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南宋端平年間,宋理宗趙昀在與蒙古可汗窩闊台聯手滅金之後,趁蒙古撤兵河南之際,遣兵欲圖收回原為宋失地的洛陽,開封,商丘南。然而,由於事前未經充足的準備,終被蒙古所敗,也因此拉開了宋蒙之戰的序幕。蒙古從鐵木真起,經過五十餘年東掠西擴之後,已隱然有天下霸主之氣。而南宋在經過了與西遼,金的百餘年抗爭,早已是外強中乾,在遼與金相繼滅亡之後,憑長江天塹,勉力與蒙古呈相互對峙之勢。

端平元年之後,民間也逐漸以抗金轉向了防蒙。然而就在此時,在四川利州劍門關上,卻出現了一個漢人,自號無為,設立了一個宗派,開宗明義,不問政事,一心求學,教名更是直呼為儒教。利州乃軍事要地,早已為蒙古掌控多年,蒙哥繼位之後,在這些軍事要塞修城,屯田,駐軍,為來日攻宋做準備,在這短短的二十年裡,由於南宋防禦措施得當,天險長江的遮蔽,蒙古幾次進犯都無功而返。

南宋寶佑元年,蒙哥接受了其弟忽必烈的建議,繞開長江天險,南下直取大理。忽必烈率兵,經漢源,渡大渡河,千里鐵騎,全殲大理軍主力軍,於寶佑三年佔領大理,至此蒙古對南宋形成了南北夾擊之勢,長江天塹的優勢不再,南宋也因此徹底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

而儒教由於其離經叛道的教義,儘管為眾多漢人不恥,卻深受蒙古當政者的推崇,歷經二十年的圖謀,已儼然有天下第一教之勢,座下弟子三千,分設文,武,藝,禮四堂,盛況一時。


第一章 雪夜

殘月如勾,下了整日的積雪映射著月光,湖面上波光粼粼,沒有絲毫深夜的黝黑靜謐。湖邊密林裡更是傳來了急速的馬蹄聲,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騎在馬上,約莫三十開外,削鼻薄唇,一副精幹的模樣。他胯下乃是塞外汗血寶馬,馬速如飛,飛揚的馬蹄不斷濺起路邊積雪。

「吁!」黑衣男子在渡口拉住馬頭,憂心地看了一下對岸的花舫。半空中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琵琶聲,一曲飛花點翠映襯著滿目的春雪,別有餘韻。但那男子聽了這悅耳的曲聲後,臉上的憂色卻更濃了。

渡口無人,野舟自橫。黑衣男子皺眉,再一細看,才見扁舟上其實還橫躺著一個人,只因他身著灰色衣裳,與身下舟船溶為一體,乍一看,竟沒瞧出來,只那一雙破鞋邊露出的赤裸腳踝在月光下散放著細膩的光澤。

黑衣人心中一緊,伸手暗暗摸了一下掛在左腰邊的暗器袋,稍稍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他今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壓抑,惶惑,這已經是多年他所不曾感受過的。

那橫躺在扁舟上的人突然抬手將蓋在臉的斗笠移開,露出一張英俊的臉,臉上還掛著懶洋洋的笑容,問:「這位先生可是想要渡河?」

「正是。」黑衣人沈聲道,他立刻明白這個少年是派來狙擊他的殺手。

「可我擺的是黃泉渡。」少年微笑說。

黑衣人冷笑道:「想要擺我唐幸的黃泉渡,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他頓了頓,問道:「追風?」

「是。」少年笑容可掬地道。他面貌清俊,滿面笑容,會讓人忍不住對他起好感。

唐幸心頭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追風是南宋朝廷在江湖中建立的,以蒙古將領為目標的秘密暗殺組織,收的都是各幫各派中武功、智力都屬上上乘的弟子,要想進這個組織,不但個人得出類拔萃,師門,家世也都必需是清白,甚至是要有些來頭的。無論哪個門派的弟子被挑進追風,都被認為是一份殊榮,在江湖上也會倍受尊崇。唐幸曾經也想過進追風,可惜整個蜀中唐門都不在挑選之列。

唐幸看著這個臉上猶帶稚容的少年,不禁心裡有些妒恨。他看起雖然年幼,但氣度雍容,想必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吧?能進追風,一定是門裡的佼佼者。想必現在整個門派也都以他為榮吧?他只需要替追風服務五年,五年後若是有命回去,必定是教中後一任的主事之人。江湖中又有多少人會將他們視為英雄,又有多少大家閨秀,名門淑媛以他們為擇偶的目標,名、利都將如流水一般向他們湧去。

唐幸心裡暗恨地想著,他雖然已經投身蒙營,替扎木合效力,扎木合也著實待他不薄,如今也算是名利雙收。可追風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那種心理就像雖然做了少爺,但總覺得自己不是正室所出一樣。

他慢慢地將手伸向腰邊的暗器袋,心裡有些惡毒地想:「可惜,這個少年沒有命撐到五年後回去了。」

那少年由始至終都面帶著微笑,他在等待──他似乎不知道唐幸是唐門中第一快手,竟然在等唐幸先出手。

連唐幸都不禁有點替他悲哀,他看起來是如此英俊年少!他歎了口氣,然後,少年眼前突然綻開了煙火,五顏六色──那速度之快,比歎氣一聲的時間還短;當你正要詫異煙火從哪裡來時,這種五彩的火花就已經到了你的面前──暗器不但不是不入流的武器,相反的,它是一種藝術。天時,地利,人和相結合的藝術。

少年仍然微笑,他的手一揚,一些璀璨的珠子便飛了出去,與煙火撞在一起。那些晶瑩的珠子在煙火的照耀下也變得五彩奪目起來,同樣眩目,速度也很快,一顆珠子就這樣接近唐幸的臉,然而他的雙手去勢已盡,竟似來不及收回。唐幸咧嘴冷笑,一道寒光從嘴裡吐了出去,他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擊飛那顆珠子。他想得沒錯,不過不是擊飛,而是擊碎了那顆珠子,可是那些碎了的珠子卻沒有改變去勢,直接沒入唐幸的額頭。

有一點冰涼,唐幸最後想,原來那少年用來擊飛他煙火的竟是冰塊。

少年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臉上的笑容沒有一絲改變,一彎腰從唐幸的懷裡掏出一份羊皮信,上面的火印已開,信上的內容很簡短,卻很駭人。

『扎木合將軍台鑒,

余已於三日前奉可汗之命,率五千輕騎突襲甘潤部眾,拿下紫金山城。據甘潤軍中影子所報,成都制置使陳隆之曾於多日前密涵甘潤,稱南宋秘密刺殺組織追風已將將軍定為下一目標。將軍克守成都東部,與陳隆之對峙,還請多加防範。

汪德臣』

少年的嘴角一彎,露出一抹冷笑,一雙修長極美的手一撮一揚,那份羊皮信竟成了碎片,在空中飛飛揚揚猶如初降春雪。


對岸的花舫似乎全然不知這邊發生了一場殊死搏鬥,那猶如珠玉落盤琵琶琴音也越來越清脆悅耳。花舫內,扎木合半閉著眼似在享受這美妙的曲音,身邊依偎著一個美豔的婦人,正滿臉堆笑地替他溫酒。小巧的銀製酒壺襯著婦人美如白玉的手,便已令人覺得春色無邊。

扎木合臉色平靜,心裡卻如翻江倒海。他原本不該在戰時跑到湖邊聽曲狎妓。但他與陳隆之對峙已經好些時日,心頭煩悶之極,憑藉著對成都的熟悉──他曾在成都當過十多年的影子,若說這成都和家鄉的草原對他來說是一樣熟悉,那是半點不假──以及和姣玉多年相識,最後便決定離開大營,來此放鬆心情。

扎木合知道他現在駐守成都毫無意義,成都地勢易攻難守,無法久據。可扎木合是七王爺阿里不哥的人;忽必烈歷時三年,如今終於攻下了大理,若是此刻阿里不哥寸功未立,風頭難免就被忽必烈搶去了。

作為一個軍人,無疑智勇雙全的忽必烈是他想追隨的。可只要他想起在大都郊外,忽必烈讓人射殺犯有謀逆罪,但已被蒙哥放行的定宗皇,心裡就一陣不舒服。雖然蒙哥後來聲稱是他讓忽必烈做的,可是事實如何,大家卻都心知肚明。忽必烈剷除異己的手腕果斷狠絕,恐怕是不少像自己這樣的老臣傾向和善的阿里不哥的重要原因。更何況若是忽必烈上臺,以他躊躇滿志的心,只怕會將整個蒙古帶入戰爭中以滿足他想要逐鹿中原的願望。

扎木合歎了一口氣。他當了十幾年的影子,又征戰多年,真是有一點累了。也許阿里不哥上臺以後,他就可以像漢人說的那樣解甲歸田了吧?他抬眼溫柔地看了姣玉一眼,如果真能返回草原,不如就帶她一起回去吧。

「將軍,我唱首歌給你聽吧。」姣玉撫了一下扎木合的胸膛道,也不等他同意,便就著音調哼了起來。

「郎住一鄉妹一鄉,山高水深路頭長;有朝一日山水變,但願兩鄉變一鄉。」

這是一首佘族的山歌,伴著清脆的琵琶聲唱將起來別有一番滋味。扎木合聽了歌詞,不由微微一笑。

今天的姣玉顯得特別溫順,無論是剛才在床上,還是如今替他酌酒。其實姣玉剛開始知道他是蒙古探子時,曾經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若不是他還念著點過往的舊情,差點把她斬於馬下。

想到這裡扎木合不由心中一動,他當了十幾年影子,日日在刀尖上生活,早養成了一種像畜生般靈敏的觸角,對死亡的敏感。只不過他今日一直心事重重,竟然忽略了這種本能。

「會飛鳥兒不怕高,郎妹相愛不怕刀;為了結對比翼鳥,生在一起死一道。」

船舫裡的另外一名女子彈著琵琶伴奏,她的臉大半被面紗遮住,只露出一雙秀氣的眉眼。姣玉說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如今家人都因戰亂而死,不得已才出來賣藝為生,所以總是遮住自己的臉。舫船上還有二名船夫,一高一矮,高的清瘦,矮的微胖。而扎木合則帶了八名精衛上船。想到此處,扎木合微笑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那蒙面女子面前,她仍然彈奏著似乎不為所動。

