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拂落還滿

 


 


成彥第一次見到佑晟的時候,是在南昭國都的正陽宮裡。

站在秀色奪人的楚佑卿身邊,平凡而不起眼。

惟有偶一轉眸間,悄然流露一絲說不清道不明,別有深意的目光。

很多年以後,司馬成彥還在想,若是當年沒有遇見他,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正陽宮,那曾經是茂陵城裡最輝煌的建築,南昭開國以來歷十一帝三百二十年,都在這登基封禪。

然而昔日繁華無雙文風鼎盛的南昭茂陵城如今卻已經是北越天下。詩詞歌賦,天家風流,挽救不了南昭雨打風吹去的命運,天下本就是勝者為王敗者寇。

三年頑抗,城破之後,枉成一紙笑談。


司馬成義摟著一名豔裝女子,肆無忌憚地當眾調笑,在場幾個北越武將也是放浪形骸,幾個莽撞些的,甚至當眾對身邊陪酒之人上下其手。

居於末席的一個素服男子登時慘白著臉,偏過頭去——北越太子司馬成義此刻懷中摟著的,正是南昭嘉寧帝年前剛剛敕封的華陽夫人,自己上次見她,還恭身喚她一聲娘娘,到如今國破家亡,金枝玉葉又如何?不過身似浮萍,輕易淪為他人玩物。

「楚佑卿。」司馬成義醉醺醺地開口,「我聽聞你父皇在世的時候,享盡天下富貴,什麼如雲美女全收在他這正陽宮裡,如今看來,他這皇位坐的雖短,卻也值得了!」華陽心下悽楚,不由地低下頭去,司馬成義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強把口裡的酒哺了過去。「可惜他死的早,這人間絕色他是有心無力無福享用了。」華陽微微掙扎了一下,卻哪裡及得上司馬成義一身的蠻力?終被強拉著灌了好幾口酒,劇烈地咳嗽起來。眾將士轟然叫好,更有幾個發出了意有所指的淫蕩笑聲。

楚佑卿心裡羞憤,卻表露不得,更是無法救助她一分,面上一片難堪。司馬成義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突然鬆開鉗制,話鋒一轉,又道,「你今日送來的降書我已經看過了——」楚佑卿只得強打精神,勉強笑道:「南昭願意獻上沃土千頃黃金萬兩——」

「還有呢?」

「取消帝號,永向北越稱臣納貢——以表兩國交好的誠意……」

話未說完,司馬成義啪地一聲砸下手裡的酒杯,席間所有的南昭舊臣皆齊齊地跳了一下,膽小的甚至嚇出淚來,戰慄地抖個不停。

司馬成義大聲喝道:「我等為你報君父大仇,使你南昭未落入小人之手,到如今你國自願請降,甘為北越附庸,國已不存,又何來兩國交好!」南昭嘉寧帝幸好漁色,兼收龍陽,生前極信淮陰術士酈重欣,甚至官拜國師,酈重欣權傾朝野為所欲為,把這大好山河糟蹋得支離破碎民怨四起,甚而要逼宮自立,鴆殺南昭皇族,朝局動蕩人人自危——北越趁亂出兵南昭,倉促登基的前朝太子楚佑卿,哪裡抵的住北嶽十萬鐵騎?茂陵城破,北越兵將燒殺搶掠肆意妄為,此刻居然打起了『助南昭平定內亂』的幌子,以欺瞞天下。

楚佑卿無奈,只能咬牙道:「臣下即刻叫人修改降書——」

司馬成義哼地一笑:「楚佑卿,我沒多少耐心的——」楚佑卿心裡一抽,以司馬成義嗜血瘋狂的性子,若不一一允了他的條件,只怕又要大開殺界,可如今的南昭又哪裡來的能力任人獅子大張口?成義低頭看了看自己懷中花容慘澹的華陽,邪惡地勾勾唇角:「南昭輕歌曼舞冠名天下,我倒找了個好班子,大家不妨同樂。」

話音剛落,從偏殿魚貫而入幾個窄袖長裙的樂人,卻原來都是舊時宮人,只是今日通通作了異國裝扮,見著楚佑卿紛紛地都偏過頭去,無地自容。所謂的君臣之義,不過如此。生與死面前,有太多人放棄尊嚴,誰能免俗?還未來得及傷感,後面那個人倒叫他瞪大了眼睛,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太子妃羅氏也是北越裝束,不施脂粉,木然地步入正中。

