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四月的晴天,陽光燦爛的午後。

街上永遠都有大群大群的人在不停不歇地湧動,他們穿梭在密密麻麻交織得像蛛網一般的路上,穿梭在灰褐色的鋼筋水泥鑄成的森林之中。

我不知道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的目的地在哪裡。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遙遠,難以企及的地方。有時我也會和他們一樣,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匆匆奔跑,不,我跑得比他們更快更急,簡直就像蜂鳥一樣靈巧,山貓一樣輕盈,但那並不是因為我也要趕去某個夢想到達的地方,而是為了躲避警察和失主的追捕。

「仆街仔,你給我站住!」

這不,一個手拿警棍的胖差佬一邊猛吹口哨示意路上的行人幫他捉拿小偷,一邊不停地威脅我快些束手就擒,一邊還邁開他那兩條粗短的河馬腿,企圖牢牢地跟住我。

然而,他的這種企圖只能稱作是自不量力。我敏捷得像兔子,滑得像泥鰍,又怎麼可能被他抓住?

不過,在偷竊的現場居然就被那個看起來明明很遲鈍的老頭發現,只能說明我學藝不精,必須勤加練習才行啊。

前面就是廟街。那裡是我的地盤,混在人群裡,我如魚得水,再也沒有被抓到的可能。

回頭望一望,呵,那個條子離我還有五十多米遠呢。我衝他做一個怪模怪樣的鬼臉,然後便輕盈地蒸發在人群中,像水汽一樣不留痕跡。

 

夜晚的九龍半島,就像是一個咖啡和銅臭的雜合體,充滿了辛香刺鼻的味道。暴力、色情、恐怖、神秘,隨便哪一盞香橙色的路燈下,也許都可以尋找到經常在午夜街頭徘徊的阿飛,總是寂寞遊離於巷尾深處的女鬼如花,還有天若有情裡穿著婚紗,赤腳尋覓華仔的JOJO……人世間悲歡離合的劇情,每天都在這裡輪番上演。

「唉喲喲,真是不好意思。」

一個女人摸出一條手帕給我擦拭掉手臂上的污水,那手帕上的香水味濃郁得足以熏落在半空盤旋的蒼蠅。

「小弟弟,你住我隔壁吧?哪天有空,到姐姐這邊來玩嘛,姐姐可以煲湯給你喝哦。」她一邊說著,一邊風騷地用半露在外的乳房貼住我的胸口。

我面無表情地向下看了一眼,那是一對如果不靠鋼圈支撐,乳頭大概會掉到肚臍以下的圓錐形肥肉,碩大而缺乏彈性,就和她臉上誇張得像外星人的化妝一樣,再怎麼竭力掩飾也無法阻止別人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

姐姐?我老媽要是在世,打扮出來只怕都比妳能見人。

不過關於她住我隔壁這件事,我倒是深有體會,因為我們一家子每天晚上都是聽著嗯嗯啊啊的叫床聲入睡的。

我和這個女人,此刻正身處在一條佈滿深深淺淺水窪的暗巷裡,四周飄散著下水道特有的腐臭,如果誰有興致在各個角落翻找一下,多半會發現幾個還殘留有精液的保險套,或是帶有灼烤痕跡,還能嗅到氯胺酮味道的錫箔紙;總之,是一個非常適合作為華人三合會文化標本,供西方學者研究的地方。

身後有喀崩喀崩的腳步聲傳來,我用餘光瞄到,那是蹦蹦跳跳的阿祖。看他興高采列的樣子,今天的收穫應該還不錯。

阿祖看到緊緊貼在一起的我們——當然,是他誤會了——立即露出那種自以為已經是大人的小孩常有的促狹微笑,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繼續喀崩喀崩地向前跳開了。相信晚上我回去時,那幾個小子聽了他的渲染,一定又會誤會了。

一想到不知會被他們怎樣揶揄,我就頭疼起來。

「弟弟,要不要喝湯啊?姐姐最拿手的就是『一雞三吃』,免費的哦。」

都是這老女人害的。我強壓住心中的怒氣,伸出手,在她爛棉絮一般的胸口輕輕撫摸而過,她立即歡喜得全身都打起顫來。

「大媽。」

「大媽?!」

白粉遮住了她的臉色,但是我想一定很精彩。

「妳的胸罩掉了。」

配合著我的說話,她外面的綴亮片大紅罩衫發出唰唰兩聲,分作前後兩片頹然墜地;接著是叭叭兩聲橡皮筋繃斷的聲音,兩個碗狀物也以一種淒絕的姿態脫落下來,顫顛顛地懸掛在帶有游泳圈的腰間。

嘖嘖,還是塑身美體型的連體內衣呢。

我吐吐舌頭,不理會她媲美消防警報的尖叫,繼續向家的方向行進。

我住在一間陰暗潮濕,終年也見不到幾次陽光的棚子裡,不但如此,一旦遇上條子臨檢,我也得趕緊從窗戶逃走,像老鼠一樣躲避到陰溝裡,直到那好像喪鐘一樣的腳步聲消失無蹤,才敢重新出來活動。

因為我沒有身份證,沒有親人,沒有錢,總之,就是一個比蚊子更加不如的存在。蚊子雖然也有被捉住打死的危險,但至少每個人都會承認,這是一隻「香港的蚊子」,而我,卻無法被承認為是「香港的人」。

「咦咦咦,小明哥,你怎麼可以這麼早就回來?」進了家門,阿祖看到正在換拖鞋的我,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國棟從裡屋探出頭來,見了我,更是把臉皺得像被逼著吃了最討厭的苦瓜炒雞蛋:「小明哥,你不會是和豪哥聯合起來出千吧?」

我抬手給他一記暴栗:「什麼出千,你們又拿我做牌面了?少去斷爪榮那裡混,要我說幾次你才能記住?」

「可是……榮叔很親切,榮嬸又超級正點……」

「你就由著他吧,不到被人挑斷手筋的那一天,他是不會記住的。」

聽到志豪的聲音,我走進裡屋,只見他正坐在地板上,把一卷鈔票歸類,相同面額的疊放在一起。目測了一下那幾張金色鈔票的厚度,顯然他今天的收穫頗豐。

聽到我的腳步聲,別說招呼了,這小子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真是越來越沒規矩。

把鈔票仔仔細細地收好,他才敷衍地昂起頭:「回來啦。」然後叫住似乎正在尋找地方躲藏的國棟和阿祖:「喂,還不乖乖給錢?」

就在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掏腰包時,後門刷地拉開了,阿珊從我們自己用線膠板搭成的簡易廚房裡探出頭來,露出充滿稚氣的可愛笑容:「小明哥,你回來了!那麼我們開飯好不好?」她是阿祖的妹妹,雖然只有十三歲,卻掌握著我們五個人的溫飽大計,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存在。

「真是過份,豪哥明明存了那麼多私房錢,卻還要搶我們的那份,人家原本還想這個週末去香雲館找豔芳姐姐的說!」國棟的腮幫子鼓鼓的,一邊努力咀嚼炒老了的牛柳,一邊發著無意義的牢騷。反正不管他怎麼說,志豪也不會把錢退回的。

「不要在阿珊面前說這些。」我用筷子敲他的頭。

國棟滿不在乎地說:「安啦,阿祖早就在家裡做過了,套子還是珊給他買的。」

我脫力地放下碗:「你們……哪有十五歲就去香雲館的?他們老闆是不是眼睛吃屎了,居然放你們進去!」

志豪面不改色地挾起一塊麵衣已經炸得焦掉的咕嚕肉,說:「只要有錢,毛沒長齊或是露不出頭都同樣是寶貴的客人。」

「豪,就是你的這種論調毒害了他們!國棟,阿祖,你們應該存點錢作學費,怎麼能盡花在女人身上?」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反正到時候他沒有錢,你也會幫他出。早叫你別這麼慣他們,就是不聽我的。」志豪已經吃完飯了,正拿起一片梨,涼涼地開口。

「你這傢伙!不管我說什麼都要頂嘴,到底還當不當我是老大?」

「啊,對了,我聽到二樓的肥仔賢他們在密謀,好像要去澳之寶打劫的樣子。」他立即轉過頭,掏掏耳朵。

「真的?到時候幫他們找找買家,賺一筆回扣怎麼樣?」

「喂,你們……」

「話說回來,這兩天油尖旺到底怎麼了?好多老大的賓士車在街上來來回回的。」

「聽說是宏勝在學人家臺灣的立委選舉,幾個大哥要競爭上崗呢。」

「競爭上崗是大陸那邊的名詞吧。不過這是好事啊,警察叔叔都被調去監視大佬了,咱們下手就更安全了嘛。」

「死小子……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話再說回來,豪哥,我和國棟都不是包莖啦!」

「……」

我揉揉發痛的太陽穴,為這一如平常的被忽略輕輕歎口氣。剛才是真的有點生氣了,可他們馬上轉移話題,害我有火沒處發,簡直就像在跟空氣玩相撲似的。

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的?在我的記憶裡,被他們吃得死死的,好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做老大做成這樣,也不知道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吃過飯,國棟和阿祖陪著阿珊去洗碗,閒下來的我坐在以前從街上倒閉的酒吧偷來的吧臺凳上,點燃了今天的第一根煙。

這間屋是我和志豪和信義幾個小流氓幹了好幾次架才保住的家,雖然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拆除的違章建築,而且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凍肉鋪,卻是我們五個人相依為命的棲身之所。