「我很好奇……」扎木合笑道:「這張面紗下的臉是什麼樣子呢?」他手一伸,那蒙女子頭往後一仰,掌風略略掀起了面紗下端,露出了她的脖子。

「你是男人!」扎木合臉色一變喝道。他的話音一落,窗外的精衛就躍了四名進來。而船外的兩個船夫也立即將手中的竹竿一折,抽出了裡面的利劍。扎木合往後一躍,將他放置在船艙裡那根猶如烏木般的棍子拿了起來。

那蒙面女子將臉上的面紗一拉,竟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他與四名精衛纏鬥在一起。他的武藝顯然平平,但那四名精衛卻是扎木合多年訓練而成。少年很快就落入下風,只是揮舞著手中的鐵琵琶苦苦支撐。

扎木合一揚棍子就要上前,卻被姣玉一把抱住。

「放手!」扎木合怒吼道,姣玉臉色煞白,卻堅決地搖了搖頭。扎木合怒氣攻心,用力一推將姣玉甩了出去。姣玉的頭直直撞上了橫樑,砰地一聲重重摔落在地上。

扎木合眼見姣玉滿臉鮮血,想要上前卻又頓住了腳步。姣玉慘笑道:「好,好,我們兩清了。」頭一歪,只聽她小聲哼唱了兩句便沒聲了,哼得赫然是剛才的山歌:為了結對比翼鳥,生在一起死一道。

扎木合呆愣了半晌,大吼了一聲拎棍就朝少年劈去。只見窗外飛入兩道劍影擋住他的棍子,那一高一瘦的船夫顯然已經解決了窗外的四名精衛。

那名高個子的船夫道:「小四子,你一邊掠陣去。」說著,刷刷幾劍,刺向那四名精衛。那少年點頭應了一聲,躍到一旁。

兩名船夫練的顯然是雙劍合璧,兩人攻守自如,相輔相成。扎木合猙獰地笑了一下,手中棍子舞成了一片棍影,擊得船夫手裡的劍差點飛出去,兩人心頭一驚。

扎木合素有軍狐之稱,深藏不露,混跡漢人當中十幾年還能安然返回,只是沒想到他連自己的武藝也是密而不宣。他手中所持正是千年玄鐵,棍子不粗卻重達數百斤,加上扎木合超人的臂力,兩人根本不敢硬碰。若單是扎木合還好,可那四名精衛顯然也比窗外的那四名實力要強上幾倍,很快二人就在他們的攻勢下相形見絀,有好幾次險些被他們刺傷。

一邊的少年見了,突然一咬牙,一揚手中的鐵琵琶就攻向扎木合。扎木合見他分外眼紅,竟捨了兩名船夫朝他撲去,那少年勉強支撐了幾招,便險象環生。兩名船夫也在片刻間就殺了兩名精衛,卻忽然聽到扎木合大吼一聲,一轉頭就見他一棍子擊在少年的背後。那名胖船夫目眥欲裂,失聲喊了句:「小四子……」

少年像是勉力想要抬頭,但只是動了動便無聲無息了。兩名船夫劍力一漲,俐落地幹掉了最後兩名精衛。但扎木合已操起少年的身體往窗外躍了出去,兩名船夫也緊跟著躍了出去。誰知扎木合才躍出去,就將少年往湖裡一丟。

那兩名船夫與少年師出同門,如何忍見少年的遺體被拋落冰湖之中,竟不約而同捨了扎木合,朝那墜落的少年身體躍去。

扎木合見二人中計,心中一鬆,腳尖輕點湖面上的浮冰,朝岸上掠去。他剛踏上岸,就感到了一股劍氣。一個全身黑衣、背負長劍的蒙面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儘管劍沒有出鞘,但那瀰漫的劍氣幾乎逼得扎木合站不住腳。

扎木合心中明白今天已是過不了這關了,儘管風中隱約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他想起了唐幸,他曾將自己的汗血寶馬贈送給他,唐幸應該比他的鐵騎部隊先到才是。他歎口氣,看來唐幸是永遠也來不了了。

劍出,那黑衣人像隻燕子似的掠過了扎木合舞得密不透風的棍牆,在空中倒轉頭頂朝下,手中的劍斜斜刺進扎木合腦後的玉枕穴。扎木合撲倒在地,臨終前那一刻,他竟然想起剛才姣玉唱的那首山歌。他又歎了口氣,想哼一句:生在一起死一道,卻終沒能出聲。

一胖一瘦的船夫的腳不過剛沾地面,手中的少年遺體就被黑衣人奪了過去。

「你做什麼?」兩人驚呼道,儘管他們也知道來的是自己人,但還是忍不住驚叫起來。那黑衣人手輕輕一送,小四子的身體就被送進了湖中的花舫裡,勁力巧妙,彷彿是將小四子輕輕放在花坊的甲板上一樣。然後,他掏出懷裡的火摺子,點燃了拋在小四子的遺體上。

胖子大叫一聲就要衝上前去,就被旁邊的高個子拉住了。

「龍宇,他做得對。」高個子哽聲道:「鳳四是樂堂的弟子,整日在外拋頭露面,很容易被認出來,何況他身上帶的是玄鐵棍這麼特別的傷。」

龍宇紅著眼恨恨地看著那黑衣人將劍拋入身後的劍鞘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由始至終,他都沒說一句話。

「龍星……」龍宇看了一眼已是火光一片的船,淚流滿面,依依不捨。龍星拖著他離開,半轉身去看了一眼已經掩沒在火光中的鳳四,眼中也不禁一片潮濕。

「他又救了我們一次?」龍星歎氣道。「我總覺得隱者是我們儒教的人。」

「那又如何……」龍宇恨聲道:「他半點感情也沒有,就這樣把小四……」說著他又哽咽了起來。

「我覺得他的身影很像一個人。」龍星仍舊猜測道,他的話終於引起了龍宇的好奇心,問:「誰?」

「紫衣。」龍星半晌才道。

「才不是!」龍宇道。「紫衣最是心地善良,怎麼會這般無情無義。如果不是那小鬼不會武功,我就會懷疑他是停君!」

龍星搖了搖頭,也不確定追風這個最神秘的殺手是誰,與龍宇加快了腳步消失在了黑夜中。


後半夜裡,天空竟然又飄起了小雪。屏山縣城關家的關飛宇卻還在一個後院偏廳裡同一名青年下棋。

青年的膚色黝黑,但五官卻尤如刀刻般的英挺,一身白色的錦袍裹襯著他修長的身材。窗外夜雪紛飛,屋裡燃著的爐火隨著從門縫罅隙裡吹進來的風搖曳不定,氣溫隨著這寒夜越來越低。但那青年的神情卻別有一番閒棋落子敲燈花的悠閒。

關飛宇接過僕人手裡的茶壺,畢恭畢敬地往青年的茶碗裡添了點水。蜀中無人不知關飛宇是川內第一高手,老先生雖然年已花甲,但舉手投足都頗具威嚴。又有誰能想到這麼一個人物會在一個年青的小夥子面前做這等奴僕之事呢。

「忽必烈王爺,茶是雲南新冒尖的女兒紅,這種茶葉唯有初春才有,您嘗嘗。」關飛宇輕輕地將茶碗放置青年面前。

「多謝!」青年溫和地笑著接過了茶碗。關飛宇看著他輕抿了一口茶,眼角跳動了一下,但仍然神色自如。那青年持的是白子,他輕輕捏著棋子似在思考著,但又似夜深了,人有點睏倦不已,竟托著額頭半闔起眼簾。

關飛宇的神色立刻變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狠厲,手一伸,一掌無聲無息地劈了過去。川中又有誰不知道關老爺子的鐵沙掌能劈死一頭牛呢。

但就在那一掌就要觸到青年腦門的時候,青年的手突然抬了起來,食指與中指之間還夾著那顆久未落下的白子,輕輕一劃,幾滴鮮血灑落在棋盤上。關飛宇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垂下的右手鮮血正順著他的虎口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面上。那枚白子的邊緣早被青年磨得很鋒利,一招之間便破了關飛宇的罩門──虎口正是他整隻右手最柔嫩的地方。

青年的眼裡閃過一絲憐憫,院外突然傳來了喧嘩之聲。一個藍衣的青年微笑著走了進來,他體態修長,長眉鳳目,膚色白皙,眉目神情倒像是一個江南的紈褲子弟。

「你……不是忽必烈。」關飛宇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青年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我一定得想辦法保住老英難的後人。」

「我是忽必烈。」藍衣錦袍青年笑道,他的身後的衛士推著一群婦孺老弱走了進來。「關老爺子為了刺殺我,不惜搭上一家三十七口人,當真英雄!」忽必烈微笑著歎息,他說這句話倒沒有流露半點諷刺之色。

「我若是事前遣散家人,又如何瞞得過王爺。」關飛宇顯然事前早有心理準備,神情淡然,像是渾然沒有聽到家人的哀哀啼哭之聲。

忽必烈歎息了一聲,方道:「關老爺子死志如此堅定,想必是很難勸你歸順我蒙古了……」他指著蜷縮在一起的那家人道:「只可惜了你的家人。」

關飛宇的二子不通武藝,正嚇得渾身發抖,二媳原是川內官家小姐,面貌俊秀。那些軍士個個充軍多年,早就猶如色中餓狼,如今一聽關飛宇不降,心中大喜,都道這女子一定會便宜了他們,有的忍不住就去掐了一把女子的臀部。那女子只嚇得泣不成聲,連關飛宇也是眼角跳動了幾下。