「聽說你夫人當年一曲梁間燕唱的繞梁三日,我今日倒開開眼界——不拘唱什麼,大家樂一樂就是。」司馬成義緊盯著楚佑卿,一抬手示意開始。

羅氏到楚佑卿面前輕輕一福,道:「殿下,臣妾獻醜了。」

楚佑卿悲從中來,咬著牙強忍著開口:「事已至此,我……也不怪妳,妳去便是。」

羅氏也不贅言,落座抱琴,調過二宮,絲竹之音嫋嫋而來,一干南昭舊臣紛紛低頭不忍再看,曾經的國母如今堂前獻藝,何等羞辱。但聽她唱道:

荒煙蔓草,正蕭條,淚咽無聲,一般悲涼滋味。重回首,舊時宮闕舊時景,終究莫彈酸淚。君莫忘,吳宮芳草,正陽海棠,年年知為誰生。

司馬成義尚聽不大明白,楚佑卿已經淚流滿面,哽咽難言,身後多有垂淚者。

羅氏卻並無眼淚,仿佛已經心死一般,她單手一撥,宮調轉商,聲音也一下子淒厲起來:

吹奏離歌,漫想香塵,甚荒唐。十載浮華,紅顏枯骨,萬山千河轉頭空,更那堪虎豹豺狼!

司馬成義總算聽出那不是什麼好話,他萬沒想到羅氏有膽子在他面前搞鬼,起身啪的一聲摔破手中的杯子,猙獰道:「妳唱的是什麼逆詞!」

幾乎是與此同時,楚佑卿身後突然有人踉蹌地撞了出來,手裡的酒壺整個撞上羅氏的七弦琴,砸地粉碎,發出好大一個聲響,連帶著她的素色羅裙也濕了大塊。羅氏一驚,只見那人已經向司馬成義跪下,連連叩首:「下臣酒醉蠻撞失儀,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司馬成義倒是認的他的,楚佑晟,嘉寧帝第六子,雖封了個錦衣侯,卻一直做著楚佑卿的陪讀,是個不輕不重的小角色,見他面容平凡,神色慌亂,不欲與他多說,嫌惡地揮手:「下去!」楚佑晟忙一磕頭:「謝殿下!」待起身之後,又像突然發現什麼似地驚惶地跳起來:「娘娘,您的羅裙濕了,怎可殿前失儀?還是速速換下為好。」

司馬成義還沒反應過來,楚佑晟已經著人送羅氏回去,他本想立馬收拾她以洩恨,被這麼一鬧,倒冷靜了下來,畢竟事出倉促,在場的北越武將倒大多不明白發生什麼,司馬成義一時難找理由下手,況且羅氏現在還殺不得。他再看楚佑晟,誠惶誠恐,點頭哈腰,哪裡像個皇孫貴胄?一下子倒足了胃口,不耐地揮手斥退。

一直到羅氏的身影消失在宮門,楚佑卿一直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來,卻又是一陣悵然:一個女子尚且剛烈如此,他情何以堪。

不料司馬成義並不想輕易放過他,他本想當眾羞辱楚佑卿,卻不想反被痛罵一通,心裡早憋著股邪氣了,當下走到楚佑卿面前,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才淫笑道:「據說你的幼弟楚佑寧生的一副清俊的相貌,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才比子建,貌勝潘郎,我倒想見識見識,可惜你倒藏他藏的緊——」

楚佑卿心裡一咯?,急道:「殿下,愚弟年幼,見不得大場面,要是衝撞了殿下——」

「行了,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司馬成義乾脆打斷他,「我要他——侍寢!」

一語驚四座,南昭諸人頓時涕淚交下,哭聲震天,幾個老臣已經哭暈過去,死死地只念著那幾句:「太子不可,太子不可……康王殿下千金之子,萬不能——」

楚佑卿哪裡不知,北越自占了正陽宮,將南昭皇族悉數趕入偏殿,便將宮女侍婢生的好些的,全部充妓勞軍,那時候所有人奔走流涕,哀哀呼號,北越士兵強拉硬徵,若有不從的,就地杖殺,一時血流成河,宛如人間地獄,楚佑卿等人在旁看的膽戰心驚,卻沒有一人能為他們施以援手。到後來,他們開始搶奪王公貴胄的妻妾子女,甚至是皇族,若無司馬成義明令保護,他們依然肆意妄為,每天都有辨認不出容貌的屍體堆在廣場焚燒,或許裡面還有他的兄弟姐妹——曾經雍容華貴的王公郡主們,死的時候衣不弊體血肉模糊。楚佑卿不敢看,也不忍看,他只能保住他最親的人。他下令嫡系皇族一律不得擅自步出偏殿,三餐飲食皆由小廚房做了由近侍送進,尤其是他唯一的親弟康王寧,他只望他沒事,而他的國家他的臣民早已經支離破碎。