從房間唯一的一扇小窗口望出去,沒有什麼好風景,只有鱗次櫛比的公屋和遠處迷離耀眼的霓虹燈,還有站在燈下,描著深藍眼影和腥紅嘴唇的流鶯。同時還可以感覺到,有彷彿夾帶著九龍城特有味道的夜風吹過,風裡甚至包裹著不遠處的廟街那種充滿寂寞的奇異喧囂。

我不禁攤開手掌,察看手心的紋路。真是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這個號稱東方之珠的彈丸之地待超過十年了。看來像我們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還真有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味。

察覺到志豪輕輕地走過來,但是我沒有回頭。他伸出一隻手,取走我叼在嘴裡的香煙,坐在旁邊自顧自抽起來,然後向昏暗的空氣中吐出一串白色的煙圈。

「又在想什麼呢,擺出那麼一副蒼蒼涼涼的表情,還在介意我們拿你打賭的事嗎?」

我一下笑起來,問他:「說真的,為什麼每次你都能賭贏啊?不會是在跟蹤我吧?」

他繼續吸煙,一口就吸到底,然後把煙屁股摁滅,說:「那種女人,你不可能看得上眼吧?話說回來,通街做皮肉生意的大姐沒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是都很醜啊,你到底有沒有中意的?」

我把打火機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玩:「你呢?有不少大姐接近我就是為了打聽你的事。」

志豪有八分之一的英國血統,輪廓深得不像亞裔,就是那種走在路上會被討厭的少年嘲笑的「鬼佬」,小時候,就為了這兩個字,我不知替他跟別人打了多少次架。

志豪不說話了,低頭像是在想什麼。從側面看過去,因為年紀還小的關係,他的臉部線條還殘留著屬於少年的纖細秀麗,但相信再過不久,一定會變成要命的酷帥俊朗吧。

停了一會兒,他才又抬頭開口道:「你呀,表面上看是小混混一個,骨子裡卻和我們都不一樣。」

我最怕的就是這個話題,於是馬上岔開他的話:「阿豪,你省吃儉用的,存錢來做什麼?我們不比國棟和阿祖他們,沒有香港出生證明,再多的錢也沒處花,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別對現在的自己太刻薄。」

志豪呼出一口氣,笑了:「你錯了。世面上只有見不得光的人,沒有見不得光的錢,我努力存錢,總有自己的目的。我勸你也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別凡事都盡先想著那三個小的。」

「喂喂喂,連你在內,是四個小的才對吧?」

「少得意了,論體格,你才是小的呢。」

他冷不丁站起來,嚇了我一跳。這小子去年就已經高過我了,這樣居高臨下地看我,讓我非常之不爽加不甘心,明明吃得都一樣多啊……

「我是比你小一歲,那又怎麼樣?除了年齡,我會在各個方面都超過你的。」

我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吐他的槽:「你自己聽聽你說的話。只有小孩子才會在意什麼不如啦,超過啦之類的吧?」

志豪又不說話了,卻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被他像要在身上燒出個窟窿的眼光盯得發毛,不禁逃避似地移開視線,然後無意識地又從口袋裡摸出香煙盒,重新點燃一根煙。

「明天……」

「叫我小明哥啦!」

「讓我叫一次名字會死啊?」

「你……」

「小明哥,豪哥,你們快出來看電視,特特特特大的新聞哦!」阿珊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來大聲通知我們,這種情況在一向以小淑女自居的她身上可很少發生。

也許真有什麼大新聞發生吧。

我趁機向外屋走去,並用掩飾動搖的平淡聲音告誡志豪:「這次就饒了你,以後再這麼沒大沒小……」

他一臉的似笑非笑:「怎麼樣?難道你還捨得打我嗎?小明哥~~」他用肉麻的顫音把哥字拖得老長,還拋給我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

「捨不得……才怪!」我一拳捶在他肩膀上,但也真的沒怎麼用力。

也許遲早有一天,我會被他氣得吐血而亡吧?一面反省著對他的教育方法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一面坐到了電視前。

畫面定格在一扇充滿暴發戶質感的鍍金雕花宏偉大鐵門前,當然,鐵門裡面有一幢絕對可以用豪宅來形容的無敵海景巨型別墅,門口則停著數十輛與鐵門所散發的惡俗銅臭味極其相襯的超高檔外國房車,唯一顯得突兀的是每一輛的車頭標誌上都綁著樸素到有點兒寒酸的小白花。

志豪無聊地後仰:「這是什麼?哪位富豪駕崩了?算什麼特大新聞嘛。」

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就是那年小平爺爺死翹翹的消息也和天氣預報一樣稀鬆平常。

「不是啦,這是陸天榮的房契,今天下午,他在自己的遊艇上被人砍死了!警方正在介入調查,這些車都是那些香主堂主開來弔唁老大的。」阿祖帶著不知為什麼居然很興奮的表情向我們解說。真不知關他什麼事。

不過,這還真是比小平爺爺逝世更令人震驚的大新聞啊……

陸天榮是一個叫「宏勝」的社團的老大,而宏勝在香港黑社會的地位,大概就和拆分之前的洛克菲勒財團(Rockefeller Financial Group)在美國財經界的地位差不多。聽說這個社團的來歷很古老,可以追溯到清初的天地會,數百年來本埠風光了一陣最後卻逃不過消亡命運的社團走馬燈似地來來去去,唯有宏勝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數十年如一日地維持著壟斷地位,不管警方怎麼掃黑,也沒能把它給滅了。

志豪的屁股朝我這邊擠了擠,有些不置信地說:「連陸天榮都敢殺……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

「不用說當然是內鬼了。如果不是身邊的人,怎麼會把他的行蹤掌握得那麼清楚?陸天榮很少不帶保鏢活動的。不過那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事。」也許是觸事生情,我開始趁機教育他們幾個,「俗話說上得山多終遇虎,在江湖裡打滾,爬得再高也逃不過這樣的下場,所以你們從現在起就要為將來打算,別老是想著怎樣加入社團。黑道是條不歸路,一旦踏上去就身不由己,不要讓自己的命運……」

我一心想做萬世師表,借題說教,但還沒說完就不得不打住,因為空曠的房間裡,繼續聆聽著這番教誨的,已經只剩下電視、沙發和我自己了。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嗎?

「明天,別去擔心那麼遙遠的事好不好?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志豪倚在門框,丟給我最後一句話。

注定?我無力地苦笑。其實世上沒有什麼事是注定的,我們只是習慣把一切難以把握的事情都推給所謂的宿命,因為我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

挫敗地倒在沙發上,突然因為不知從哪裡吹來的涼風打了一個冷顫。明明是四月,明明身在一年四季都不會寒冷的香港,我的身體卻像已經預感到即將發生的風暴一般,先於大腦發出了警報。


* * * * * *


「小明哥,今天回來得這麼早?怎麼,搞到大傢伙了?」斷爪榮十年如一日地坐在他那小得像廁所的典當鋪的櫃檯後面,用和金馬倫道浸信會教堂裡的神父並無二致的慈祥笑容招呼我,如果忽略掉他頰上的傷疤和變形蜷曲的右手,真像是一副光明之子遺愛人間的畫面。

我從口袋裡摸出金光閃閃的手錶遞給他:「五根火柴頭,一九三0年的玫瑰全鑽面,你看著辦吧。」

回想起那手錶的主人,我的心裡不禁有些打鼓,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衰仔,竟然在全身上下掛滿閃閃發亮的石頭,孤身一人走在旺角的水貨街上,如果不是腦袋進了水,一定是非同凡響的人物,不過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再過兩天就是繳人頭稅的日子。

「唉喲喲,你真是太有本事了!這種絕版勞力士,就是堂而皇之地放在西武崇光裡只怕也有人敢買吧?」斷爪榮帶著佩服的表情咋咋舌,又說:「我沒那麼多現鈔,乾脆銷出去以後再給你錢怎麼樣?」

我點點頭:「就信你一次。不過既然先銷後得,就只能給你十二個巴仙(%)的回扣,剛才橫巷的阿旺說,十個巴仙他也肯做的。」

斷爪榮不由恨恨地瞪我,我也毫不示弱地衝著他笑,最後他終於屈服了,「你小子也太精刮了吧。」

我笑一笑,厚著臉皮擠進了他的櫃檯裡。既然公事已經談完,就可以聊聊八卦了。我問他:「陸天榮死了,大概會有一陣子不安寧了吧?」

「可不是。昨天燒香的還只是本埠的大佬們,今天黑手黨竹聯幫山口組通通聚集一堂,真是壯觀。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事來。唉,一旦改朝換代,多少人都無法立足,只能跑路。」斷爪榮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著說著突然自嘲地笑了,「人家是阿榮,我也是阿榮,活著的時候雖然運勢不同,死了倒都是一具棺材遮體,沒什麼差別。」

「我擔心的是這個月的保護費該交給誰。棺材李?貴利高?還是賭王金?萬一押錯寶,難道帶著那幾個小的也跑到外面去嗎?」我徵求他這個過來人的意見。

這一帶的人頭稅一向都是交給宏勝下面的青龍堂,如今陸天榮一死,其他的社團自然蠢蠢欲動,逐鹿中原,最後誰能一統江湖,我這樣的小混混當然預測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是設法獨善其身而已。

斷爪榮眼睛瞇成一條線,說道:「如果是我,要麼就繼續向著宏勝,俗話說爛船有三斤釘嘛,你以為他底下那幾個堂主是省油的燈?要麼就破點財,多出幾份人頭稅,就好比買連號馬券,總有一張會中對不對。」

他的建議實在夠中肯,我不由看牢他,吹一聲表示讚頌的口哨:「榮叔,當年設局廢了你的人到底是誰?你這麼精明居然也會栽跟斗。」

斷爪榮無所謂地笑:「你這算是誇我嗎?有句話叫張天師被鬼迷,你不會沒聽過吧?越是恃才自傲的傢伙,到頭來下場就越慘。」

聽他的口氣,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不過像他這樣活到現在的角色,情緒大概已經不受外界影響了。

我丟給他一根煙,自己也叼上一根,仰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其實說不上舒坦,但人在煩心的時候,總愛藉著尼古丁來平復情緒。而讓現在的我煩心的,是自己居然不得不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老頭子的死而煩心。死就死吧,為什麼連我這種只想平平淡淡過一生的小人物都要為因他的死而牽扯出來的問題傷腦筋啊?