忽必烈臉色一沈,道:「我敬關老爺子英雄,豈可容人侮他。」他手一伸,指著那女子道:「把她砍了。」身後立即有人提刀將女子一刀劈死。

「多謝!」關宇飛嘶啞地說了一句。

「不客氣,我忽必烈雖然是蒙古人,長於草原,但素來仰慕漢學,也識英雄敬英雄。」忽必烈淡淡笑道:「所謂求仁者得仁,不如就讓我來成全老英雄吧。」他說著手一揮,那些軍士立刻抽出軍刀,整齊劃一地屠戮,片刻間那些家人奴僕都喪生在蒙古騎兵的柳葉彎刀之下。

關飛宇雖然早有準備,但是親眼目睹家人橫死面前,也不禁面部一陣抽搐,但仍然背部直挺,不露絲毫怯態。

忽必烈輕輕一拍手,一個烏衣皂帽家僕模樣的人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走了進來。關飛宇一瞬間臉上露出了震驚,恐慌,絕望等神情。「關安,你……」

「他不叫關安,名叫摩多奇,乃是蒙古人。關老爺子若不是最終憐惜孫子,讓他帶了逃亡,我又如何得知你的計劃,老爺子你多年與我蒙古交好,不惜在漢人中背上漢奸之名,如此忍得,如今可謂功虧一簣啊!」忽必烈微笑著,他的嘴角帶出了一絲嘲諷,似也有一絲遺憾。

「你是影子。」關飛宇立刻明白了,一時間他懊悔自己不該憐孫子年幼,所托非人,不但白白犧牲自己的家人,更沒有傷到忽必烈分毫。聽到孫子背後那軍士彎刀出鞘的聲音,眼裡流露出刻骨的痛苦。

旁邊的關安嘴角抽動了一下,手緊緊拽了一下還趴睡在他肩頭的小孩衣角。那軍士抽出軍刀,只聽噹的一聲,那柄彎刀竟被人用一枚白棋子擊斷,緊接著白影一閃,有人從關安的手中奪了小孩而去。

衛士嚇了一跳,紛紛抽出腰刀,等看清奪走小孩的正是先前與關飛宇下棋的白衣青年,再見忽必烈依然滿面微笑,他身後貼身護衛黑白雙煞也紋絲不動,不由都滿心詫異。

「關老爺子,我憐你英雄一場。」忽必烈淡淡地道。「如今我為你留後,此子以後由我代養,在你旁邊站的是我的弟弟薛憶之,他是蒙古第一劍客。你孫子長大後,可以拜他為師,相信他一定也能成為一代人傑。」

關宇飛從薛憶之手中接過孫子,撫摸著頭歎道:「王爺海容百川,相信宏圖大業不日可成。只是……」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你蒙古侵我河山,殺我百姓,我漢人子弟豈可認賊作父。」

忽必烈只來得及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只見關飛宇手指如電,點了懷裡孫子的死穴,連一邊的薛憶之都來不及阻止。小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睡夢中死去,不但薛憶之,連忽必烈的臉也脫了色,都沒想到關飛宇竟然狠絕如此。

關飛宇仰天長嘯,笑道:「我關飛宇不該以一己私利,壞了軍國大計,如今斷子絕孫正是對我最好的懲罰。」他衝呆愣的忽必烈微微一笑,道:「王爺,若是你二十年後還是攻不下南宋,我們戰場上再見。」他說完一伸手朝自己的天靈蓋擊去。

從忽必烈身後閃出黑白二道身影,只聽一人喝道:「王爺沒讓你死,你死不得!」

他們二人的身形快如閃電,但一道白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雖然只阻擋了他們一會兒,可已足夠關飛宇自盡了。

薛憶之轉身瞧了一眼躺在地上一老一少的屍體,咬了一下牙頭也不回地走出院門。忽必烈半晌才一攤手苦笑道:「這小孩又不是我殺的,他跟我生什麼氣。」他注視著關飛宇的屍體良久,方又歎息著說:「漢人中還有如此狠厲硬氣之人,看來這江山還要幾十年才能打得下來。」

院外有人匆匆進來,附耳在忽必烈耳邊私語了一番,忽必烈立刻揮手讓院內的人離開,方才問:「你是說夜鷹這十幾年來一直在監視儒教一個極普通的弟子?」

「正是。」來人彎腰道。

忽必烈在雪地上走了幾步,喃喃自語道:「可汗為什麼會讓夜鷹去監視一個普通的儒教弟子?你說他叫……」

「方停君。」

「方,停,君。」忽必烈在月夜下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第二章 秦殤

雖說已經是三月春風之際,原本氣候還算暖和的利州卻飄起了小雪。天氣雖寒,王老闆卻還是按慣例,午後在街道上撐開布篷賣起了豆腐花。一縷一縷寒風絲絲滲進那穿了多年的老棉襖,凍得他直打哆嗦,頭一抬,小桌子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兩個身著淡黃麻衫的年青人,一高一矮,高的清瘦,矮的略胖。王老闆一看就知道是儒教的弟子,再加上他們在桌邊擺放的兩柄長劍,便知他們還屬於儒教武堂。

「這兩位大哥,是要豆腐花?」王老闆臉上堆著笑問。

「要兩碗豆腐花,一碗多放些辣,一碗不要放,另外再給我們包點豆腐角乾。」其中身材矮胖,長相敦實的人答道。

還沒等王老闆應聲,就有人插嘴道:「王老闆,先給我來一碗,我吃了要給人送香去。」

王老闆抬頭見來的是老主顧三元香鋪的裹香人老八,只見他肩上背一個褡子,頂帽披背,尖瘦的下巴微揚一副要找碴的模樣。王老闆心裡暗暗好笑,知道他哪裡是急著要去送香,老八是故意想找儒教的人麻煩。儒教教義雖然讓人瞧不起,但他們教規極嚴,教下弟子絕不會輕易對外人動手。因此,王老闆也故意拖長了聲音,說:「這樣啊,那不曉得兩位大哥同不同意?」

矮胖的年青人皺了下眉未答,旁邊一位清瘦的年青人已接話道:「這位大哥急,先讓他好了,我們不急。」

老八鼻孔裡輕哼了一聲,也不道謝,在另外一張小桌子坐了下來,放下肩上的褡子就與王老闆閒扯起來。

「王老闆你知不知道,西路上有一位蒙古將軍扎木合被人殺了。」他壓低聲音,一臉興奮小聲說:「被我們的武林人士暗殺了。」

「老八,這是真的?」王老闆驚問道:「可是那個幾次帶兵攻打成都的蒙古將軍,啥時候的事情?聽說他在成都待了好幾年,對那裡的地形熟得很。」

「正是他,就是前兩天。」老八得意地笑道:「我們香鋪送了幾大捆香到蒙古大營,聽說是給漢人祭奠用的。」他說完了,不屑地朝二個年青人呶了下嘴。

王老闆聽了激動得連勺裡的豆腐花都撒了出來,嘴裡喃喃地說:「死得好,死得好。」

老八接過王老闆的豆腐花碗,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那種人才叫俠客,才配練武。」

王老闆見他如此直白有些擔心會惹麻煩,卻見隔桌的二個年青人像是沒有聽到似的,臉無表情地端坐在那裡,心裡微微鬆了口氣。隔一會兒,在座的人都喝起了豆腐花,一時倒也無話。可過不了多時,前面傳來了吵嚷之聲,幾個蒙古低等兵手裡提著幾樣物事,正拿腳踹著已跌倒在地的攤主老闆。

老八大怒,狠狠放下碗,罵道:「又是這些強盜。」

王老闆嚇得臉都白了,低聲說:「老八,今天你吃的這碗豆腐花我白送你了,你千萬別給我找麻煩,我一家老小靠這個攤子活命哪。」

老八憤憤地轉過頭去,一轉眼見兩個儒教武堂的人仍舊若無其事地喝著豆腐花,這一口氣一時堵上心頭怎麼也下不去。等見那幾個蒙古兵從自己的面前過,一呶嘴就想一口痰吐過去,可痰到嘴邊到底不敢,轉頭一口吐在那二個年青人腳下。

矮胖的年青人勃然大怒剛想站起身來,卻被旁邊清瘦的年青人拉住,兩人放下幾個銅子匆匆走了。

王老闆歎了口氣,道:「老八,你也太過分了。」正說著,面前有一輛烏篷的青騾馬車過去,馬車前搖搖晃晃的牌子上掛的是個樂字。

老八一拍桌子,指著那輛車,罵道:「你看這儒教裡哪裡還有男人,練武的像個縮頭烏龜,這彈琴的都快成賣藝的娼婦。這些龜兒子真是他媽的丟老子們的臉。」

這次連王老闆都無話可說了,望著那輛騾馬車輕輕歎了口氣,眼見車子過了,才有些失望地收回眼神。

老八丟下一個銅子氣呼呼地走了,連送了幾家香之後,那口氣還沒有下去,就溜到蒙哥臨時暫住的朝陽宮門外去吐口水。朝陽宮原本是唐朝時期,當地官府修建給女王武則天省親所用,現在正好成了蒙哥的別宮。

老八一連吐了好幾口口水,一時正在勁頭上,竟沒有聽到身後的馬蹄聲,等到驚覺轉身時,一名蒙古騎兵已近在身後。眼看閃躲不及,只把老八嚇得心驚肉跳,忽覺手臂一緊,眼一花就來到了街邊。他心神恍惚中只看到一名身著淡黃麻衣衫的少年從他身邊走過,等老八稍清醒些只看到少年清瘦頎長的背影,顯然是儒教弟子,懷裡還抱著琴箏之類的物事,走去的方向也正是朝陽宮。老八張大了嘴,看著那少年穩步踏入朝陽宮。

朝陽宮裡,蒙哥正在替忽必烈舉辦慶功宴,從晌午一直吃到近傍晚時分,大廳裡的蒙古將領多已酒意醺然。歌舞過後,坐在大廳上方的蒙哥笑道:「各位將軍留些心神,等一下我們還有一個最好的節目可看。」他說著眼朝宮門外望去,門外依稀出現了一個少年身影的輪廓。蒙哥笑道:「他來了。」