「我南昭皇家,萬萬不能答應這等荒謬之事!」楚佑卿憤而起身。

「是麼?」他低聲一笑,慢慢地靠近他,「要不,你就以身代之,如何?」

楚佑卿一楞,臉色頓時慘白一片,羞憤交加,怒道:「恕難從命!」

成義冷哼一聲,回到首位,一抬手,當下殿門全開,殿前廣場上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北越士兵。為首的車騎將軍劉成威陣前擊鼓三響,號角震天,黑壓壓站成一片的眾親兵齊聲吶喊,金戈相擊,響聲直徹雲霄——旌旗鐵騎,如林干戈反射出一片森冷嗜血的光芒,叫人心都寒透,幾個膽小的王公已經嚇得腳軟,面色驚慌,更有幾個乾脆拽住了楚佑卿的衣擺,哭鬧起來,他們實在是被嚇怕了。楚佑卿心裡也是又急又怕,剛才壯膽一吼,到底底氣不足,他更怕司馬成義一怒之下趕盡殺絕。

司馬成義看的好笑,一把攜住一直居於副座默不吭聲的司馬成彥的手:「三弟,你看這些南人,竟會嚇到這般失態,當真可笑。」

司馬成彥淺笑道:「那是被威遠軍的軍威嚇的緊了,也是難怪。」頓了頓又在成義耳邊道:「太子殿下,楚佑卿比不得死了的嘉寧帝,他民心未失,若逼的緊了,小心生變。」

成義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三弟,南昭已經是網中之魚,你還怕他掀的起多大的浪?再說,這事我勢在必得!」他心裡真正想要的就是這個詩詞無雙,文采獨絕的前朝太子,他想蹂躪他,踐踏他,看看高貴文雅得不似凡人的楚佑卿在他床上婉轉承歡的時候,又會是怎樣的萬種風情。現在礙於情勢,卻暫時動他不得,楚佑寧和楚佑卿一母所出,容貌更是相差無幾,想到這裡,他不禁淫心大動。

成彥暗自冷笑,面上卻連連點頭稱是,心思早飛到方才那個人身上去了。

楚佑晟……那個遇事只會抖個不停的扶不起的阿斗……方才,是有心,是無意?他不動聲色地抬眼看去,亂成一團的南昭諸人,楚佑晟也在其中,一樣的慌亂無助,六神無主——難道剛才只是自己的錯覺?成彥皺起眉——楚佑卿一把攥住了佑晟的手,越捏越緊,此時楚佑晟恰好又抬起頭看他,司馬成彥渾身一震,那雙眼睛!光華內斂,精光流轉,連原本平凡的容貌都仿佛瞬間生動了起來。再看過去,那眼神又與常人無異了,那樣灰白,絕望,不知所措。

有趣。司馬成彥微微一笑,只會敷朱施粉的南昭皇族裡,竟還有這麼個人物?


一場夜宴,險象環生,若非司馬成義自得之下,酩酊大醉,只怕他們還沒這麼容易脫身。出的門來,眾人都是一身冷汗。剛進了自己的居所,楚佑寧已在中殿等候多時了,楚佑卿緊張地回頭看了看,忙推他入內:「你出來做什麼?我不是吩咐過你沒事別亂跑麼!」

楚佑寧一顰眉:「司馬成義方才才興師動眾抓了嫂子走,我擔心宴無好宴,才在這等著。」

「……」楚佑卿終究不捨得告訴他真相,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自小被人如珠如寶地珍視著,從未受這兵荒馬亂的戰亂之苦,能現在這樣鎮靜也算難得了。「放心,哥沒事。」

羅氏此時也換了套衣裙,迎出門來:「殿下,臣妾終究害的殿下受辱人前……」

楚佑卿心裡一酸,到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還有何能力保他一家周全?他慢慢地開口:「回來就好,你們都散了吧……明天,還不知什麼光景呢。」