所謂天津的一隻蝴蝶搧搧翅膀也會引起秘魯的海嘯,指的大概就是這種連鎖效應吧?


* * * * * *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但哪怕是信步走在尖沙咀街頭的路人甲,也都能隱約感到這種平靜下的異常。把報紙捲成窄條夾在腋下,生怕別人不曉得裡面裹了一把西瓜刀的年輕人;大晴天還把襯衣扣得嚴嚴實實,瞎子都知道下面穿著避彈衣的反黑組條子,都超乎尋常地多起來。

平時都要撐到凌晨才關上店門的商場大都在下午就打烊了,到處兜售百來文一塊的歐米茄的小妹也不見蹤影,像我們這樣做摸包營生的自然也不好開張,國棟,阿祖和阿珊都被我嚴令待在家裡,本來也不讓志豪出去的,但我的話在他的耳朵裡早已經一點威懾力也沒有,說了也沒用。

一個週末的夜裡,街上突然傳來斷斷續續喊打喊殺的聲音,一開始是人聲,後來是金屬撞擊聲,最後砰砰砰的槍響不絕於耳。我充耳不聞,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逼著國棟他們陪我看了一夜翡翠臺的闔家歡節目,一直到凌晨四點多,才實在撐不下去,四個人倒成一團沈沈睡去。之所以四個人,是因為志豪去了澳門洗澡,徹夜未歸,真擔心他欠一屁股賭債回來。

第二天一早,從來不買報紙的我在街角買了一份日報。誰知翻遍了社會版,也沒有看到關於昨夜槍戰的新聞。

街口很難得地起了一點薄霧,我看到馬路對面,那個在這條街上賣了三十多年粽子的湖北籍老頭若無其事地支起攤位,碩大的竹編蒸籠上,升騰著活潑熱鬧的水蒸氣。除此之外,馬路沒有比平日更髒,路旁的房子也沒有比平日更破,晨光初現,這裡依然是河清海晏的九龍半島平凡一隅。

是啊,管他什麼風起雲湧,日子總是要過的。

我於是上去買了五個雞肉蛋黃粽提回家,路過斷爪榮的典當鋪,只見他笑吟吟地坐在櫃檯後面,不知為什麼一臉的老懷大慰。

見了我,他揮揮手說:「小明哥,我有一手好消息,想不想聽?」

斷爪榮從來不是喜歡誇張的人,我慢慢走過去,用指節敲敲櫃檯,抱著姑且聽之的態度問道:「什麼好消息?」

「以後不會再有人打打殺殺了,所有的社團一切照舊,天下太平,算不算好消息?」

我吃了一驚:「真的?我以為昨天只是序幕……是因為條子鎮壓下去了嗎?」

「你怎麼如此天真。誰不曉得特首要想坐穩當,也得禮讓宏勝三分。是因為陸天榮的兒子已經決定出山主持大局,昨天夜裡,也是宏勝與警方達成了某種協定,江湖事江湖了,他們社團自己在捉拿殺死他們老大的兇手。」

我聞言一怔:「陸天榮有兒子?」

「怎麼沒有,撈偏門的人,最怕就是沒人扶靈戴孝,他的獨生子一早去了美國,所以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兒子的存在。聽說他兒子在大學教數學,也許是個文弱書生吧。他本來沒打算接他老豆(注:爸爸)的班,但是前段日子下面的人鬧得太不像話,他才正式接管了宏勝。」

我用手摸摸下巴,又擔心起來:「他壓得住陣腳嗎?宏勝底下那幾員大將,有哪個不想著換倉?」

斷爪榮不由失笑,數落起我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順其自然就行了嘛,不要老把事情看得這麼複雜,其實人生的精萃,就在於如何及時行樂。」

他說得再對不過,我只好在嘴角滲出苦笑,做出一副附和他的樣子。誰不想及時行樂,可是年輕輕就得負擔四個孩子的生活,又怎麼談及時行樂?也許從偷渡來香港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啊,就注定了只能苦中作樂……

 

拎著半冷的粽子回家,國棟和阿祖仍然睡得像兩隻豬;阿珊坐在裡屋的門中,見我進來,明顯受到驚嚇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說:「小……小明哥。」她身後那扇門,關得嚴嚴密密,而且似乎是從裡面被反鎖的。

因為情形太過詭異,我甚至忘了把大門關好,就問阿珊道:「珊,房裡是誰?」然後我立即得出了結論,又問:「是志豪回來了嗎?」

難道他昨晚真的輸得很慘?

話音剛落,那扇門就打開了一條縫,志豪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快把門關上!」

看樣子,事情並不只是他在澳門欠下賭債這麼簡單。

於是我顧不上介意他的沒大沒小,把大門鎖好,走上前一把推開神神秘秘的他,走進屋裡。當我看清裡屋的景象,雖然心裡已經多多少少做了一些準備,也還是被嚇得呆掉了。

裡面有兩個人,一個躺在地上,一個半坐著,都只有二十來歲,都是滿身的傷口和血。大的傷口已經被馬虎地包紮過,但仍然猙獰得可怕。

傷成這個樣子都死不成,可以想像之前他們有多麼健壯,而黑道上的這種年輕人,多半都是連命都早已賣給別人的刀手,說白了,就是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殺人機器。

我霍地轉過身,恨極地看著志豪:「你想要害死我們大家嗎?」

儘管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像我們這們只求在螺絲殼一樣狹小的空間裡明哲保身的小混混來說,第一要遵守的就是絕不能蹚入幫派爭鬥的混水之中,而這兩個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也不應該,更不可以出現在我們的家裡!

面對我的質問,志豪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看著一臉蒼白地站在一旁的阿珊,說道:「阿珊,去,把門拉上,躺在你哥哥身邊用被子把頭蒙住,不管聽到什麼聲音也不要出來。」

阿珊像受驚的小鳥一樣,飛快地照做了。

志豪又一把抓過我手裡的袋子,說:「他們兩天沒吃東西了,正好可以填填肚子。」

看著半跪在那裡倒水的志豪,我的大腦已經完全處於當機狀態,只剩下一個問題在腦海裡反覆盤旋:「這殺千刀的小子……膽大包天,不計後果……他真的是那個我從小就認識,並且辛苦拉拔長大的阿豪嗎?」

志豪服侍他們吃過粽子和消炎藥,才走到我面前,說:「我知道我破壞了規矩,你狠狠揍我吧。」

在心裡懷念了一番幾年前那個只到我肩頭的小鬼,再看看眼前這個已經長到六英尺高的大男孩,我想舉手扇他兩巴掌,手卻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似的,怎麼也揮不出去。最後我只得歎口氣,把雙手盤在胸前:「告訴我你這麼做的理由。」

「事實上,陸天榮就是他倆幹掉的。」志豪像是要測試我的承受極限似的,又面不改色地丟下一顆重磅炸彈。

如果說半分鐘以前我的大腦好不容易平復成了一派當機般的死寂,那麼現在,它就像是突然被電腦病毒入侵,無數的程式被複製黏貼打斷重組……總之呈現出一種完全不受控制的瘋狂大爆炸狀態來,如果不趕快殺毒,主機絕對會冒著青煙暴死!

「啪——咚——」

等到腦子裡的病毒被殺滅時,志豪已經被我幾記毫不手軟的重拳打翻在地。說毫不手軟,是因為他的眼角和嘴角都破掉了,正向外緩緩滲出血來;但受創最深的應該是腹部,因為他一直抱著肚子,咬緊下唇把呻吟吞了回來。

我也同樣咬緊嘴唇,忍下想去扶他的衝動。

「哥,你用不著這麼狠吧?」過了好一會,志豪才從地上爬起來,苦笑著說。

我冷冷地說:「麥志豪,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把他們倆帶上!從今以後,我們與你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志豪說:「咱們扒袋五人幫大名鼎鼎,整個油尖旺無人不識,你現在再怎麼補救,也與我撇不清關係。」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所以更是五內如焚,七竅生煙,不由歇斯底里地破口大罵:「你這小王八蛋要瘋要死要賤敬請自便,為什麼要把我們四個也拖下水?為什麼?」

用面紙輕輕地按上嘴角,志豪依然一派泰然:「只要有錢在加勒比海域買下某個小島,我們就可以獲得中美洲某個小國的國籍,以此為跳板,就可以申請居留美國,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那裡幸福平靜地過正常人的生活。只要把他倆送出香港,我們就能拿到兩百萬。而且,你也想讓國棟他們好好地上學吧?」

「想賺錢也要有個限度!到時候有命賺沒命花,不成了笑話嗎?香港這麼多替人搭線的蛇頭,你看看有哪個會做這樣剖腹藏珠的蠢事!」我吼得唇乾舌燥,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因為區區兩百萬就見財起義到這種地步。有氣無處發,我照著靠牆的衣櫃咚的一腳洩恨。

志豪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瞪著我。像這樣把彷彿帶有灼熱溫度的奇異視線投注到我身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雖然腫起來的眼角多少減弱了這種視線的威力,我還是出於本能的,像從前一樣轉過頭去逃避,腦子裡一片混沌。

然而這一次,他並沒有給我逃避的機會。

下巴被粗魯地抓住,臉孔被強硬地抬起,在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略嫌乾燥的嘴唇已經覆蓋過來。然後牙關被強迫著打開,帶有LUCKY香煙和鐵鏽味道的舌頭闖了進來。

這是……吻嗎?