門外瑞雪紛飛,向晚的景致明豔動人,雪漸積漸厚,樹頂的積雪正隨著颯颯松風不停吹落,四周的景色清冷而幽麗。那少年腳踏著積雪,一步一步,不緊不慢,看似漫不經心卻瞬息而至。他懷裡抱著紫檀古箏,大半臉龐雖然被箏頭遮住,仍能看見清秀的五官,依稀可辨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身著米黃色的麻紗外衣,一頭烏黑的長髮隨意地綰在一方同色的帕巾之內,是個乾淨清爽到極致的少年。

他的一舉一動都很簡單,卻能讓大廳裡的人不由自主地消聲去打量他。少年走到大廳內,微欠身用清亮的嗓音道:「儒教方停君參見可汗。」

蒙哥放下手中的酒樽,笑道:「你就是天下第一琴師霜葉紅的關門弟子方停君?」

少年微笑應是。

蒙哥一揮手,讓人賜座,然後笑容不變地對眾大臣介紹道:「這可是漢人第一琴師最得意的弟子,聽聞他的琴技可以令飛鳥停駐,烈馬落淚,我們今天不妨欣賞欣賞。」

少年仍然面帶微笑地欠身,衝蒙哥說了句過獎,便落座將手中的箏放於面前的案几上,伸出雙手調試了一下琴弦。他將那雙手放在琴弦上,在座的那些大將們都忍不住心跳快了一拍,從未見過這麼美的一雙手,修長的十指,幾乎不見骨節突出,膚色瑩白,指甲修剪整齊,顏色紅潤富有光澤,指尖圓潤不似女子一般十指尖尖,卻有另一種別樹一格的美。他的左手腕繫了一條淡藍色的紗巾,襯著那雙手幾乎可以奪去在座所有人的心魄。等到那手指在琴弦輕輕撥了幾個音,已經是未成曲調卻先有韻。

少年試過音之後,便接連調彈奏了古曲師曠的《陽春》、《白雪》,琴音大雅,很適合在王孫貴族前演奏。門外是一片白皚皚的積雪,門內四角是火紅的碳火,襯著優雅的琴音,清俊的少年,令這些粗野塞外蠻漢三魂失了六魄。等到少年再彈一首《出水蓮》,柔美的琴音,修長的手指在古箏嶽山和雁足前流暢地撥弄,配上少年祥和的笑容,竟使得蒙古第一大將東王乃顏失了神,手一鬆酒杯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大廳裡的每個人都沈醉在少年的琴音中,被這乍如其來的聲響著實嚇了一跳。少年不為所動,將曲子盡數奏完後,卻不再繼續彈奏他曲,而是面帶微笑地望著眾人。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蒙哥左首邊的藍衣男子開口笑道,「不錯,這首曲子很適合方公子彈奏。」那男子面色朱白,細長的鳳目,鼻正眼黑,竟不像是蒙古人,倒像是江南某處一貴介子弟。「樂伎能彈出如此清雅的曲子實屬不易。」

方停君微微一笑,知道這位蒙古公子是因為己方有人大失顏面,曉得自己停奏是想瞧他們的笑話,故而出言譏刺。

乃顏面紅耳赤,他一向自詡戰功彪赫,除了蒙哥外,誰也不放在眼裡,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了這麼大的洋相,不由厚實的嘴唇一翻,嘴裡哼道:「怪不得漢人要亡國,盡出些妖物,奏些喪國之音,大汗不聽也罷。」

藍衣男子不由皺一下眉,眼見面前的少年眸中笑意更深了,心道:「這下才叫出洋相。」

蒙哥也笑道:「不妨,前兩天忽必烈跟我說,漢人有位亡國的後主作了一首詩,當中有一句是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恐怕也就是這幅光景,見識見識也好。南人若是通通都只知道撫琴吟詩,我們也可以少犧牲些將士。」他轉頭去問藍衣男子,笑說:「我那兩句詩可背得對。」

忽必烈轉頭笑著回蒙哥,道:「大哥好記性。」他轉眼再瞧那少年,見他的眼簾垂下,已看不見眸中的神情,臉上則笑容依舊。

方停君將手又放在箏上,幾個音後,大廳立時安靜下來。可這次琴音卻顯得大不同,幾個顫音過去,音調一轉,音聲激越,瞬間似乎從那琴音中傳來鼓聲,金戈聲,劍弩聲,戰馬嘶鳴聲,仿若兩軍對陣,剎那間殺伐聲四起,音調之高似可穿樑而過。大廳內坐著的原都是曾九死一生的戰將,被這琴音一勾,個個都渾若回到了最艱苦的戰場上去,臉色蒼白,連蒙哥也不例外。

忽必烈眉頭微皺,只見滿廳蒙將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神情,少年卻仍是滿面笑容,只是手撥動得更急速了。恍然間,音調又一轉,風沙漸平,鵬程萬里,可沒等蒙將們緩過勁來,音調卻逐顯悲壯,琴音中彷彿又傳來追騎聲;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一時間似有『風蕭蕭兮,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感,縱有鴻鴣之遠志,卻終成悲歌慷慨之聲。忽必烈見蒙哥眼睛發直,雙手緊緊抓著椅子,骨節處已經泛白,心裡暗叫不好,他伸手拿過一支叉子,對著面前的酒樽噹噹一陣亂敲,那些聲響絲毫沒有影響到彈奏,卻將眾將們的魂驚了回來。

方停君微笑著將手裡的曲子彈完,然後收回雙手靜坐。

滿大廳的人都在無聲的喘息,忽必烈看著這笑容不變的少年,心中忽然一動,對著方停君笑道:「你手裡這張箏是古秦箏吧,秦音激越悲壯,怪不得你可以拿來當琵琶彈,這首《霸王卸甲》當真可說是絕唱。」

方停君似微有些吃驚,抬眸迅速地看了一眼忽必烈,儘管那一眼極其迅速,忽必烈仍然看到他眼裡的那抹詫異。他從小受人推崇,敬仰讚慕的目光不知道看了多少。但是不知怎的,這少年那一眼詫異竟然讓他心頭無比暢快。

蒙將們回過神來,都不由得惱羞成怒,首先發作的自然是乃顏,他抽出腰刀,大罵道:「可汗,這個漢人小子是個奸細,待我宰了他。」他說著也不等蒙哥發話,已經走到方停君近前,抬手作勢要劈下去。方停君神色不變,只是微笑著抬頭掃了一眼乃顏。只把乃顏氣得臉色由紅轉黑,只待手起刀落。

蒙哥制止了他,道:「不可造次,我與儒教宗主有幾分私人交情,方公子是我請來助興的,也算是個客人。」

等乃顏悻悻然收刀,蒙哥看了一眼方停君,眼裡透著一些意味深長。他微笑著對方停君道:「你師伯說你雖然天資聰穎,卻生性頑劣,果然不假。」他淡淡拂拭了一下剛才手顫由酒杯裡濺到身上的酒水,接著說:「不妨,你要在我這兒長久待下去,自然有人會教你。」

方停君淡淡回道:「師傅只讓我前來彈奏幾曲助興,卻未允我長久打攪可汗,可汗教誨的美意心領了。」

「你們宗主沒跟你說,你從今天起便要在我跟前伺候嗎?」蒙哥微皺了下眉道。

方停君苦笑著,攤手道:「我只知道有師命,不知道還有宗主之命。若有師命,自然不敢不從。可如今,未有師命在身,就此告辭了。」他說著搖了搖頭,像很遺憾似地欠身施禮,懷抱古箏便想要離去。這下不要說是大廳裡的蒙將,就是蒙哥臉上也有一絲不快。還沒等他開口,已經有有些人站起身抽出兵刃。

蒙古人天性粗豪,本就沒有漢人禮儀規矩多,尤其是這些當兵的,在主子面前舞刀弄槍根本不以為意。也等不及叫外面的侍衛進來,幾個人已將方停君圍在當中。

方停君神色淡然毫不動容,反而微笑道:「我只聽說蒙古人豪邁奔放,你們可汗也說了,我是他請來的客人,原來你們就是這麼對待客人的嗎?」

眾將一愣,轉頭去望蒙哥。見他不發話,知他已然有心想要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漢人小子,於是轉過頭個個摩拳擦掌想要替可汗出一口氣。可真要動手,面對一個始終笑容可掬的男孩子,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方停君在漢人裡以他的年紀來說,身材本不算矮,可被這些虎背熊腰的蒙古將領一比,便似羊入虎群,顯得相當弱小。蒙古人雖不介意動刀動槍,可要大家圍攻這麼一個弱小的孩子,卻拉不下臉。方停君也似有恃無恐,滿面微笑神色從容。

「且慢,各位將軍!」

方停君見身著藍衣的忽必烈微笑著開口插話道:「方公子精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琴,我等怎可傷了他,做這等焚琴煮鶴之事。」他轉頭對方停君笑道:「你遵有師命,我們可汗也不能失了你師伯所托。你執意離去,只怕是覺得我們蒙古帝國無有學之士,怕誤了你求學吧?」

方停君聽著,臉上笑著卻不開口反駁他的話,倒似默認。

忽必烈的瞳孔一收縮,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道:「我對漢學素來仰慕,近日閒來無事,照著漢古書,布了一個陣。伏羲氏發明八卦易經,夏代洛書禹貢,商代洪範九疇,周代易經三百八十四爻。這伏羲氏只怕也算漢人的老祖宗、這八卦易經也算你們漢學最玄奧高深的學問之一了吧?你們漢人不管哪個大儒都要對它詳解一番,雖各有表述,卻各有精妙之處。今天我這個陣取自洛書,也算邯鄲學步。今日我與方公子打個賭,若你能從我布的這個陣裡走出來,你便可回劍門關,若是我僥倖勝了方公子,還請公子在此處多盤桓幾日。」