眾人散去,楚佑晟到他面前躬身告退,佑卿卻忽然叫住他:「今日若非你……只怕她……也活不了。」

楚佑晟沈聲道:「司馬成義氣焰囂張,只怕佑寧……保不住了。」

楚佑卿想到席間司馬成義在他耳邊說的那一句話,身子一下子抖了一下:「至多一死,難道還能叫他輕賤了去!」

楚佑晟還想再說什麼卻終究住了嘴,恭身道:「臣告退。」


楚佑晟離開之後卻並不歇息,反倒一路折行,到了個隱僻所在,他縱身一躍,如飛龍掠空,足不點地地向前疾馳而去,待到了正陽宮,他方向一轉,輕車熟路就到了司馬成義的寢殿,翻身縱上,輕揭瓦片,但見他摟著華陽睡的正熟,便繞到側門,點了守將的穴,掩身而進,細細地搜起散落一地的衣物。

佑晟並不敢多留,一柱香後就撤身而出,行到中門,突然一道掌風從後襲來,他微微一驚,出手如電,幾乎是立即拍向來人的胸口。黑衣人側身避開,身形遊走,竟與他纏鬥起來,楚佑晟怕有人撞見,更是急急地想盡快結束,奈何來人武功不弱,他又急於求成,二人拆了上百招還是平分秋色,楚佑晟對這種癡纏的打法最為痛恨,此時又隱有人聲傳來,情急之下殺機頓起,一招鷹爪手,迅雷不如掩耳地襲向黑衣人的喉頭,此招如猛虎出籠,黑衣人避無可避,眼看命喪當場,突然一道銀光閃過,佑晟臉一偏,恰恰躲開,竟只是半隻玉環,此時已經深深地釘進樹幹之中。他心裡一駭,黑衣人已經趁著他的遲疑,一腳踢向他的檀中穴,佑晟吃痛,一口真氣沒嚥下,連退數步方緩住身形,再抬眼望去,那黑衣人竟已經沒了身影。

「喲,這不是南昭的小侯爺麼,這麼晚了,怎地還在外遊蕩?」

楚佑晟抬眼一看,只是兩三個北越的千夫長,這些人慣於找南昭皇族的麻煩,沒什麼大威脅,卻也煩的緊。當下換了個臉色,點頭哈腰道:「幾位軍爺,我只是睡不著隨意走走罷了,這就回去,這就回去。」

為首一人道:「小侯爺說的哪的話,這正陽宮原本可是你楚家天下,誰讓你死鬼老爸沒用,把這江山拱手相讓?只是現在換了人做主,若是這事傳到我們殿下耳朵裡,只怕……」

佑晟結巴著開口:「那,那依各位爺的意思……」

又有一人做了個手勢,笑道:「小侯爺不該不知道吧?」

佑晟苦著張臉:「如今該拿的都被拿光了,我,我哪來的錢……」為首那人重重推了他一下,吼道:「你不給?」

佑晟嚇的腿一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連串地叫:「別打我別打我。」

三人一擁而上不由分說開始搜身,他們不信他身上就真沒一點油水!

身後突然又是一個聲音傳來:「你們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忙齊刷刷地跪下:「三殿下!」

成彥帶著個隨從,慢慢地踱了過來,眉頭一皺:「我威遠軍軍紀嚴明,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還不放開小侯爺!」幾個人暗暗叫苦,怎麼不巧就碰上這個菩薩心腸的主,這下沒的折騰了。

楚佑晟吃力地爬起身,成彥親自替他拂去衣服上的灰:「小侯爺受驚了。」

楚佑晟驚弓之鳥般地連連退開:「殿下言重殿下言重。」

司馬成彥一愣,也不生氣,斥退了幾個軍士,笑道:「委屈小侯爺了,以後別對這些人客氣,沒的沒了自己的身份。」一句話夾槍帶棒,楚佑晟卻似渾然未覺,司馬成彥淡淡一笑,對楚佑晟一抱拳也便走了。


進了他的雍寧宮,成彥吩咐小廝打了水來,自己推門而入,但見那黑衣人正坐在桌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茶。