「你這小子……真他媽的欠揍!」回過神來時,我的雙手已經先於大腦指令把他推開了,不,不是推開,而是給了他右胸一記發出鈍響的重拳,他嗚的一聲,再次倒下。

「你還當不當老子是你大哥?看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提著他的前襟把他拽起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對他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白癡啊……信不信老子廢了你?居然把老子當女人看,你不嫌噁心我還嫌呢!」然而,其實我自己心裡知道,這種激動只是為了試圖掩飾內心的無措和尷尬而已。

對於這一刻的到來,對於志豪不正常的舉動,其實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出現在預兆。我不是遲鈍的人,不會全無感覺,只是佯裝不知道。

一直一直拘泥於他對我的稱呼,堅決不許他叫我的名字而一定要帶上「哥」,就是為了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然而事實證明,所有的逃避,都只會導致更加徹底的失敗。

打過了人,我突然覺得異常滑稽。一間連空氣中都瀰漫著人血的味道,身在躺著兩個被各方追殺的傷員,氣氛緊張如一拉就斷的弓弦的房間裡,我居然被一個傢伙出其不意地強吻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真是足以讓人一生難忘吧?想著想著,我不禁用手掩住臉,哈哈哈地笑起來,而且一笑就是幾分鐘,眼淚都笑出來也不能停歇。

「明天,你還OK吧?」志豪關切地問,並拉下我的手,「噁心什麼的,我倒是沒想過。我想吻你,所以就吻了,有什麼不對?」

這還真是符合他那我行我素性格的回答。

懶得再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我粗暴地拍落他的手,恨他一眼:「志豪,如果一直以來我對女人的敬謝不敏造成了你的錯覺,那麼我現在清楚、明確、肯定地告訴你,我不是同性戀,而且對那種扭著屁股走路的男人深惡痛絕!」

「真巧,我也是。」

「你這小子……」

志豪歎一口氣:「明天,我這一生人,僅有的願望也不過是在一個寧靜的小鎮上生活一輩子,早晨睡到十點鐘起床,慢騰騰地吃早餐看報紙,偶爾出去運動運動,然後看肥皂劇一直看到晚上……當然,有你陪有我身邊。」

「我也想過那樣的日子啊,可是……我絕對不贊成你用現在這種方法來達到目的!而且我們現在的生活也並不算太糟吧。」

志豪微笑:「的確,不算太糟。如果你沒有一門心思都放在那三個小鬼身上,現在的生活就已經很接近我的夢想了。」

我第一次聽他發洩出心中的不滿,聽得出積怨已久。原來,以為我們五個人是一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的,只有在那邊一廂情願地發著白日夢的我而已。

心臟好像都跳得越來越慢,血液也變得越來越涼。

「志豪,『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這是你對我說的話。」

「可是當夢想突然間變得不再遙不可及的時候,任何人都會蠢蠢欲動吧?」

「不行。」我仍然堅持著自己的立場,「賭注太大,我不能接受。我要去找宏勝的人……」

「馬尼卡提。」志豪突然輕輕說出一個奇怪的詞。

我沒聽清楚,不由一呆:「你說什麼?」

「馬尼卡提。」他又重複了一遍,「加勒比海上的一個小島,那裡有湛藍的天空,銀色的沙灘,白雲飄過如朵朵蓮花,椰林在晚霞中好似翡翠流蘇……是我小時候,你給我上地理課時提到的。你還說,如果我們能去那裡生活,該有多好。」然後他輕輕地笑了,聲音裡也多了些虛無飄渺和無可奈何的意味:「你就是這麼殘忍,因為你不停地給我希望。」

我頓時心緒如濤,無言以對。

啊啊……他居然記得那些芝麻綠豆的陳年舊事,那些無比清晰,卻又遙不可及的童年幻想……

自始至終,那兩個處於半昏迷狀態的殺人兇手都一言不發,大概是因為知道,反正說了也不會有用吧。媽的,能讓黑白兩道兩路人馬都人仰馬翻到這種地步,他們也都夠有本事的。

「小明哥,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進來了!」就在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志豪那句「殘忍」的批評時,國棟和阿祖突然在外面猛烈地拍門。

快做決定。志豪用眼睛催促我。

為什麼人這一輩子,總要面臨這種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刻呢?

突然覺得,我們就像在做童年時的一種遊戲,遊戲不成文的規則就是,一個人問敢不敢,而另一個人必須說敢。

志豪已經問了:「和我一起賭,要麼成王,要麼死亡,敢不敢?」

而我,似乎已經只有說「敢」才可以。

並沒有考慮太久,我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無論如何,這件事你不可能瞞住他們三個吧?得把他們叫進來,跟他們說清楚才行。」

說完我轉身去開門,手剛觸到門把,就被志豪從身後一把抱住了。

已經那麼大個子的一個人,竟還像小時候一樣,把頭放在我肩上。

在心裡無聲地歎一口氣,我並沒有甩開他,更沒有揍他,而是用完全聽不出異常的聲音對門處的人說:「沒事,你們別敲了,我馬上就開門。」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偶爾回想起那時的畫面和情景,我都依然不明白,那樣的擁抱,那樣的緊緊依偎,到底是為了迎接所謂的希望,還是為了安慰注定的幻滅。


* * * * * *


天陰得像鍋底,但絕對沒有下雨。

巷口的鳳凰樹繁花滿杈,連樹下的人行道上,也是落英繽紛。與往年相比,今年它的花期來得詭異的早,不知為什麼,我見它臨風搖擺,心裡竟感到不勝其哀。也許是因為預見到花兒若開得過疾過盛,頹敗得也會更早吧。

「這是錶錢,還有當票一張。」

接過斷爪榮遞出來的信封,突然又聽到他「咦」了一聲:「小明哥,你們五個人要吃七個便當?」

我乾笑兩聲:「你沒聽過一句話,叫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嗎?」

看來果然是人老精鬼老靈,要想瞞過這斷爪榮的法眼,還真不容易。

「最近宏勝有什麼新消息?」

「還好啦,只不過聽說殺死陸天榮的傢伙還沒落網,正全城大搜捕呢,不過話實話,那關我們這些升斗小民什麼事。」

我又發出兩聲乾笑。

「小明,你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哦,不要以為年輕就可以縱慾過度啊。你的皮膚本來就白,所以眼圈很扎眼的。」

「……多謝關心。」我有氣無力地答。

這幾天夜裡很晚都睡不著,好不容易睏著了,就老是進入那個幼小的自己被母親抱在懷裡,在零丁洋上載沈載浮,顛沛流離的夢境。從很早以前起,只要有心事我就會做這個夢。看來這日復一日的紛擾,已經快要到達我承受的極限了。

那兩個年輕人已經可以走路,今天晚上就是把他們送到九龍舊碼頭的日子。我剛去了一趟外面,風聲很緊的情況下,只好坑了一個外行人帶他們去公海乘坐接應的船隻。這兩人的幕後當然是有黑手的,但我沒興趣也不敢知道,只想怎麼樣快點送走這兩尊瘟神。

阿祖之前吵著要去替我做包打聽,理由是細蚊仔不會受人注目,但是考慮到一旦事情敗露會受到難以想像的懲治,我堅決否定了他的提議。雖然真要是有什麼差池,我們五個大概都別想逃掉,但若能為他們三個求得法外開恩的機會,總是好的。

其實,我最怕的還不是宏勝的家法,而是有人想滅口,在我們的背後放冷槍……

帶著像壓了塊巨型鵝卵石一樣沈重的心情,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家,立即受到了聲音宏亮歡快的迎接。

「小明哥,我已經聞到香味了。你買的是乳鴿便當對不對?」

「才不是,小明哥絕對絕對買的是人家想吃的滷肉飯啦!」

阿祖和阿珊兩兄妹像小猴子一樣撲過來,完全沒有被劍拔弩張的氣氛影響到食慾和心情,一想到他們何其無辜地被我和志豪拖下水,我心裡的愧疚不由又深了一層。

「乳鴿和滷肉蓋飯各一個,所以不用爭了。」把盒飯分配給眾人,又從褲袋裡摸出一包LUCKY丟給志豪,他立即撕開膠紙,不但自己吸,還遞了兩根給那兩個價值兩百萬的傢伙。

他們一個叫阿健,一個叫阿強,阿健是從大陸過來的汙鼠(注:大陸殺手),阿強則是在九龍塘長大的孤兒。阿健的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他在殺陸天榮以前,就給妹妹寄過一封信,信裡寫著他們的雇主的名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有人想抓住他們,但也有人在暗中幫他們逃脫。