方停君心知這個忽必烈絕不是善與之輩,但形勢容不得他有半點退縮,況且他自負才學,便點頭回道:「還請王爺指教。」

忽必烈拍了拍手,從門外列隊的侍衛中走進來四人。這四個人都身著柳葉甲,腰佩彎刀,顯然軍銜不低。他們進來後,忽必烈轉過頭笑著問方停君道:「不知方公子用什麼兵器呢。」

方停君心裡暗罵他狡猾,忽必烈明面上是讓他破陣,可就算他布的這個陣式不堪一擊,這四個人也可圍攻他。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笑著回了一句:「我還是用劍吧。」

蒙哥突然笑著插嘴,說:「把大門關起來,方公子的師伯曾經說過,方公子雖然武藝一般,可輕功卻是儒教中數一數二的,無人能望其項背。」

方停君仍舊笑瞇瞇地回聲過獎。很快就有侍衛送來幾把劍,方停君也不細看隨手拿了一把。他將拔劍出鞘,拭一下劍鋒,然後又將劍伸直抖了幾個劍花。旁人見他煞有介事地試劍,全然不將圍著他的侍衛放在眼裡。這些侍衛原就是族裡的貴族子弟,才會被挑來給忽必烈練陣,幾時受這過這種輕慢。其中一個猛然將腰刀抽出,對準方停君手裡的劍一陣敲擊,只聽叮鈴噹啷作響,方停君手中的劍已被砍斷成幾截掉在地上。他彷彿吃驚不小,還勉力握著劍柄顯得已費了不小力氣。大廳裡的人一陣哄然大笑,乃顏更似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瞧這漢人有什麼本事,一雙手只會彈彈琴,跟個娘們似的,一拿起男人的東西便要出洋相了。」乃顏邊笑邊與眾人評點說。眾將自然附和,蒙哥也被眼前的這一幕逗趣了,笑道:「由此可見陰盛陽衰,漢人以前是厲害的,可現如今卻是陰氣過盛,離衰敗之象就不遠了。」

方停君微笑著將地上的斷劍撿起來,仔細比了一下,歎氣道:「這位侍衛大哥好功夫,每一塊都砍得一樣長短,不去劈柴真是可惜了。」

那侍衛聽得橫眉道:「你這漢人不知死活。」正說著,突然從大廳裡站出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他緩步走到方停君近前,周圍的侍衛見了他立刻讓出一條道。

方停君抬眼看去,見是一個英俊的青年,雖膚色黝黑,但更襯得臉上五官猶如刀刻般俊秀,方停君倒沒想到蒙古人中還有這般豐神俊朗的男人。

黑衣男子抱拳說:「在下姓薛,名憶之,字浩然,見過方公子。」

方停君一聽這個名字,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聽說蒙古人中有一位半漢半蒙血統的劍術高手,儒教武堂曾派出一十八位習劍高手前去與此人切磋,都是慘敗而歸。如果他也下場布陣,今天就無法善了。他臉上不露聲色,微笑答禮。

薛憶之卻彷彿知他所想,說道:「此陣雖由王爺所設,這些侍衛卻是由我而訓練。今日我只能在旁指揮,不能下場與公子一較高下,實為遺憾。」他說著,從腰畔解下自己的劍遞到方停君面前,道:「這柄劍雖然不是名家所鑄,但也算是一柄利劍,已隨我多年。如若公子不棄,不妨一用。」

他在旁觀看多時,見方停君在強敵環伺之下,仍然能淡定從容,威武而不能奪其勢,心中好生佩服。他生性純樸,心裡怎麼想,言行就會表露出來,見方停君被人砍斷了劍,就忍不住上前將自己的佩劍送予方停君解圍。這些侍衛都是自己的手下,如此一來,便不能隨隨便便以武力去砍斷自己的佩劍。

方停君一愣,但很快恢復了狀態,大大方方地將劍接了過來,抽出劍,只見刀刃鋒利,劍身極窄,刀背反射出幽幽的藍光。

「好劍!」方停君點頭讚道。他用手輕輕拭了一下劍鋒,手突然一揮竟然將方才放回案几上的古箏一劈為二。眾人都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只見方停君的臉上在揮劍的時候閃過一絲狠厲,但收劍回來時臉上又是一派風和日旭。

他衝薛憶之一笑,道:「多謝,果然是把好劍。」然後,又對著蒙哥施了一禮道:「可汗教訓得對,男人豈可終日操琴玩物喪志,自當持劍笑傲疆場。」然後便衝四侍衛一抱拳,說:「各位侍衛大哥,請多多指教。」

侍衛們被他剛才的那一手震住了,雖然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武藝或者一般,但再不敢存了小覷之心,立即踏上各自的方位。

四個侍衛佔了四角分別為宮坤、宮巽、宮乾、宮離,正好將方停君圍在當中,看上去像是布了個不完整的九宮陣,卻正是洛書四象之位,聯合方停君的方位,暗合五行。這個陣法的妙處就是將被困者也當成了組陣的元素之一,五個方位牽一髮而動全局,渾然天成,攻守自備。方停君無論從何處突圍,他所受到阻擊都將是連綿不絕的。

方停君心裡暗歎這個忽必烈王爺倒是有幾分真才實學,布得出如此微妙的殘陣,已非一般俗手可比。他見忽必烈面有得色,不禁微微一笑,突然手一抖,原本握在手中那些斷劍飛射出去嵌在磚縫當中,剛好是正北,正西,正南,正東。只聽方停君輕笑道:「王爺的這個陣取自洛書,停君也湊個趣,我這個陣取自河圖,也算就地取材。」

忽必烈臉色微微一變,這原本是個殘陣,如今被方停君以法制法,在空缺的四個方位上補上了元子,這樣一來原本由虧至盈的局面,現在竟成了滿盈而虧,外圓內方,河洛一體。那四個侍衛組陣多日,也知道八卦陣的厲害,曉得若行差踏錯,就會陷入幻象,到時彼此互相攻擊而不自知。所以通通待在原地不敢動。

滿大廳裡恐怕只有薛憶之心裡暗暗高興方停君掙得有利的局面,他不知為何心中對這個看似稚氣未脫的少年大有好感。眼見他笑意盎然,發現這個少年笑得深了,左頰竟然隱隱現出酒窩。

忽必烈突然喚他,道:「憶之,你進陣吧。」他微笑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接著道:「我可是很有誠心要請方公子去舍下喝杯水酒的。」

薛憶之心中暗暗歎氣,陣法原本是用來以弱抗強,如果弱強處於同一地位,陣法就顯得毫無用處。他心裡這麼想著,縱身躍入陣內,五行之局立時被破壞,那種生生不息的氣流一斷,陣中的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五行雖被破壞,由忽必烈與方停君共組的河洛陣卻尤在,侍衛們仍然不敢輕舉妄動,各自守著自己的陣位。

薛憶之一抱拳衝方停君說了聲抱歉,便欺身向前。方停君卻不與他正面交鋒,仗著精妙的輕功不停地遊鬥。但侍衛圍成的圈子過於狹小,很快他就被逼到陣式正東方的死門。薛憶之一掌劈去,忽然發現方停君似是受到死門氣流影響,身形鈍銼,竟然閃不開薛憶之正面一擊。眼看自己的一掌就要拍到方停君胸口,薛憶之急忙收力,掌心微抬,那一掌剛好拍在肩頭,方停君便借著他這一掌從正東死門穿了過去。

薛憶之心裡暗悔,他心知從死門過,不死也要身受重傷,何況方停君生受了他一掌。卻見方停君在空中輕輕一個翻身,安然無事地著地,臉上笑容不變。

薛憶之滿心詫異,只聽忽必烈歎道:「妙,三月春分,木星見於東方。你從死門過,憶之代替你的土位,五行立刻恢復,河洛陣原有的死門也因此變成生門。置之死地而後生,佩服!」他深吸了一口氣,眼見這個少年驚才絕豔,畢生中從未有這一聲佩服說得如此心甘情願。

方停君微笑著回答:「多謝!既然在下僥倖勝了王爺,那就此別過了。」

忽必烈雖微笑說了聲不送,心裡卻暗想,這少年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拉攏到身邊,如此人才將來不是朋友必定是強敵。

方停君轉頭去看仍在發愣的薛憶之,笑問:「你這把寶劍可否送我?」

薛憶之一怔,轉而頷首道:「這柄劍今後能跟著公子,是它的榮幸。」

方停君便笑著多謝了一聲,一抱拳揚長而去。

眾將面面相覷,方停君抱琴而來,攜劍而去,在這個齊聚奪佔漢人大半江山的蒙將廳裡,竟如入無人之地。

蒙哥若有所思地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輕聲喃喃自語道:「廣哥,這不愧是你和趙是如的兒子。」

薛憶之望著方停君離去的背影,不過幾步就已杳無影蹤。但看到方停君留下那幾個深淺不一的腳印,不由心中一動。


第三章 紫衣

方停君出了朝陽宮,才敢伸手去摸自己的肩胛骨,心想剛才薛憶之那一掌只怕令自己受了暗傷。深吸了一口氣,果然心肺有點刺痛,心裡暗想,此人內力不俗,硬生生削減了七八成內力還能打傷自己。也暗恨自己不敢露出馬腳,不能以內力護體,白白挨了一掌。

他抬頭發現門口停著一輛烏蓬馬車,一名青衣小褂打扮的俊秀小廝站在馬車前正冷冷地看著方停君。

方停君一見他,就笑著說:「怎麼敢有勞紫衣師姐來接。」

紫衣見他方才分明臉露痛楚撫摸肩處,現在卻像滿面春風似地同自己打招呼,不由心裡暗氣。她知道這個師弟性子極其古怪,痛得越厲害就笑得越厲害。誰對他好,他反而就越喜歡捉弄誰,以至於滿門師兄弟無一人願意同他交往,連他師傅都似不大喜歡他。明明知道此時宋蒙交戰,竟然還讓他來獻藝,連個接送的人都沒派,生似半點都沒將他放在心上。心中不由對方停君起了一絲憐憫,上前扶了他一把,等他在馬車裡坐定之後才說:「你少臭美,我是來城裡採購東西,順道看看你還能不能活著從蒙古人的大營裡面走出來而已。」