成彥哈哈一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何?」

黑衣人看他一眼,苦笑道:「你嫌我命長就直說吧。要不是你出手,我只怕回不來了——他好狠的手段!」

成彥翩然落座,也端起一盞茶,沈吟半晌道:「這樣的身手,若不試他,怕是一輩子也看不出來。可這樣的一個人,卻甘心給那些奴才們下跪——」他慢慢地啜了一口,「淮熙,此人若不防他,後患無窮!」

紀淮熙沈默著,並不答言。


和平的日子沒過上幾天,成義就帶著一群人闖進了頡英殿,如今這楚家天下,倒真沒什麼地方是他去不得的了。

南昭舊臣早已成驚弓之鳥,縮在一邊大氣不敢出,楚佑卿幾乎是咬著牙向他行了個禮:「太子殿下,不知此行所為何事。」

司馬成義轉轉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我這次來不過是探探你們過的怎麼樣。據說茂陵城的百姓夜夜對著你頡英殿遙香叩拜,你倒是很得人心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楚佑卿白著張臉:「此事下臣聞所未聞,求殿下明鑒。」

「上次我便同你說過了,我耐心有限。」突然語氣一轉,「也罷,我這次倒是親自來瞧瞧你們的康王殿下——叫他出來。」

「臣弟偶感風寒,至今難以下地,只怕要讓殿下失望了。」

成義一個箭步衝下來:「既然如此我更要探探他了。」楚佑卿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擋在他面前:「殿下留步。」

成義瞪他一眼,楚佑卿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他怕死了他吃人似的兇橫目光。

若非父皇要完整一個人,早強上了他,還容他裝什麼傲骨!

「你敢攔我!」一手提起楚佑卿的衣領,逼近他,「我真不明白,我要金銀珠寶你給,要你姐妹姬妾你給,為何就這楚佑寧,你捨不得放手?」

楚佑卿強自鎮定:「無…無論如何,除非我死,才會讓你帶走佑寧!」

「你死?你道我捨不得?」成義輕輕一笑,「我自然不會讓你死,天下能替你死的人多了,比如——」他冷冷地環視四周,手一揚,跟來的人刷地一聲拔刀出鞘,一一架上南昭諸人的脖子——「比如,他們。」

「殿下救我!」殿上頓時哭聲一片,楚佑卿閉上眼不肯妥協,南人就是這般怯弱,該珍惜的方寸疆土不去珍惜反倒死忠於這所謂的兄弟之情!成義手一揚,一個南昭貴族被推了出來,「你還不答應——」他做了個手勢,手下大刀一落,伴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人活生生被卸下了一條胳膊,疼得掙開束縛,亂跑亂竄,鮮血濺得梁柱上都斑斑駁駁。

一時間曾經還叫著不可不可的老臣們全部噤若寒蟬,一片肅殺。

「你想我卸下所有人的胳膊——還是腦袋?」

你不是次次都那麼好運可以逃過我的,楚佑卿。我要追得你無處可逃,甘心做我的玩物,我要你知道,我要的從來就沒有到不了手!

「你,你這……」楚佑卿氣得說不出話來,司馬成義又慢條斯理地開口:「這樣都不能讓你點頭?也好,茂陵百姓為你們這些喪家之犬禱告叩拜,已經有了謀反之實,是時候來個大清洗以定民心了是不是?我看你為了你楚家一己之私,是不是願意犧牲所有的茂陵臣民。」

司馬成義根本就不是人!楚佑卿哆嗦著,他覺得整個人都要被劈成了兩半,他不想讓已經生靈塗炭的國家再加劫難,可要他親手把自己唯一的親弟送給這樣一個人渣蹂躪他情何以堪!

正僵持著,突然有人叫了一聲:「殿下!」,成義展眼看去,迴廊處遠遠走來一個少年,白服銀冠,色若春花,眼似秋潭,眉心一點胭脂,若隱若現,竟不像凡人。

三軍將士都沒了半點聲息,看著這謫仙般的人物從容步進殿內。

那絕色少年環視眾人,逕直走向楚佑卿,緩緩地在楚佑卿面前跪下。

「皇兄,一直以來我百無一用徒增負累,到如今,總算於國有功了一次。」頓了頓又輕聲道,「莫傷心,人各有命。」

「你……你為何出來?」楚佑卿五內俱焚,急得不知道所什麼話才好。再一轉眼,驀然見到他身後的佑晟,他呼吸一窒,是他……一定是他。楚佑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悲哀地一笑,「皇兄,莫怪六哥。」

「佑寧,你過來。」就連司馬成義都不禁放柔了聲音,他聽話地上前,對司馬成義長長一拜:「見過殿下。」

「聽說你近來身子不大好?」

楚佑寧甕聲甕氣地說:「大抵是這幾日頡英殿喧囂太過,吵得難以入眠之故。」

成義順手攜了他的手:「那在正陽宮給你找個幽靜的宮室給你養病如何?」佑寧並不反抗,反點點頭,笑道:「謝殿下恩典。」.