埋頭吃著自己的咖哩雞便當,突然發現志豪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雖然很想把他忽略掉,但我的神經又還沒粗曠到可以在別人的注視下大口咀嚼咖哩的程度,所以忍耐了幾秒鐘後,我不得不推開飯盒,問他:「你又怎麼了,豪哥?」

他嘴角的瘀血已經差不多消散殆盡,眼眶上的裂傷處也長出了粉紅色的新肉,總之被我揍出的傷口都復原得快看不見了,可惜人的記憶卻無法像傷口一樣,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被抹殺。

那天他說的那些話,如果可以稱之為「愛的告白」,光是回想起來就足以讓每日每夜都在反覆自問「到底為什麼惹來這一身蟻」的我頭痛得更加厲害,所以明知不可為,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採取駝鳥作戰,裝作什麼也沒發生。沒辦法,當人遇到難題又無法解決,甚至無人訴說的時候,就只能選擇逃避。

他用眼神向我示意,借一步說話,眾目睽睽之下,我只好和他走進簡陋的廚房。

「就算有什麼話,難道不能讓我先把飯吃完再講嗎?」拍拍半飽的肚子,我裝出哀怨的樣子問。

志豪持續地抽著煙,然後對我發出一聲哂笑:「明天,你真是個膽小鬼。」

「呵呵,你現在才發現?」

「算了,反正過了今晚咱們就有錢了,既然我已經向你表明了我的立場,也就不在乎多被你揍幾次。只要我持之以恒下去,我就不信你不接受我。」

「臭小子,我接不接受是你說了算嗎?」

志豪把香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向前踏了一步。狹小的廚房裡,我們的距離原本就不遠,這下更是近得鼻尖能擦到鼻尖。

「乾脆就從接吻開始習慣怎麼樣?本來想在大家面前做的,不過我知道你小明哥超愛面子。」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我想也不想地一把拍掉他的祿山之爪。

「唉呀,好燙!」他叫著握住自己的手臂,好像是我打到的那一下,煙頭落下來燙傷了手臂的樣子。

「很痛嗎?嚴不嚴重?」我一下慌了,拉過他的手臂察看,正想把他帶到水喉那裡去沖沖水,突然一片陰影罩下,嘴唇已經被這個該死的傢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奪了。

「唔……你這……雜碎……」

真是太讓人生氣了,居然利用我的心軟!

可是再怎麼罵他也於事無補,趁我張口的一剎那,他的舌頭不失時機地闖了進來,不斷地攻城掠地。

柔軟濕潤的感觸在口腔裡擴散開來。心裡雖然很想問他,和一個剛剛才吃了咖哩,滿嘴辛辣黃糊的大男人接吻有什麼樂趣可言?不過說實在話,這小子的技巧還真不是蓋的……

「嗯……唔……」

到了最後的最後,我所發出的聲音不管叫誰來聽,都只能稱之為失魂的呻吟了。

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是這麼淫蕩的人。

當他放開我的時候,我看到透明還帶著小泡泡的唾液順著他殘留著些微青紅的嘴角淌下來,相信我的嘴角也一定掛著這樣的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唾液。

雖然我嘴硬地說著討厭討厭,可這麼多年來,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在心理還沒有意識到之前,身體就已經熟悉和接受了對方所散發的各種氣味……也許真要覺得噁心,反而還比較不可能吧。

這就是所謂的愛嗎?不,我知道,這不是愛,而是寵愛。而且我還知道,如果志豪真的死纏爛打下去,出於慣性和縱容我也會不斷地默許他的行為。

在我怔忡的時候,志豪輕輕抬起我的頭:「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吧?聽到你夜裡翻身的聲音,我很心疼啊。哥!」

這種好像撒嬌的語調好不熟悉,正在調整心律的我驟然聽到,猶如上樓時一腳踩空,連心臟也為之一蕩。

媽的,這沒大沒小的傢伙現在又曉得叫我「哥」了,剛才跩得跟什麼一樣!

他接著說:「等有了錢,我們在馬尼卡提上修一棟小房子,用白色的花崗岩砌成牆壁,外面還要整理一個小小的庭院,然後我們買一艘小船……啊,還要在客廳裡挖一個壁爐!」

「笨蛋,加勒比海那種地方還需要壁爐嗎?」

說完我才發現糟了。

志豪頓時笑逐顏開:「你已經答應和我一起修房子了哦,從此不許反悔!」

「答……答應什麼了?我的意思是……我們五個人說不定哪一天真的可以修一棟自己的房子嘛!喂,你回來!聽我說清楚啊……」

並不理會我的強辯,志豪已經開了門,像歡快的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以他的個頭來說,大概也只有這種真情流露的時刻才會讓人想起,他也只是個十八歲少年的事實吧。

「豪哥,你和小明哥都在說些什麼?」外面阿珊在問。

「只是猜測今天夜裡會不會落雨。」志豪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這才想起,外面還有兩個曾經直擊我和志豪接吻鏡頭的觀眾呢!真不知道他們剛才會怎麼想我們。

無力地坐在地上,我不由得用手抱住了頭。剛剛……居然又被志豪牽著鼻子走了一回。

伸手摸摸自己的唇,方才的觸感似乎還殘留著。其實也並不是會讓人產生強烈排斥感的行為啊,難道我已經開始變得不正常了嗎……也許我的身體裡天生就攜帶著隱性的同性戀因子也不一定吧?

然而和接吻相比,他那段對未來生活的描述還來得更加危險,因為那竟讓我在不知不覺中怦然心動。

一直以來都告誡自己,人的命是不同的。像我們這樣的「黑人」,即使哪一天機緣巧合,獲得暫時的風光,也只是像魚偶爾會躍出水面一樣,看看世界,就又只能回到水裡。而到了那時,水流的冰冷已會使沐浴到了陽光的魚兒變得難以承受……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躍出水面呢?

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拒絕擁有。志豪說得對,我就是一個這樣的膽小鬼。

可是這一次,我居然發自內心地有了和他一起去賭賭未來的衝動……太危險了,絕對會付出巨大代價的。

我不敢讓自己再分析下去了,因為要是再想下去會沒完沒了。管他為什麼動心,也許是人在壓力之下會變得特別脆弱,也許是我對志豪一向沒轍,也許是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對虛妄的執著……總之,事情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是過了河的卒子,回不了頭了。


* * * * * *


十二點鐘,我和志豪一前一後,夾著阿健和阿強往早已廢棄的九龍碼頭走去,一到晚上,我們住的地方就黑覷覷的沒了燈火,只有從偶爾一扇窗戶裡射出的微光,把一排排違章建築的影子犬牙交錯地映在地上。而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連叫床聲都消失不見了,四周靜默無聲,鬼影憧憧。要是有可能,我真想扯開喉嚨喊一嗓子,以驅散那些潛藏在黑暗和寂靜裡的未知的恐怖。

好容易走到了目的地,該來的船卻沒有來,我們只好等著。蹲在海堤的隱蔽處,看著沈靜得近乎冷漠的暗黑海水,為了打發時間,我們不得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阿健突然說:「我不喜歡你們抽的這種日本煙,尼古丁的味道太淡了。我在大陸都是抽紅塔山,每天妹妹下完工,就給我帶一包回家。」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只有在提到唯一的親人的時候,才表現出一點脈脈溫情。

「人」就是這麼奇怪,不要說做殺手的他了,就是那些惡貫滿益的戰爭犯,在私生活中也都是一副共用天倫的樣子。說不定,「讓自己重要的人過得更好」恰恰就是他們去傷害別人從而獲取利益的動機和信念吧?那麼我呢?我的信念又是什麼?

海岸線上突然出現了一盞劈碎黑暗的船頭燈,隱約有一個人影站在船上,只見他用手電筒衝岸上打了幾個信號,我也趕緊用鐳射小電筒回應他。伴隨著馬達的突突聲,一艘小型快艇停在了岸邊。

「動作快點啦!」駕船的人不耐煩地催促阿健和阿強登上小艇。

我正想趕快離開。

「站住!」是阿強的聲音。接著是保險拴掰開的冷冰冰的響聲,「你們倆也要上來,和我們一起走。」

我霍地轉身:「為什麼?!」

「你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去告訴宏勝,兩頭收錢?」

「我們會守口如瓶的。」

他冷笑:「說出來誰信?」

志豪拉拉我的手臂:「我們也上去吧。」

「你說什麼……」看著他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的臉,我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想拋下國棟他們,就這麼遠走高飛?」

「你也看到現在的形勢啦!不走又能怎麼樣?放心好了,宏勝不是不講道理的社團,國棟他們暫時不會有事的,我們以後再來接他們就是了。」

我冷笑:「麥志豪,放手。不要搞得連兄弟都沒的做!」

說著我甩開他的手:「不會有事?這才真是『說出來誰信』!」已經懶得再揍他了,我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姓明的,我真的要開槍了。」阿強喝道。

我知道他這種人一定會說到做到。

「……你殺了我吧。」面無表情地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我突然覺得萬念俱灰,找不到一丁點兒活著的意義。這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甚至蓋過了對死亡的恐懼。連相依為命的兄弟都這個樣子,還不如雙腿一蹬,來個眼不見為淨。

「明天!」麥志豪拔高了聲音,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在你心裡,他們三個總是比我還重要!」

我罵道:「放屁!如果他們三個想丟下你跑路,我難道不會回去找你?」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執著於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

