更像個專業的偵探——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阿萊克斯對他的大膽倒有些驚訝,不過並沒為此提出表揚。「抱歉,諾曼博士,」阿萊克斯對綠眼睛的男人說道,「在鑑識人員提取完指紋之前,我們還不能進去。」

「好的,警官。」莫里斯.諾曼甚至還向他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又有些人從外邊進來開始收殮屍體,他們把軀幹放進黑色的塑膠袋,然後解下吊燈上的頭顱。在屍體運出來的時候,阿萊克斯叫住他們,走到死者身旁,他的目光緩緩滑過克里斯.里切路卡雷那年輕健美的身體,然後又看了看他的頭顱。

這個青年的臉上依舊沒有明顯的痛苦,卻呈現出一種迷醉的神情,他的眼睛微微睜開,嘴也沒合攏,阿萊克斯甚至還能看見他藍色的眸子和潔白整齊的牙齒。一根尼龍繩繫在他的脖子上,打了個死結。頸部傷口上的皮肉和骨渣翻了起來,有些地方已經凝結成黑色,但更多的還是紅色——看來這具屍體比上一具要「新鮮」一些。

拍照完畢後,法醫們從門窗和其他平滑堅實的地方提取了指紋和腳印,把一些可疑的東西放進了塑膠袋。等其中一個人示意阿萊克斯他們可以進來,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阿萊克斯說了聲「謝謝」,然後和身邊的人一起戴上手套、鞋套走進這間屋子。雖然被血和屍體弄得很可怕,可仍然看得出它原本是個溫馨整潔的地方:家具都擺放得很規矩,桌布和窗簾乾乾淨淨,一個花瓶裡插著漂亮的康乃馨……阿萊克斯隨手拿起電話旁的一個相框,照片中是克里斯和一個漂亮女孩兒的親密合照。

他有些傷感地把相框放了回去,轉頭看見莫里斯.諾曼正專心地注視著牆上的那行字跡。

「很相似的殺人手段,」阿萊克斯來到他身邊,「您有什麼看法,博士?」

「至少可以肯定兇手是同一個人,警官。留下相同的話並不奇怪,重要的是連筆跡都一樣。」

阿萊克斯掏出上一個案子的照片,比對了一下,點點頭:「您的觀察果然很細緻。」

莫里斯.諾曼謙虛地笑了,稍稍側過身,讓收拾物證袋的法醫繼續工作。「看起來這次的收穫也不大。」有著墨藍色眼睛的探長看著那些正在被收走的塑膠袋,不怎麼樂觀地說道,「獲取的線索和證物太少了,跟上個案子一樣。」

「不過至少這次發現了兇器。」比利.懷特插嘴道,「長官,瞧那邊。」

阿萊克斯也看到了,在牆邊有一個裝在物證袋裡的大傢伙還沒來得及收走,那是一把消防斧頭,上邊全是血。

「我猜這應該是大樓裡的東西。」阿萊克斯說,「它隨處可見,但是要帶在身邊就太不正常了,聰明的兇手應該就地選一個,用過以後就丟掉,這樣他來去都可以空著手,不會引人注目。比利——」

「長官。」

「去仔細查查這幢樓裡的消防工具箱。」

「是的,長官。」

灰眼睛的年輕人走出了腥臭的房間,阿萊克斯蹲下來,看著那個裝滿鮮血的盤子,對莫里斯.諾曼說道:「我覺得很奇怪,博士。」

「請說說看,警官。」

「上一起案子中,兇手把被害者的頭放在了盤子裡,我們調查發現那個盤子是旅館裡的東西;這次兇手大概也是在受害人家裡尋找放頭顱的東西,不過很明顯不合適。」阿萊克斯伸手比畫了一下,「這個金屬盤子太小了。不過,為什麼他一定要這樣做呢?」

「非要找金屬圓盤來盛頭顱?」

「對。」

高大的男人在阿萊克斯身邊蹲了下來,說:「因為在莎樂美的傳說中,施洗者約翰的頭是被放在一個銀盤裡獻給她的。銀盤所象徵的是施洗者約翰聖潔的品格和堅守。」

阿萊克斯嘲弄地笑了笑:「原來沒有銀製的用不鏽鋼的也可以。不過——」他指了指吊燈,「那為何又要特地把死者的頭懸掛起來呢?」

莫里斯.諾曼思考了一會兒:「我不敢肯定,警官,不過我想您看看居斯塔夫.莫羅(Gustave Moreau)的作品就能夠明白了。」

「請原諒,博士,我實在不知道您說的是誰?」

莫里斯.諾曼笑了起來,不過那並不是譏諷的笑,反而像是看到什麼可愛的動物一樣。阿萊克斯發現這個男人真的很愛笑,他的笑容在這個滿是血污的地方就如同外面的陽光一樣讓人感覺舒服。但是黑髮的探長並不希望他這樣看著自己,那會讓他產生一種想要躲避的念頭。

或許是發現了阿萊克斯眼中的不快,莫里斯.諾曼連忙解釋道:「請原諒,警官,我並不想嘲笑您,我的意思是您可以從油畫上找到相似的地方。不過我現在不能細說了,我還有一堂課,得馬上趕回去。」

「啊,沒有關係。」阿萊克斯客氣地跟他握了握手,「很感謝您的幫助,諾曼博士。」

「叫我莫里斯吧,警官。」

阿萊克斯愣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綠眼睛的男人高興地掏出筆:「不介意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嗎?今天晚上我把莫羅的作品集帶給您看看。」

阿萊克斯卻有些猶豫:「我很難說今天會有空,因為您知道,這案子很麻煩,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抽出時間去拜訪您好了。」

「那麼吃飯的時間應該還是有的吧?」莫里斯.諾曼並不接受他的拒絕,反而笑咪咪地建議道,「就今天怎麼樣?我們一起吃個晚飯?」

阿萊克斯的腦子在一瞬間沒有任何反應,但是他很快瞪著眼前這個男人得出了不可思議的結論。

「你猜對了,警官。」莫里斯.諾曼看見混血男人的表情,露出誘人的微笑,「我是想跟您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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