成義大喜過望,他本以為楚佑寧不過是楚佑卿的翻版替身,又硬又倔的臭脾氣,卻不料大有意趣,行事說話無一不令人酥到骨子裡,當下也沒了找楚佑卿麻煩的想頭。

楚佑卿怔怔地看著他的側影,嘉寧元年,先帝行問學會,眾人對詩,一片歌功頌德之中,惟有佑寧一句:「且把浮名共酒酌,不勝家國一場醉」震驚全場。嘉寧帝讚賞之餘卻私下語人曰:此子不類皇家,是禍非福。

到如今,能與何人共與醉!


待一行人退去,眾人不甚唏噓,楚佑卿一掌摑到佑晟臉上:「混帳東西!你明知道佑寧的性子,還慫恿他到那樣骯髒的地方去!」

佑晟面無表情,他下了這個決定,就已經料到楚佑卿的怒氣,他平靜地開口:「不交康王,司馬成義賊心不死,南昭皇家永無寧日,殿下也——不勝其擾。」

楚佑卿怒急攻心,一腳踹向他的心窩,怒道:「住嘴!不過是我南昭皇家一個奴才,你有什麼資格叫康王以身赴死!」

佑晟悶哼一聲,叩首道:「臣死罪!」

楚佑卿氣地直喘,想到佑寧以什麼樣的面目承歡司馬成義,心裡就像百爪饒心,痛得說不出話來:「我不想再看見你!」

楚佑晟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不出一語。

南昭皇家就是死絕了又與我何干,我做的究竟為誰,你真的不知道麼?


司馬成義自得了楚佑寧,倒真的對囚禁中的楚佑卿等人網開一面,看著楚佑寧的面子,也放寬頡英殿進出的限制,再過幾天,連對茂陵城的管制軍務都交給劉遠威和司馬成彥打理。自己與楚佑寧窩在正陽宮裡一味地玩樂,吩咐宮中上下皆從舊名呼其為康王殿下,一時間榮寵無邊,風光無兩,司馬成義原本納進宮裡的諸位美妾豔伶都暗淡無光。

其實楚佑寧倒也沒使什麼手段,端的是一派天真無邪與世無爭,初次承歡之時,甚至疼得暈了過去,叫司馬成義又憐又愛,其他心思都丟到一邊了。

一日午後,司馬成彥與劉遠威入宮請安,佑寧並不起身,仍膩在司馬成義身邊,瞪圓著眼睛說:「這位是三殿下?我今番是頭次見到,果然和大殿下有幾分相似。」一向脾氣暴虐的司馬成義倒不以為忤,哈哈一笑:「三弟和我怎麼一樣?他是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所以父皇才叫他隨軍鍛鍊鍛鍊,別整日裡念詩做對的。」

司馬成彥連連附和:「我豈能與大哥相提並論。」

佑寧雙眸一暗,道:「看你兄弟二人和樂,我也想起我的兄弟來,正陽宮裡又寂莫的很——」

「我即刻詔華陽她們來陪你,可好?」

佑寧橫他一眼,眉心一點紅痣越發鮮豔起來:「我與華陽夫人曾有母子之名,如今處境尷尬避之惟恐不及,你倒讓我難做!」

劉遠威跋扈慣了,一心裡又只有司馬成義一人,見楚佑寧出言放肆,一點沒把司馬成義放在眼裡,不禁怒道:「楚佑寧,莫不是你倒想把你的太子哥哥舊時臣僚都叫到正陽宮裡,復辟你的南昭皇朝!」

「將軍慎言!」成彥忙拉拉他的袍袖,劉遠威心裡也不大看得起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子,一抽袖子又道:「還是你想把誰也安插到大殿下身邊,以謀其事!」