燈光的映照下,我睇到志豪的臉色一片蒼白,呼吸十分零亂,嘴唇也在微微顫抖;而那眼神,就像是乞求主人能把他領養回家的無助小狗一樣。

真是……最有資格傷心的明明是我好不好?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兄弟,何必搞得大眼瞪小眼呢?都上船再說吧……」阿健似乎想發聲解困,然而海面上突然傳來尖銳的汽笛聲,猶如死神吹響的號角,膠著的氣氛一下子被外來者攪亂了,我們所有人的耳畔都「嗡」的一聲,心沈下去。

 

昏暗的海面和沙灘在很短的時間裡變得亮如白晝,幾艘快艇以合圍之勢阻斷了我們逃跑的路線,數十個流氓衝上海灘,把我們團團圍住。一個一身黑衫的大塊頭男人分開人群走到我們面前,凜然威風得像一尊深色的烏木雕像。我當然認識名聲響亮的他,宏勝的青龍堂堂主龍標,江湖中人都得尊稱他一聲標哥。

就算被條子抓住,也比被宏勝的人逮住強一萬倍。

這就叫自做孽不可活吧?去賭一場根本沒有勝算的賭局。看著宏勝的人一步步逼近,我在心裡自嘲地想著。

但是阿健和阿強兩個顯然並不打算束手就擒,而是想拚個魚死網破。本著殺一雙保本,殺兩對算賺的原則,朝人堆裡不看目標地瘋狂亂射。趁著出現了小範圍混亂的時機,我一步衝進人群,舉手便撂倒兩個,並衝志豪大喊:「快跑啊!」

可是他反而衝上來,和我一起試圖打倒更多的人,嘴裡還喊著:「你快跑!」

這個笨蛋!他以為這樣我能跑到哪裡去啊?本來還想殺出一條血路掩護志豪逃跑,可仔細一想,宏勝只怕早已等候多時,甕中捉鱉,哪裡還有逃得出去的道理。

腦子很快冷靜下來,分析了形勢,我放棄抵抗。我們出來混的,能拚的時候當然得盡力拚,拚到了盡頭,就得有認命的心理準備。

轉眼間,阿健已經被打成了馬蜂窩,橫屍沙灘;阿強也受了重傷,之所以沒立即送命大概是因為宏勝的人特意要留下活口;志豪則被他們抓住頭髮,摁倒在沙堆裡。

我看著向我圍攏的幾個男人,沒再做任何抵抗就乖乖舉起了雙手,並且大叫:「我們只是引路的人橋,別殺我們!」動彈不得的志豪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我,目光裡充滿了譴責。如果不是張嘴就會進滿口沙子,他一定會對我的沒骨氣破口大罵。

龍標走過來,把我倆打量一番,他的目光真是鋒銳如刀,立即就判斷出我並沒有說假話,於是歎息著說:「小明,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乖孩子。」

我只得苦笑:「您老看錯我了。」

他又看看志豪,做一個手勢,男人們立刻將他拉了起來。

「你們這麼做,都是阿豪這小子的主意吧?」他突然又問我。

我故意看看志豪,裝出先是猶豫,然後咬牙下定決心的樣子說:「對,是這小子的主意,我也是受了他的騙,一時鬼迷心竅才……標哥你大人有大量,千萬放過我啊!」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飛快地運動平時懶得使用的腦細胞過,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龍標能放過志豪,這完全是出於一種像父母保護孩子一樣的本能,畢竟志豪是我看著長大的啊。

果然,因為我承認是志豪主使的,龍標反而半信半疑起來,他沈吟了片刻,指揮手下把我和志豪,還有那個嚇得快要昏死過去的快艇船主身上的武器全都繳了,綁著一齊帶回宏勝的總部。

一路上志豪都緊抿著嘴唇,輪廓深刻的臉上一派平靜,不知在想著什麼,這樣反而更讓我擔心,真怕他會在不適當的地點和不適當的時間火山爆發。可是周圍全是人,連和他交通交通的機會也沒有。

車子載著我們,一直開過了海,又開上了山,最後開進了一幢大得令人咋舌的山頂洋房裡,那裡面的花園雖然不至於大到能打十八洞的高爾夫,踢踢足球什麼的絕對綽綽有餘。看著大門我就覺得有些眼熟,等到進得大廳,看到牆上掛著的黑白照片,才想起這裡就是陸天榮的家啊。難道打算拿我們當祭品嗎?

穿過大廳,順著樓梯來到地下室,我們三個被推揉進一間烏煙瘴氣的房子。只見一張直徑超過兩公尺的大圓桌邊圍著三個人和幾把空椅,每個人的身後又各自站著三四名手下;一個看上去女裡女氣的傢伙正在發牌,桌面上堆滿了像山一樣高的籌碼。

敢情外面那莊嚴肅穆的靈堂是置給外人看的!

「標,回來得還真是時候啊。老大頭先去了一號,要不要給你加把凳子?」一個留小鬍子的四十餘歲男人招呼龍標。

龍標對他舉一舉手算是回禮,說道:「免了,我還有正事要辦。」

他從背後推我一把,對座中一個頭頂羽毛不豐的老頭說:「傑叔,這臭小子是成天在尖沙嘴摸包的小阿飛,也是幫助殺榮哥的兇手跑路的人蛇,你是宏勝坐館的朱雀堂堂主,看著辦吧。」

老頭正專注地研究自己的牌面,心不在焉地回答:「照老規矩,當然是要開香堂,然後在關二哥面前三刀六眼,不過現在什麼都講效率,還是直接澆上水泥丟進維多利亞港就作數吧。」

我操你老母啊……盯著這可惡的老傢伙,我真想把口水吐到他臉上,老子命雖然賤,也不至於就被你這麼一句話就草草打發了吧!

「可是,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他們誰是主犯,而且他們雖然不是社團裡的老表,每個月的人頭稅卻都是交在我們這裡,算是宏勝罩著的弟兄。」龍標說。

傑叔的眼睛仍舊沒離開牌:「那還不簡單?反骨仔更不能輕饒,按規矩是要剝頭皮的,不過算了,就澆水泥吧,大不了饒了從犯,再給他家人一筆安家費。」

龍標搖搖頭:「這兩小子爹媽都是大圈仔,死了好幾年了。」

我聽著他們在那裡用商量今天晚上是吃鮪魚(Tuna)還是鮭魚(salmon)的調調談論我們的生死,真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一想到今晚活著走出這裡的機會幾乎等於零,我把頭一挺,插話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也說放了從犯的,那就放了我兄弟志豪,將來也好有人替我收屍!」

「你剛才不是說志豪才是主犯嗎?」龍標不解我的反覆無常,皺眉問。

「我是很想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可畢竟大家兄弟一場……何況,標哥你老人家法眼何等高明,我騙得過你一時,也騙不過你一世吧?」

眼看龍標都已經開始相信我的話了,突然一直沈默不語的志豪卻在這時開口了:「不,你們別聽他的,我才是主謀,要殺就殺死我!」

這個不知好歹的衰仔!他腦袋進水了嗎?

正當我氣得翻白眼的時候,龍標的一個手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語無倫次地說:「標哥……死了……還沒來得及問!」

龍標火冒三丈,反手給他一記耳光:「你老子才死了!有什麼事慢慢說,說清楚!」

那手下捂著臉道:「我們把蘇強送到風爺那裡,還沒推進手術室,那傢伙突然醒過來,搶了阿二的槍……總之也不知是誰衝他開了一槍,正好打在頭上,就……」

聽完他的彙報,留小鬍子的男人首先笑起來:「傑叔,這三小子暫時還都殺不得呢。怎麼樣從他們嘴裡撬出線索,可就全看你的了。」

禿頂老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在明亮的吊燈燈光下閃著寒光:「放心,我最拿手就是逼供。」

「哇啊啊……不關我事啊!我只是南島的漁民,有人給我匯了二十萬叫我送兩個人去公海……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哇!!」那個開快艇的傢伙終於被他們嚇得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來。

龍標一拳把他打昏,問在坐的幾人:「都這樣了,你們的牌還要再玩下去嗎?」

傑叔朝手下比個手勢,兩個男人立即揪過志豪,把他的上半身按到了那張堆滿籌碼的大圓桌上面,並把他的手五指張開,也使勁按在桌面上。

「喂喂喂,你們搞錯了吧?」看到這樣的情景,我腦門一陣冰涼,強自鎮定地笑著,試圖挽回些什麼。

「我怎麼會搞錯。你不是說你是主犯嗎?那一定知道雇那兩個刀手的元兇是誰吧?」傑叔冷笑著右手向下一揮,「說出來我就放了這小子。」

「嚓……」

他話音剛落,一聲宛如鍘紙刀切紙板的聲音響起,一灘暗紅的血在圓桌上迅速地擴散開,一截蒼白色的小指被齊根切了下來。

「志豪!」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腦中像缺氧了一樣,變得一片空白,那是一種……比自己的手指被切下來還要更痛苦的感覺。

志豪緊咬著唇嘴,沒發出一點聲音。看到他那個樣子,我更是又慟又悔,沒想到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害得他……

「我……我聽說是……」冷汗涔涔而下,快點,要快點編些能讓他們相信的話說出來才行!