方停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小師姐是對我好的。」

紫衣瞥眼見他臉色蒼白卻清俊的五官,不知怎的臉一紅,轉頭佯裝無事地駕馬而去。

馬車很快出了城,到昭化時已是傍晚時分,路上鮮有過客,只聽得馬車壓過棧道的聲音。兩邊是古柏樹,枝幹參天,春雪夕陽恰似一路的火樹銀花。

紫衣回頭見方停君將馬車的窗簾撩開向外張望,便冷哼道:「你不舒服,還是睡一會兒,很快就到翠雲廊了,到了那兒讓文堂的師兄們看看你傷哪了。」

方停君聽了噗哧一笑,道:「若是讓他們看,等他們將《黃帝內經》研究透了,陰陽調和琢磨出來了,我的傷早就不醫自癒了。」

紫衣被冷風吹得有些泛潮紅的圓臉上不禁帶了一絲慍色,道:「你整天就知道冷嘲熱諷,幾時把教裡上上下下都得罪光了,你大概才心滿意足。」等會兒見方停君不吭聲了,又道:「喂,你餓不餓?」

方停君被她一提醒,不由得去摸肚子,他晌午出來前草草喝了幾口粥,進了朝陽宮連口茶水都沒喝著,現在確實饑腸轆轆,紫衣半轉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紙袋往方停君身上一丟,說:「你先將就吃著吧。」

方停君打開紙袋一瞧,見是半袋子栗子肉,香氣四溢,不由驚喜道:「小師姐,妳上哪弄來的。」

紫衣嘴角含笑說:「上一次我進城的時候見人家在門口曬栗子乾時買的,人家當時還不肯賣呢。」

方停君微微一笑,道:「一定花了師姐不少例銀。」

當時正逢戰亂,川府雖是富庶之地,人們能吃飽就不錯了。儒教雖小有些產業,但眾弟子每月能領到的例銀少得可憐。眾弟子們領了錢都拿去添置必需之物,哪個會去買這些零食。

紫衣像是想起了什麼,語調一變又冷冷地說:「我本來是做了想在路上吃著解悶的,結果忙忘了,倒便宜你了。」她嘴裡語氣雖冷,臉被夕陽卻照射得紅彤彤的。

方停君垂下眼簾,手裡拈了個還沾著紫衣體溫的栗子肉送入口中,甜糯的滋味一下子就溢滿嘴裡。

他知道整個教裡紫衣可以說是唯一一個還念著自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儒教宗主似乎不喜歡讓人接近方停君,再加上他自己本人古怪的作派,所以教裡上下眾弟子都當他不存在似的,見了他能躲就躲。也只有這位師姐,逢年過節師傅師伯們對弟子有什麼賞賜,總是想方設法替方停君掙一份,她那點可憐的例銀也大多成了替方停君做衣的幾尺布,一雙鞋,束髮的簪子。她自己倒總是青衣小褂,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

方停君看著師姐雖然一身粗布衣的裝束卻難掩婀娜的身材,她已不是那個總跟在自己和大師兄後面,哭著吵著威脅他們如果不帶著她玩,她就去向宗主告發他們幹壞事的那個小師姐了。想到這裡,方停君忍不住心裡一暖,心神一蕩,但很快就收回心神。

不多時,在一片沈沈的暮色中,馬車上了翠雲廊,這條棧道逶迤於重山峻嶺之間,一眼望去生似沒有盡頭。這裡已經是儒教的地界,路上不時有巡山弟子出來打招呼。紫衣出去常替人捎個什麼回來,無論何人有事相求,也必定盡力而為,因此在教裡人緣甚好。

「紫衣師妹,回教了,米買到了?」馬車剛踏上翠雲廊的北路,一個長相敦實,矮胖的弟子從旁邊的古柏樹林裡走了出來。

「是武堂的龍宇師兄回來了啊。」紫衣勒住馬,笑著同龍宇打了個招呼,然後歎氣道:「祥記米鋪的老鬼太奸詐了,這次生生被他漲了一成的米價。唉,沒法子,也只有他那邊才供得上我們教裡三千弟子的糧。」

龍宇安慰道:「師妹不氣,這老龜兒不受教,下次去整他一頓。」

紫衣笑笑,說:「那就多謝師兄。」她掃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問:「龍宇師兄身上可還有金創藥。」

龍宇吃了一驚,問:「師妹受傷了?」

紫衣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車子,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是停君受傷了。」

龍宇不由搖了搖頭,面露難色道:「他又闖禍了,何必去管他。師妹妳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是啥時候,金創藥比黃金都貴,若是被堂主知道我浪費在他身上……」他衝車子呶了一下嘴,「他也不見感謝妳。」

紫衣沈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忽然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刀,淡淡地說:「朱堂主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浪費在紫衣身上好了。」

龍宇吃了一驚,嘴裡喊著:「妳,妳,妳……」但卻沒有說出什麼,一跺腳從懷裡掏出一個青花小瓷瓶往紫衣手裡一塞,歎了口氣轉身就走了。

等龍宇的身影消失在道旁的古柏林裡,紫衣才回轉身掀開簾子,見方停君斜靠在車架上似乎熟睡,便鬆了口氣繼續回身趕馬車。可她若是再湊得更近些一定能看到方停君一雙睫毛顫動得厲害,明白他根本不曾睡著過。

待到劍門關,已經是入夜時分,紫衣扶著方停君下車,一路回到他的住所。

方停君的住處遠離儒教眾弟子的臥處,是獨門獨居。紫衣見他一路上都沈默不語,便扯起其他閒話。她許久沒有與方停君靠得這麼近,難免有些興奮。雖然她不明白方停君為何越來越難以接近──他小時候只是喜歡調皮搗蛋,可長大之後卻是說不出的古怪,誰都難以真正靠近他,連自己這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人都不行。

「停君,你看星星,滿天的星星,多亮啊。」紫衣指著天衝著方停君笑道。她故意越走越慢,心裡只盼著這一刻越長越好。

方停君突然淡淡一笑,道:「那紫衣師姐要是能看一晚上的星星一定會很高興。」

紫衣聽了,誤以為方停君的意思是要陪她看一晚上的星星,不由心頭一喜,紅暈飛上臉頰,輕聲道:「能看一晚上星星,當然好啊。」可她一轉頭看見方停君臉上的笑容,心裡剛來得及叫聲不妙,身體一麻已經軟軟倒在地上。

方停君修長的指間扣著一根銀針,笑道:「我前兩天剛煉的藥針,沒想到第一次就用在小師姐身上,反正師姐想要看一晚上的星星,就乾脆幫我試一下藥性吧。」

紫衣臉上變色道:「你要我在這裡躺上一夜,你,你……」

方停君笑道:「是師姐說想看一晚上的星星嘛。」他說著便不再理會紫衣,轉身進了自己不遠的屋子。

紫衣躺在那裡心裡又氣又苦,卻又欲哭無淚,只想著方停君只不過開個小玩笑,等下應該就會過來替自己將麻藥解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方停君是回來了,手裡卻提著一捲棉被,笑道:「剛想起來,夜寒風涼,小師姐可不要凍病了,還是蓋著被子看星星吧。」他說著還真一本正經地替紫衣將被子蓋好。

紫衣到現在才知道他是當真的,氣不打一處來,便開口論理,道:「我哪得罪你了,你為什麼不分好歹亂作弄人?」方停君像沒聽到,轉身又回了房。

他把唯一的棉被給了紫衣,自己只好縮在棉襖裡,他吞了一枚藥丸便躺下來。門外不停地傳來紫衣的聲音,這會兒她已經不是在論理,而是在開口罵他。「方停君,你這個混蛋,小王八,你不得好死……」最後紫衣的聲音已經微帶哭腔。

方停君聽了一會兒,從懷裡摸出了兩個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微笑著說:「女人就是麻煩。」說完,他像真忘了將紫衣丟在門外的冰天雪地裡,很快就入睡了。


忽必烈今晚卻不能成眠,不知為什麼自己腦海裡翻來覆去的竟都是那少年的面容,傲氣的,輕蔑的,淡然的,從容的,臉上的笑容似乎永不褪色,那些影像在自己的腦海裡交疊翻騰。

他突然爬了起來,在自己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心想:沒想到漢人中竟然還有這樣有才氣的人,這人如何能落入他人手中。轉念一想,蒙哥派人長年監視他,莫非這裡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正想著,突然窗外傳來沙沙聲,忽必烈眉頭一挑,立馬將屋內的燈吹熄。屋外已經傳來一個人冷冷地聲音。「十多年不見,四叔還是一樣那麼機警啊。」

忽必烈微笑了一下,將門打開,道:「你是半夜來嚇你四叔嗎?」窗外的陰影下站著一個黑衣蒙面的人。

外頭的人冷哼了一聲。「我既然叫夜鷹,自然是在夜裡出沒……何況有什麼能嚇得住四叔的?」

忽必烈輕笑著哦了一聲。

「四叔功高震主,又多年在外征戰,朝中缺乏勢力,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是外強中乾。」夜鷹輕笑了一聲,又道:「可四叔非但不韜光養晦,連可汗暗布的人物眼線都要查,所以我說有什麼能嚇得住四叔。」

忽必烈微笑了起來,道:「沒想到你多年在外,倒比我這個日日在朝中的人還要瞭解形勢,看來夜鷹確實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哪。不過你不用替我擔心,我今天已經交了兵權,準備去雲南當兩天地方官。」

「四叔不用多疑,我此來正是帶了四叔想要知道的消息過來。」夜鷹輕輕一笑,他見忽必烈輕挑了一下眉,就道:「四叔不是很想知道方停君是誰嗎?」

忽必烈確實有些吃驚,卻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他脫口一問換來了黑衣人另一聲輕笑,只聽他道:「看來方停君確實是一個很能引起別人興趣的人。」他緩緩地說:「他是當今南宋皇帝趙昀的外孫,也就是周國公主的兒子。」