司馬成義對他這心腹大將的話也大為光火,可他為人多疑,細想一下,反先問佑寧:「你倒說說,你想叫誰進宮陪你?」若是危險人物,只怕這個小心肝他也留不得了。

佑寧咬咬嘴唇:「我想……想叫六哥進來陪我……若是大殿下不肯,也,也就罷了。」

司馬成義想了一輪才想起那個毫不出眾的楚佑晟來,奇道:「你叫他來做什麼?」

「六哥以前無事可做就常給我扮像生玩,他說的可好笑了,哪天大殿下也聽聽。」

司馬成義一愣,笑道:「原來如此,他倒適合扮像生(註:宋元時代的說唱技藝。一說指宋元時賣唱的女藝人。)——明日我就把他弄進來陪你。」復又抬頭看了劉遠威一眼,冷笑道:「大將軍好大的脾氣,衝本王大呼小叫的,看來也不敢叫大將軍繼續操累下去,成彥,以後那些個軍務你負責就是。」

「是!」成彥低頭應道,嘴角卻慢慢浮起一絲笑,原來如此。


出了正陽宮,成彥突然叫住劉遠威:「大將軍留步。」劉遠威第一次丟這麼個大臉,又怒又羞,當下臉色不善地轉過頭來:「三殿下有何事吩咐?若是明天軍務則明天再說吧。」

成彥好脾氣地一笑:「大將軍與我共事那麼久了,難道不知我的為人?打打殺殺我不願意多看,以前屬於我分管的事也多是林詳將軍代為參詳。」

劉遠威變了變臉色,雖然都是大殿下身邊的人,這林詳卻與他處處不對盤,讓他得了實權他還有好果子吃?

「可我也知道軍中集權於一人乃大忌,這次若大哥真把這些事都交給我辦,只怕結果得了好處的就只有他。」成彥低頭想了一會,道,「依我看,還是維持原樣,軍中的事,劉將軍還是多提點些,大哥一時的怒氣,未必會查下來。」

劉遠威心裡鬆了下來,衝他感激地一笑,又想到楚佑寧,復咬牙道:「我看大殿下近日被這南蠻子迷得樂不思蜀了,連對那些個南人都開恩起來,原本要徵安國稅,按照咱們以前的法子,交不出拉丁充數,無丁無錢立斬不赦,還怕那些南人藏著掖著?哪次沒刮上一大筆?這次也不知被吹了什麼風,居然中途罷手!」

「哎,或許大哥是怕康王擔心了——這也不算壞事。」成彥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我原就怕如此放任騷擾會激起民變,也會損我北越之名,只怕大哥的名望也……」

劉遠威不以為然:「三殿下,歷來得勝班師之前,眾將士撈些好處發洩發洩也是慣例,他們打了那麼久的仗,什麼火都憋出來了,我估摸著班師的日子也不遠了,不讓他們撒撒,難道還要他們回了昊京再發作麼?」他頓了頓,又道:「至於大殿下的民望……一個霸者,要這淪陷地的民心做什麼?讓眾將士為他誓死效命才是關鍵。」

成彥似懂非懂:「可古書有云,霸者不過七,為何不以仁義治天下,才能長遠?」

劉遠威一愣,復又笑道:「三殿下,行兵打仗的學問,在聖賢書裡可是學不到的。」這個三殿下哪,一番腥風血雨下來,還能有這樣的赤子之心,倒真難得了,可惜,生在窮兵黷武的北越皇家。


成彥遠遠地看劉遠威走的遠了,才叫了一聲:「淮熙,你看著如何?」

紀淮熙從樹影後步出,道:「他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人才,只可惜,盡錯了忠。」

三年裡,已經給他太多機會,他還是看不清時勢,也怨不得人了。成彥眼神陡然一凝,哪還有半分斯文:「到如今,他是留不得了。」

紀淮熙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方才大殿下給你送了條虎皮氈子,據說是從南昭皇帝的寢宮裡拿來的,珍惜的很。」。

成彥哼了一聲:「就說我看了這副虎皮心跳的厲害,又慌又怕,睡也睡不好,送回去給他。」

「不用你吩咐,早送回去了,還加了一句,『王者之物,弟不敢擅專』。」

「紀淮熙,你倒是越發聰明了。」

紀淮熙勾起唇角:「跟著你這麼個主子,不聰明,還能活下來?早被蕭后給——」

成彥的臉色驀然一沈:「都過去了,多說何益?我失去的,遲早都要一一奪回來。」

轉而又看了淮熙一眼:「咱們很快又要看到他了。」

「……誰?」

「楚佑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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