「咦,你們不玩牌了?」

就在這時,突然從一旁的小門裡走出來一個人,穿了一身白西服,配一件花襯衫,年紀看上去比在座的幾人至少要小上十好幾歲。他用白手帕擦擦手,笑呵呵地坐到了桌子旁,每做一個動作,都有些閃閃發亮的東西隨之來回晃動。

傑叔態度恭敬地同他解釋:「陸老大,不好意思,這傢伙是殺死榮叔的幫兇,我們正在審他。」

穿白西服的男人興趣盎然地盯著我看,而我在他走進來的第一秒就已經把頭藏在了胸口,心裡禱告他千萬不要認出我來。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打算接受我的祈求,只聽他猛地大叫一聲:「哈哈,可找到你了!我的勞力士呢?」

所以說,人倒楣起來,真的是連喝水都會塞牙縫的,居然在這種時候被曾經的冤大頭失主逮到。

白西裝笑嘻嘻地向我走來:「傑叔,記得順便幫我問問他把我的錶賣到哪裡去了。」他走到我面前,戴滿鑽石的手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將我的頭扯得向後仰起,「小子,出來混,眼睛最好放亮一點,連老子的錶也敢偷……」

就是這個機會!

我舉起剛才早已悄悄鬆開捆綁的手,在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將白西裝的手臂一扭,一個轉身,另一隻手如閃電般勒住了他的脖子。

而我的手裡,已經多了一柄從身邊宏勝的小弟腰間摸來的匕首。

「都不要過來!」我用鋒利的小刀抵住白西裝的頸動脈,快速地退到一個牆角,隔絕掉背後暗算的可能。

這意想不到的變故讓宏勝的大佬們都傻眼了。

「放開志豪!」看著志豪那血跡斑斑的手掌,我體內逐漸凝聚了黑暗蟄猛的殺氣,低頭看向被自己勒得直翻白眼的衰男,不由狠聲道:「你們竟敢這樣對我兄弟……」話音未落,握刀的手已經加了幾分力道,一串血珠立即順著他曝曬過度的脖子流下來,滴落在他的外套上,分外觸目。

白西裝頓時發出尖叫,我皺起了眉,難道這個像從低等鴨寮裡鑽出來的男人就是陸天榮的兒子?如果真是這樣,宏勝的未來大概只有消亡一途了。

「明天,你不要管我,自己快跑!」志豪衝我大叫,但我充耳不聞。

「你們快放了志豪,不然我砍掉他的腦袋!」我威脅在場的一干大佬。

「你弄錯……了,我不是……」手肘裡那個欺軟怕硬的男人似乎想說什麼,但因為氣流不順,說了半截就只好打住。

傑叔狠狠地把牌丟回了桌面,不屑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講條件?」

我冷冷一笑:「有沒有資格,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傑叔,我們這些小混混命賤,死了沒關係,但如果拉他賠葬,不划算的是你們吧?」

「死小孩……算你有種!」傑叔一拍桌子,站在了起來,「好,只要你告訴我們,是誰派那兩個人殺了榮哥,我就放了你們。」

「傑叔,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我不知道誰是主謀。總之你們廢話少說,快給我們準備一臺車,不然我割掉他的鼻子,再割掉他的耳朵!」

宏勝的一干人不知為什麼都不說話了。他們面面相覷,一副不知道該不該照辦的樣子。我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總覺得似乎有哪裡出錯了,不由又催促他們道:「怎麼,不願意嗎?哼哼,要是向來標榜以忠義見稱的幾位對自己的老大見死不救的消息傳出去,只怕不是被江湖上的弟兄當作笑話議論兩天那麼簡單吧?我想到了那個時候,別的社團也不會再服你們了!」

宏勝的那些老頭子還是不說話,人數眾多的房間裡就這麼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緊張的氣氛壓得人冷汗直冒,喘不過氣來。

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全都愣著不動!

突然,剛才我的人質走出來的那個小門再次打開了,伴隨著開門的聲音,一個哼著好像是粵曲的調子,身高接近兩米的巨人以吊兒郎當的姿態印入眾人的眼簾。他看上去十分年輕,以一副完全狀況外的表情掃了室內一眼,然後喃喃道:「我沒走錯房間吧?」

「小行,快叫你手下這些飯桶想辦法救我!」一看到他,白西裝立即用拔高得像殺雞的聲音尖叫起來,我趕緊把他勒得更緊些。

「行少爺!」小鬍子、傑叔、龍標和另外一個老頭子見了他,也頓時露出鬆了口氣的樣子,不不不,應該說是一副「這下沒我們的事了」的樣子。

巨人跳進房裡,也不知是不是體格太過巨大的關係,空間好像馬上就變得狹小了不少。我盯著他雕塑般發達的頸部肌肉和訂製水泥板一樣寬闊厚實的背部,驚奇地發現此人穿著成套的黑色西裝和色彩惡俗的花襯衫,儼然與我的人質是情侶裝。

隔著四五米的距離,他看看呼救的人質,再看看趴在桌子上的志豪,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並上下逡巡一番。那視線並不凌厲,卻讓我有一種就是厚厚的鋼板在他的注視下也會熔化的錯覺;那眼神裡潛藏的不可名狀的顏色,並不是可以把人吞噬的黑暗,卻比黑暗更為深沈兇猛,足以讓人打從心底裡升出一股子寒意。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是惹不起的,可是,現在的狀況已經由不得我退縮了。

然後,只見他咧開大嘴,好整以暇地笑了:「五堂叔,其實呢,四堂叔他們有悄悄拜託我,把你給做了哦。」

他伸手摸摸自己線條堅硬的下巴,那五根又粗又大的手指上同樣戴滿了亮晶晶的戒指,而且巨大得幾乎可以拿給嬰兒當手鐲。

「叔公把南部最富庶的地盤給了你,另外兩個堂叔,可是早就不滿得很啦。四堂叔還說,只要能讓你埋骨香港,清邁那幾間酒廊這五年的收益,就分一半給我,所以你看,現在這麼好的機會……」

「六成!六成好不好?芭堤雅那條賭船五年的收益,你六我四!」白西裝淒厲地允諾。

我像困獸一樣大叫:「我管你們什麼狗屁收益,快點放我們走!」

聽了這麼多他們的對話,我再笨也已經搞清楚,對面的男人才是陸天榮的兒子,事實上,儘管他以一種相當無厘頭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但他那種龍驤虎步的氣勢,足以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他才是宏勝真正的老大;而白西裝壓根就沒多大價值。怪不得剛才幾個老頭都不吱聲,那是因為他們都不清楚這樣一個外人,尤其是死掉還能帶來好處的外人到底值不值得出手相救。

「小子,聲音不用那麼大,這裡又沒有聾子。」男人掏掏耳朵,閒閒地說。

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沒打算放我們走,而且他那副輕鬆愉快的樣子看了就叫人火大。

「喂,槍借我一下。」他接過自己身邊一個小弟的雷鳴登(注:指的應該是美國雷鳴登軍火公司產的產品),那把火力威猛的手槍一到他的熊掌裡,就變得像女人常用的勃朗寧一樣小巧玲瓏。

「小子,我槍法很準哦,如果手不發抖的話,能打中十米外的一個臉盆呢。你要不要試試看?」他頓一頓,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說:「對了,差點兒忘記告訴你,我這堂叔有一個家族遺傳,就是心臟是長在右胸口的。」

隨著說話,他的槍口也移到了對準白西裝左胸的位置,「雷鳴登打穿一個人的身體,應該不成問題吧?」

「……你說我就信嗎?」我想我的目光裡一定又多了幾分狠絕,但我知道,此刻的我只是在虛張聲勢,不願意被他的氣勢壓倒而已。

像鐵塔一樣的男人舉著槍,把光線都給我們遮去了一部分。在聽到了我的話以後,他呵呵笑著把槍口轉向,瞄準了志豪的腦袋。

「不信也沒關係,那我就先殺了這小子,再和你談別的。」他露出令人背脊發寒的笑容,毫不遲疑地摳下扳機,砰的一聲巨響。

「不要!」我驚聲尖叫,整張臉都扭曲了。

硝煙散盡,只見志豪右邊耳朵旁邊的桌面上留下了一個黑色的彈孔。

我汗如雨下。

「怎麼樣?你就是不給我面子,也得給這把槍面子吧?下次就不一定這麼準嘍。」他居然若無其事的衝我擠擠眼睛。

「行少爺,您不能殺他。」我有氣無力地說,「殺了他我會跟您拚命。」

我自己都感到自己說的話沒什麼份量,可又覺得再不說點什麼不行,於是只得這樣開口,反正和眼前這個老虎一樣的男人鬥,我們只有被耍著玩兒的份,沒有絲毫的勝算。

「志豪只是從犯,你們殺掉我就夠了,我們是真的不知道誰是主謀啊。」

男人挑了挑墨畫過一樣的濃眉:「看不出你還很講義氣嘛。」不過他的手倒是向後面一甩,把槍扔了回去:「成交。我答應你,饒了他的小命。」

「行少,您是大人物,我就信您一次。」我把小刀丟在地上,又把鉗制在手中的白西裝推回給對面的人群,「你們也快放了志豪。」

我們這就算是投降了,我趕緊用手帕包住志豪的手,對他說:「你快點走,手指還可以接上!」

「我不走!」志豪卻一臉堅決地說,「我們要死一起死!」

「喂喂喂,你搞錯了吧?我只是說饒他一命,可沒說就這麼放他出去。」

大塊頭的男人笑著一揮手,宏勝的小弟們這時終於又恢復了職業氣質,一擁而上把我們銬住,帶到居然又坐到換了桌布的桌子旁開始玩撲克的老大們面前。

在行少的主持下,他們開始繼續因為我們而終止的牌局,只有那個驚魂未定的白西裝退出了,因為他剛才居然已經嚇得尿褲子了,真搞不懂,這樣的人怎麼會也是老大。

他們會怎麼處置我呢?不管用何種方法,今晚的我注定在劫難逃吧?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可以和爸爸媽媽重逢了……只是國棟他們以後就太可憐了。

我慘笑著低下了頭。

「那個圓眼睛尖下巴的小子,你過來。」居於最顯要的位子的巨型男笑嘻嘻地衝我招招手,叫人把我帶到他身邊。

「你叫明天?不錯,真是個有趣的名字。」他打開桌子上的一個盒子,取出一根雪茄,熟練地切去頂皮,後面的小弟立刻殷勤地替他點上火。一口濃煙從他的大嘴裡噴出來,簡直就像催淚瓦斯,嗆得人睜不開眼。真是,這年頭居然還有人自命不凡地抽雪茄,沒品!