忽必烈皺了一下眉,問:「周國公主不是年紀輕輕就因病暴斃了,沒聽說她有子嗣。」

夜鷹冷哼了一聲。「她不是死了,而是拋夫棄子與人私奔了,她另一個兒子就是暗地被南宋福王收養的趙祺。這個和公主私奔的人我想你並不陌生,因為他在我們家待了不下二十年──就是父王的結義兄弟,爺爺的義子,你的義兄方廣宇。」

他冷笑著看著忽必烈驚詫的目光。「方廣宇身為影子,卻喜歡上自己的目標,還與她私奔。雖然兩人在蔡州對金一戰中陣亡,但是方廣宇對蒙古,周國公主對南宋可都算是叛徒。他們不死,天下之大也未必有他們容身之處。霜葉紅是周國公主趙是如的侍女,她當年抱著方停君四處躲避駙馬派去追殺的人馬,不得已找上自己的師兄無為。父王與方廣宇感情比一般人來得深厚得多,因此不忍斬草除根,所以與無為相約,只要方停君終身不習武,他就可以留有一條命。」

忽必烈長長吁出一口氣,道:「生死相隨,真是可歌可泣。怪不得,他的武藝如此一般。」

「他除了跑得快,其他的武藝確實不提也罷。」夜鷹笑道。

「你告訴我這些,又想四叔為你做什麼呢?」忽必烈打著哈欠道。

夜鷹騰身躍入了黑暗中,輕笑拋下了一句:「我只是覺得四叔可能需要在韜光養晦的時候弄點什麼事做做。當然要是姪兒有事需要四叔幫忙,想必四叔也不會拒絕。」

剛才還睏頓的忽必烈卻像一下子來了精神,摸了摸鼻子微笑自語:「嗯,不錯。韜光養晦的時候若是沒有些消遣確實苦悶的緊呢。」他伸了個懶腰,看天將拂曉,心裡笑道:不知道憶之能不能將那小鬼帶回呢?


方停君半朦朧中忽覺頸脖一涼,勉力睜開眼,見紫衣正拿著匕首抵著自己的脖子。他轉頭看了一下才微亮的天,微笑道:「這根針的藥效還挺長,昨晚的星星怎麼樣。」

紫衣凍得兩頰通紅,說話都不太利索,只是渾身發抖顯然氣得厲害。隔了半天,她才擠出一句道:「你告訴我,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方停君淡淡道:「你們都身懷絕技,可我卻只會彈琴,整天賣笑迎客與樂妓一般無二,什麼樣又有什麼關係。」

紫衣聽他說得淒涼,匕首往後縮了縮,輕聲道:「你何必自苦,我師傅不許你學武,必定也是為你好,只是你現在不知道罷了。」

「小師姐,妳將本門裡那首秦殤密訣告訴我可好。」方停君睜大了眼睛看向紫衣。

紫衣也看著他,她持著匕首的手也垂了下來。半天,才聽她顫聲說:「你還記不記得,大師哥就是因為教你輕功而被師傅逐出門牆。」

方停君眼也不眨很快答道:「我記得。」

紫衣聲音更加顫抖,問:「那你知不知道,我無父無母,是師傅將我一手帶大,如我被趕出去,我都無容身之所,你有沒有為我想過?」

隔了半晌,方停君才淡淡說:「沒有。」然後又補了一句,說:「師伯那麼疼妳,對妳應該不會像對大師哥那麼絕情吧。」

紫衣看了他半天,才紅著眼圈道:「師姑常叫你拾棄,一點也不錯,就算有人好心將你撿回去,也一定會想要丟掉。」然後轉身飛奔出去。

方停君垂下眼簾,隔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慢慢從床上爬起來對著窗口微笑著說:「牆角都沒得聽了,閣下還不出來?」

窗口立時出現了一人,正是薛憶之,他臉上有尷尬之色,忙解釋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偷聽兩位談話,只是剛好走到這裡,聽見兩位說話又不方便出聲。」頓又頓,又說:「剛才不出來,是想你心中必定不好受,因此不想打擾你。」

「難受?」方停君皺眉道:「我為什麼要難受?」

薛憶之歎氣道:「你明明是為了別人好,為什麼要採取傷害別人的方式?」

方停君輕笑道:「我有哪點是為別人好了?」

「我只是覺得你不會是那種人。」薛憶之脫口答道。

方停君驚訝地又問:「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哪種人?」

薛憶之被他像連珠炮似地逼問,不由有點赧然,何況他不過見了方停君兩面,連話都不曾深談,就論別人是何等樣人,實在是有點冒昧,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時,只聽方停君話鋒一轉,問起別的事來。

「薛將軍天不亮就剛巧走到這裡,不會是路過吧。」

一句話提醒了薛憶之此行的目的,他在窗外作了揖說道:「忽必烈王爺對方公子的才藝實在佩服,有心邀方公子過府小住幾日。其實昨日公子一走,我們就啟程了,只不過昨晚一來先拜會了宗主,解釋我們王爺相邀的誠意,二來,我想公子可能需要先休息。」他在方停君的肩頭掃了一眼。

方停君淡淡地問:「宗主當然是答應了,我師傅,她也同意了?」

薛憶之點頭說道:「我等自然是得到了貴師首肯。」

半晌,方停君方才淒然地笑道:「她果真要丟棄我了。」

薛憶之避開方停君的目光,安慰道:「公子何出此言,王爺對公子看重得很,霜葉紅大師也不過是不想妨礙公子前程,才忍痛與讓公子分離吧。」

「是嘛?」方停君冷冷地說:「我不過是一個小小樂伎,你們王爺現在是在興頭上把我招了去,自然是百般好。等興頭過去了,我還不是要在那裡任人欺凌。」

薛憶之一時倒也無法去駁方停君此言,蒙古人尚武輕文,更不用說彈彈奏奏的了。樂伎有樂伎的處所,現在忽必烈在興頭上或者會接去府上住幾日,但以後興兵打仗,一二年見不著方停君那都是常有的事。蒙古兵將從未曾將這些琴師當人,眼見方停君容貌俊秀,要是惹得那些人起了歹念,到時就算自己百般維護也不見能護得了他周全。他心底善良,這麼想著,不由得懷疑自己幫忽必烈這麼半強迫半邀請地帶走方停君是否妥當,心裡頗為忐忑不安。

「那我還是不要去受那個罪了。」薛憶之聽方停君語氣淡淡地說道,然後緊接著聽見一聲刀刃出鞘聲。他連忙抬頭,看到方停君正拿著一柄短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還不等他出聲,方停君已經用力將匕首插進胸口。

薛憶之這一驚非同小口,迅速從窗口掠進屋內,伸手想要扶住快倒下去的方停君,可他剛一近方停君的身,只覺得腰側一麻,最後軟軟倒下去的人居然是自己。那個本來搖搖欲墜的人反而站得像標槍似的。方停君看著自己手裡那個銀針,微笑道:「這根針真了不得,用過一次還這麼管用。」

「你,你……」薛憶之知道上了方停君的當,他雖然自小跟著師傅住在深山裡,生性純樸,可其實是個極聰穎的人,但不知怎麼對這個少年很是關切,剛才一驚之下竟沒有想到其他。他看著方停君微笑著拿著匕首,在刀鋒按了幾下,那刀刃隨著他的手指在刀柄裡進進出出地滑動著。

方停君將薛憶之抱上床,然後打開衣櫃收拾東西。薛憶之看他收拾包裹,忍不住說道:「你若真不想去王府,我、我……」他隔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回去同王爺交待,就說你師傅不大願意。你不要四處亂跑,你、你年紀這麼小,不安全……」

方停君已經將衣物收拾妥當,聽到此言不由噗哧一笑,走到他近前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你這樣,以後還是不要四處亂跑,不安全。」

薛憶之不由面紅耳赤,不知該說什麼,忽然發現方停君有一陣子不說話,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只見方停君神色古怪地看著他,還沒等他想出為什麼,方停君已經開口了:「這根針昨夜小師姐已經用過了,藥效沒那麼長,你功力這麼好只怕一二個時辰之後就解了,那時候我還沒過嘉陵江呢。」

他說著微微一笑,看著薛憶之道:「我可要想個法子,讓你不能這麼快就去追我。」然後他的目光落在薛憶之的腰帶上,手一伸將他的腰帶解開,開始脫薛憶之的衣服。

「你、你做什麼,快住手!」薛憶之不由大窘,方停君像沒聽到似的,手腳俐落地褪下薛憶之身上所有衣服,很快就將薛憶之脫得一絲不掛。薛憶之畢生都沒有經歷過這麼尷尬的時刻,羞得連眼睛都不敢睜,耳邊還傳來方停君輕聲驚歎聲,道:「呀,你還真是漂亮啊。」然後感到方停君將被子蓋到他身上。

薛憶之只覺得自己的雙頰都在燃燒,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一股熱氣噴來,微微睜開眼,不由嚇了一跳,只見方停君正低頭打量自己,臉貼得之近幾乎是鼻尖對鼻尖。他一嚇,整個眼睛都睜開了。

方停君漆黑的眼珠子滿含笑意,說:「你知道我師傅為什麼讓你直接來帶我?」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著說:「那是因為她知道你帶不走我。」

然後他睜開了雙眼,薛憶之又能看見他漆黑清澈的眸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竟然覺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很厲害,撲鼻而來的少年清香讓他不知所措又意亂神迷,王府那麼多絕色美姬都不曾讓自己如此慌亂過。

耳邊又聽到方停君笑語:「你強迫我,我藥倒你,就算扯平了。說來你人也不錯,還送了一把寶劍給我,我可不想欠著你的,這樣吧……」薛憶之看他漆黑的眸子轉了一下,突然將頭壓得更低了,在薛憶之差不多覺得心臟都停止的一瞬間,拿他的唇蹭了一下薛憶之的唇,那柔軟溫熱的觸覺將薛憶之的意識徹底拋飛出大腦,變成一片空白。

方停君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下咱們兩清了。」然後轉身背起包裹抱起薛憶之的衣物邁著輕快的步伐,在薛憶之難以消化的驚愣中離開了。

等他走了許久,薛憶之的心臟還像打鼓似地激烈跳動著,可方停君卻像一出了門就將薛憶之忘個一乾二淨。

他先是溜到了紫衣的窗外,掩在她窗前大樹上,見紫衣紅著眼圈托著腮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不由自主閃過一絲黯然,心想:小師姐,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帶著妳。

接著又到了師傅霜葉紅的清靜園,卻只藏身於屋外的竹林之中,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這時候在霜葉紅的屋裡卻站著一個長眉修目的中年男人,側耳聽著屋外的聲音,隔了一些時候方才緩緩開口說:「他走了。」

霜葉紅低頭調著琴弦,並不作答。中年男人又說:「妳不擔心嗎,他幾乎不會武功,又是第一次出遠門。」

霜葉紅冷冷地說:「他若是連自己都保全不了,就不配當是如的兒子,如果他不是是如的兒子,我又何需擔心。」

中年男子歎了口氣,道:「師妹,妳這些年來還在怪我不准停君習武嗎?」

「師兄多慮了。」霜葉紅的語音依然冷淡無比,然後輕輕撥動琴弦,跟著音律唱起了歌。

「柳蔭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她唱的是送行意,語調卻又極淡,彷彿暗合了詞裡慣見別離的冷漠與無奈。歌聲在靜穆的夜色中傳得很遠。「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霜葉紅的歌聲傳進方停君的耳朵,同時也傳進另一個匆匆從園外小路經過的弟子耳中。

這人有著一張圓圓的臉,上面長著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頭,嘴唇很厚實大有一圓到底之勢。那歌聲入耳,他圓圓的眼睛不由有些驚愣地張得更圓了,心想這位師姑怎麼起得這麼早。可還沒能等到他平息這份驚愣,當他瞥見站在竹林旁的一人,那份驚愣立刻變成了驚駭。

其實路邊的那個人不過是一位少年,而且長相俊秀,臉上的笑容也非常和善。

「方,方,方,方……」他想叫出少年的名字,卻因為結巴始終只有一個方字。

方停君已經很親熱地靠了過來,一把將他胖胖圓圓的身材抱住。「圓圓啊圓圓,你今夜是不是又在山下那個小翠那裡過了。」

「你、你不要瞎說。」原本結巴的圓圓一下子說話流利起來,他那圓圓的臉顯得一本正經,說道:「你汙我清白不要緊,可不能汙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方停君彷彿很好笑得歪著頭打量他大義凜然的模樣。

圓圓其實本名不叫圓圓,十年前他本來有一個聽起來很響亮的名字叫周玉庭。他原也有雄心想要當個名動天下的大儒──在他還沒有變成圓圓之前。

然而,他剛加入儒教文堂不到一週,便是八月中秋節,宗主無為帶著一些弟子在黃澤寺的中庭裡賞月飲酒。文堂周堂主是他的本家叔叔,那天特地帶上他想要將他引見給宗主。席間,為了贏得宗主的好感,他出席懇請為秋月賦詩一首,眼見無為對他和顏悅色,大加鼓勵,不由心緒激動。他的小詩本是這樣的:『圓月青山後,勾雲半形明,風流鍍杯酒,秋緒入中庭。』可他一時太過激動,再加上有口吃的毛病,因此一連念了幾個圓,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詩句,只急得他用還捏著月餅的手來來回回指了月亮幾次,還是憋不出來。

這時只聽一個清脆的童音說道:「各位師兄別著急,我知道玉庭師兄的詩是什麼。」

他驚奇地回過頭來看那個秀氣的小男孩,他當然知道這個小男孩是宗主師妹霜葉紅的關門弟子方停君。周堂主特地跟他提過這個小男孩,關照他以後遇見一定要小心,卻又沒有說他重要在哪裡,因此他也沒把一個小男孩放在心上。

他只看到在座的師兄弟都用憐憫的目光看他,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小男孩已經離座了。他也仰著頭,指著月亮笑瞇瞇地說:「玉庭師兄的詩是這樣的,圓圓圓圓圓,月餅似嬋娟。」

師兄們立刻哄堂大笑,周玉庭沒想到自己好端端一首詩被弄得俗不可耐,不由指著小男孩氣急道:「方,方,方……」他一時情急更加擠不出話來。

方停君衝他扮了個鬼臉,道:「方方方方方,玉庭伴秋明。」他故意把最後一句伴秋明說得含含糊糊,聽上去就像「玉庭半清明」。

這次連冷面冷音的霜葉紅都止不住笑出聲來。周玉庭從來沒想過一個長得粉妝玉琢的小男孩會如此可惡,他那還沾著果醬的小嘴會如此可恨。

從那以後,方停君一看見他就叫他圓圓,再加上他的長相,其他的師兄弟便也跟著叫圓圓,久而久之圓圓就成了他的名字。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不但沒有名動天下,才入儒教沒幾天連名字都沒有了,至此對搏天下名徹底失去興趣。好在他善於鑽營,沒幾日就混上了內司務的位子,掌管眾弟子所有日用物分配,這可是個肥缺,周玉庭常自歎是因禍得福。

他也曾拿手中的權力整過方停君,比方說他知道方停君極其畏寒,就故意將棉襖晚兩天發給他。可是這個小男孩極古怪,雖然凍得直跳腳,卻還是嘻皮笑臉地捉弄自己,一點也不害怕別人報復。最後弄得周玉庭一看到他就像看到鬼。現在方停君雖然已經長大了,也不似過去那樣無緣無故找他麻煩,但過去的積惡仍在,周玉庭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心裡直打鼓。

「圓圓師兄莫生氣,停君跟你開玩笑呢。」方停君笑道。

周玉庭見方停君居然肯自動認錯,不由放下了心中大石,更加義正言辭地說:「我這次是念你初犯,下次你若再這樣,我一定會如實稟明宗主。」

「那是,那是。」方停君連連點頭,然後抬頭道:「呀,都到師兄家門口了,那就進去坐坐吧。」

周玉庭這才發現,他被方停君一路挾著走已經來到了自己的住處門口。他的住所其實是雜用品小庫房的一部分,這也是他利用私權謀來的好處之一,獨門獨戶那是比幾個師兄弟擠一間屋強多了。現在方停君都已經到了門口,他也不能,也不敢真拒他於門外。周玉庭只好黑著臉推門而入。

方停君自然跟著他進了屋。一進屋他便驚歎道:「圓圓師兄你的屋子好雅致啊。」他走到周玉庭掛著的一幅雪圖前駐足,看了一會兒笑道:「這幅夏圭的《雪堂客話圖》,雖然不是古畫,但畫風獨闢蹊徑,構圖巧思,畫面若隱若現,意猶未盡,是幅值得收藏的佳作。圓圓師兄好眼光。」

周玉庭大為得意,不由說道:「我畫畫或者不怎地,可要論這看畫,在文堂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方停君突然又笑道:「這雖然不是一幅古畫,可是沒有二十兩銀子也買不到手吧。」

周玉庭的臉色立刻變了,連忙說道:「我這是在一個不識貨的舊攤上淘到,不過花了幾文錢而已。」

方停君失聲道:「果真,圓圓師兄好運氣啊。」然後他又歎道:「我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像師兄那樣好運氣。」

「僥倖,僥倖。」周玉庭乾笑道。

「話又說來,我昨日晚上夢見自己撿到了銀子。」方停君歎氣道。

「可不是!」周玉庭似深有同感:「大家都窮得不文一名。」

「圓圓師兄也窮得不剩一文了?」方停君不大相信。

周玉庭正色道:「如果你能在我身上找到一文,師兄送你。」

方停君笑道:「我哪會不信師兄,唉,你說這有一天要是真撿到錢,我們可不可以當真據為己有呢。」

周玉庭立刻答道:「那是天賜之財,豈有不收之理。」說完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師兄弟十年還從未有如此默契過。

笑完後,方停君突然一轉身,向放在紗窗前那株蘭花走去,他每走一步就從周玉庭的臉上抽走一絲笑容。方停君走到蘭花前,輕輕扶起它的葉笑道:「這是師兄新種的吧,怎麼沒有插竹防風呢?師兄種花不如看畫啊,這蘭花都快種死了,到現在都還沒抽新枝呢。」

周玉庭乾笑道:「不過是農家從野外弄來的,白饒的,所以也沒有當回事。」

方停君搖頭正色道:「這野外之物是寶啊,要知道很多奇珍異寶都藏在野外,我昨天做夢就是夢到在野地的蘭花下撿到了錢。」他說著就用他修長的手指在花盆裡扒了起來。他每扒一下,周玉庭臉上的肉就抖一下,等到方停君歡呼著從盆裡抽出一個黑絨布錢褡子,周玉庭的臉已經在抽搐了。

方停君打開錢褡子一瞧,驚呼道:「這裡面怕是有三四十兩碎銀子呢。看來我真的是撿到錢了。」他轉頭看著周玉庭笑瞇瞇地說:「我想這不是圓圓師兄的吧,我們的例錢才幾文錢。」他不等周玉庭開腔,就又自言自語道:「瞧我說的,剛才師兄還告訴我他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呢。」

周玉庭也只好硬擠出驚訝的表情,道:「沒想到這花盆裡還有這麼多錢,小師弟好運氣啊。」那最後三個好運氣已經差不多是咬著牙說的。

方停君很以為然地點頭道:「圓圓師兄拿幾文錢就買到值二十兩銀子的畫,停君只不過跟師兄談了幾句話,就在花下撿到了幾十兩銀子,以後我一定要與師兄多多接近才是。」

周玉庭只能呻吟一聲,說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說來我也是沾了師兄的光,不能不表點意思。」

周玉庭聽他如此說,不由眼睛一亮。只見方停君在錢袋裡挑啊挑啊,最後撿出了比他半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子遞給了周玉庭。然後將餘下通通揣進懷裡,微笑著同僵立在那裡的周玉庭道別,大步邁出屋門。

方停君走到山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劍門關。遠遠望去,蔚然如雲的古柏,綿亙的山巒,都在清晨薄霧的氤氳中若隱若現。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然後背起包裹頭也不回地離開劍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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