有點娘娘腔感覺的荷官發出了最後一張牌。小鬍子和另外一個戴金邊眼鏡,長得有幾分像在《賭神》裡演周潤發對頭的老頭看了自己的牌,都「切」的一聲撲了牌。

剩下的傑叔是順子面,龍標則是同花,而我旁邊的男人是兩對。

「你多大了?」

男人並不急著揭盅翻牌,反而突兀地盤問起我的個人檔案來。

「……二十三。」

「哈」的一聲笑。「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二十。」我只得乖乖說實話。

「幾月生的?」

「……十一月。」

他像聽到什麼世紀超級大笑話一般,動用恐怖的肺活量發出一陣足以把吊燈上的灰都震落的宏亮笑聲。

「原來只是個十九歲半的小鬼,你膽子還真大啊。」

「可不是,現在世道變了,後生仔都要出來搞搞新意思。行少,再不開牌,阿標就要通吃了喲。」傑叔催促他。

這個被尊為行少的男人抬手抖抖煙灰,對我說:「你來給我開牌,贏了這把我就毫髮不傷地放了你。」

沒想到這麼好康的事情居然會落到自己頭上,我生怕他反悔,二話不說抓起那張牌翻了過來。

那是一張紅桃皮蛋,加上他已有的一對八和一對皮蛋,湊成了壓過同花和順子的Full House。

「什麼嘛!」

「有沒有搞錯!」

「……這就是所謂的童子雞手氣旺嗎?」

其他的幾個大佬不爽地嚷嚷起來,雖然不情願,還是把大捧的籌碼推到了行少這一邊。

行少心滿意足地又抽了一大口雪茄,然後在等待發牌的間隙突然說道:「至於那個叫志豪的小子,鑒於他年紀還小,我只讓他留下一雙手,這事就算了結了。」

正在為撿回小命暗自慶幸的我呆住了,叫道:「你明明答應只殺掉我這個主謀的!」

「問題在於,主謀明明是那小子吧?」他看我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什麼都知道,所以別在他面前妄圖偷雞摸狗。

趁我因為被他說中要害而失神的片刻,他把一張方塊J擺出來,丟下一疊籌碼:「十萬。」

怎麼會這樣!早知道……早知道剛才就做掉白西裝,大家一起死了還比較痛快。

我看看桌子對面的志豪,他英俊的臉上也因為聽到判決而掠過一絲陰影,不過稍縱即逝,看樣子半點也沒有求情的打算。

他那麼心高氣傲,要是沒有了手,怎麼可能就這麼活下去?絕對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自殺啦!一想到這可怕的後果,我登時汗出如漿,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就好像即將被剁去雙手的不是他而是我。

「行少,給個面子……」說著說著覺得不妥,我算老幾啊,他幹嘛要給我面子,於是趕緊改口,「志豪年紀輕,不懂事;可他畢竟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

緊接著又來了一張方塊K和方塊Q,連同他手裡那張覆著的方塊ACE,看起來像是不得了的同花順面。接過最後一張牌,他閒閒地開口了:「要我不留下他的手也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他連牌是什麼都沒看,就把手邊的所有籌碼通通推了出去:「Show Hand。」

我喜出望外地問:「是要我給您開牌嗎?」不就是一張方塊十嗎,那還不簡單?我在斷爪榮那裡學到的伎倆,可不是白學的。

可是他搖搖頭,把一整口的白煙都吐到我臉上,然後無比滿意地看著我被熏得眼淚汪汪的雙眼,說:「我很鍾意你,只要你願意做我的人,我就放了他。」

……他剛才說了什麼?

不只是我,賭桌上的其他人也在瞬間變成了化石。

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從化石狀態啟動過來的時候,志豪已經開始大聲嚎叫:「明天,你絕對不能答應他!不然我會恨你一輩子!」

不不不,即使沒有聽錯,也一定是我理解錯了。肥皂劇裡,某大企業的老闆挖角的時候不是也會說「我很中意你」之類的對白嗎?廣東話本來就容易產生歧義,一定是我最近受了志豪奇怪言行的影響,才會想得歪到一邊去。

「行少……你難道需要一個貼身跟班嗎?那也不能讓這小子做啊。」龍標怯怯地問,看來他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貼身跟班?也可以這麼說啦。」那個就快要抽完整根雪茄的男人滿不在乎地說,彷彿完全不介意自己的發言在下屬中間會引起怎樣的動搖。

「我需要一個人給我打掃浴室,收拾房間,把衣服送洗,把垃圾分類;白天做我的玩具,夜裡給我暖暖床……你們不覺得他很合適嗎?」

眾人再次化身為石像。

「行少……聽了你的描述,我認為,你需要的……」傑叔小心地使用著措辭,「應該……或許……是一位『大嫂』。」

行少大大地點了一下他威武的頭顱:「你要這麼理解,我也沒什麼意見。」

「可這小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男的!」

「那又怎麼樣?」

傑叔被問住了,他像鵜鶘一樣大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來,過了老半天,才伸手在自己光滑的頭頂摸兩下,咕嚕道:「是呀,那又怎麼樣呢……」

桌子對面再次出現了一場小小的騷動,原因是志豪不知出於什麼理由瘋狂地反抗起來,直到被抓住頭髮按在地下,他都還在大叫:「姓陸的,有種你就殺了我,不許打明天的主意!……」接著就傳來一陣踢打搏鬥聲。於是與座的男人們都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並彼此交換著「這兩小子早有一腿」的眼神。

「怎麼樣,答不答應?本大爺沒什麼耐心的。」行少開始慢條斯理地催逼我。

其實有什麼答應不答應的,我有得選嗎?看了一眼憤怒之火正在雄雄燃燒,卻狼狽得趴在地板上的志豪,我在心裡無聲地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至於有什麼要向他道歉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剛才說,會恨我一輩子,那我倒情願真的如此;不管怎樣,如果連小命都沒有了,不是連要恨誰都變成一句笑話了嗎?

我轉過頭,對等待答案的男人說:「行少……雖然不管是打掃浴室還是暖床我都不怎麼在行,但是我會盡力而為的。」

他聞言咧嘴笑了,骨節異常粗大而且金光閃閃的手指又取出一根雪茄咬在嘴裡,下達出第一個指令:「小天天,給我把煙點上。」

小天天……

真是好有創意的稱呼,作為玩具的代號也十分般配。

我無言地接過他手下遞來的火柴,劃燃送到他嘴邊,可是不論怎麼對準,就是湊不到雪茄的前端去,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顫抖得異乎尋常地厲害。

好容易完成了點煙這個艱鉅的任務,行少終於暫時放過我,去翻開了那張最後的底牌。

「唉呀,怎麼是方塊九?」他半點也聽不出遺憾地叫嚷著,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視覺上突然的落差讓我嚇一跳。

「傑叔,鬼叔,還有標哥和非哥,自從老頭子掛了以後,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拿著這些贏到的紅利去找個漂亮妹妹盡情地HIGH一夜吧。我也要和我的小天天去好好的玩一玩了。」以充滿豪氣的散財阿福般爽朗的聲音做著結語,這個XXXL號的阿福拉住我的手腕。

「行少,請您讓我送志豪去看醫生……」

「我會讓人帶他去。至於你嘛,今天晚上,就做大爺我的抱枕吧……哈哈哈。」他一臉獰笑地宣佈。

別說什麼反抗的話,就連表示驚訝的「啊」或者「咦」之類的語氣詞,我都沒有力氣發出來了,不過太陽穴周圍的血管,已經抽搐得幾乎要爆炸。真弄不懂,這男人到底是超級厲害,還是超級白癡,或者是超級厲害的白癡……

直到被他拉出房間,我都沒敢再看志豪一眼。

我們那可笑的發財移民夢就這樣破滅了。其實從一開始,它就注定了只是一片七彩泡沫,儘管每個泡泡裡隱藏著臆想中的美麗和迷幻,一旦將之戳破,也就只剩下滿天無所適從的空白,而我們就像愛玩肥皂泡的孩子,只因為貪戀肥皂泡的美麗,而不得不忍受幻滅時的悲哀。

這就是人生啊,所以誰敢說人沒有命運?

走上客廳,發現窗外分外的黑暗,看來已經快到黎明了,在那第一縷微紅的曙光到來之前,天空總會特別的幽黑,透過黑暗,我彷彿看到了那不知道會向哪個方向發展的未來。但我知道,即使這樣我也不能絕望,因為無論如何,只要耐心等候,破曉的一刻應該總會來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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