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復十四年,秋,天高氣爽。

朝陽初升,金子般的江水一浪浪拍打著砂石岸,不時濺起的浪花,濕了岸邊織網阿留的青花裙角。

阿留面朝著東方,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朵大朵、邊緣被陽光染成金紅色的雲,在藍得通透的天空中層層疊疊,好似高聳的棉花堆。

仔細看了,那棉花堆裡面有獅子滾繡球、麒麟傳書、三羊開泰……但過一會兒沒瞧,又變成其他的形狀。

不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被江水送到了岸邊。阿留年過五十,身體雖硬朗,眼睛終究有些花。她瞧不清形狀,只看見那東西和江水一樣,被朝陽鍍了層金色,燦燦的晃人眼。

阿留連忙放下手中織梭,將青花裙往腰間一繫,把鞋子蹬掉,邁開生滿老繭、滿是開裂的大腳就朝岸邊那東西走去。

近了才看清,那是個全身赤裸的男人。

二十七八的樣子,很高很瘦,左肩處有個烙印,被江水浸得發白,一頭烏黑長髮浸在江水裡,絲絲縷縷的隨波浮動。

如果還活著的話,這男人應該很好看;如果死了,也就和別的死人沒有任何區別。

應該是哪戶富貴人家的逃奴吧。這世道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人當驢子騾馬一樣買來賣去,甚至打上印,宣佈是自己的私有物。

而且這印,各家的式樣還完全不同。村裡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對這些事津津樂道,經常討論哪家的奴隸用什麼印,阿留卻不感興趣,總覺得那是變著法的折騰人,聽過就算。

阿留蹲下身子,將自己起皴的手探在男人鼻下,感覺到一絲氣息,再摸摸他的心口,也還溫熱。

於是再不猶豫,將那濕淋淋的男人背起來,大步朝自己住的小木屋走去。


※ ※ ※ ※ ※


阿留自江邊長大,打小就知道怎麼救治溺水的人。

她背那男人回家的時候,特意用背頂著他的腹部,讓他一直頭朝地面。這樣回到家之後,他肚子裡的積水,一路上已經吐得差不多。

將男人扶到炕上,讓他躺下,又為他蓋上自己的薄被。阿留就在旁邊架起鍋,拿出珍藏的紅糖,小心翼翼倒了些進去,又切了幾片薑,替他把薑湯熬上。

估摸著再過一會兒,他就該醒了,總讓他這麼光著也不是事。阿留猶豫了片刻,打開衣櫃,從最底下找出一套男人的粗布衣裳、一雙沒穿過的布鞋,放在男人床頭。

她那死鬼十年前走了,連她最後做的一雙鞋子、最後一身衣裳都沒穿上,就直接套上了壽衣壽鞋。

看身形和腳的大小,死鬼的衣服鞋子,眼前這男人應該正合適。

這些事做完了,阿留就坐在床邊,一邊看爐子,一邊等著男人醒過來。

過了半刻鐘,男人呻吟一聲,睜開了雙眼。當他撐起身,看到床邊的阿留時,狹長的眼中透出刀刃般的銳利,端正俊美的面容也顯出股陰鷙:「……妳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卸甲村的織網阿留,在江邊救了你。」阿留朝他微笑。

叛逃出來的奴隸,大都害怕被人抓回原籍領賞,所以他的反應,她完全能夠明白。

「你肩上的奴隸烙印我看到了。你放心,我不會去報官領賞。我阿留都這把歲數了,還想著積點陰德,不會賺這沒良心的錢。」阿留看到旁邊的薑湯燒好了,撲撲的冒著白汽,走過去掀開鍋蓋,用粗陶大碗盛上半碗棕紅色的薑湯,端到那男人面前。

「卸甲村……阿留……多謝。」男人端過薑湯,低聲道。

他銳利的眼神漸漸消失,神情也變得柔和起來,也許是被薑湯熱氣熏的,眼底泛上一層薄薄的霧。

「你真是好看。」阿留忍不住稱讚。

男人有些尷尬,掩飾的端著薑湯喝了兩口。

「呵呵,我這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話。」阿留接著往下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跟我家死鬼,在外面販海貨,走南闖北了十幾年呢。」

「……只是一場戰亂說來就來,賺的錢全部被官兵搶走,充給國庫當軍費。我和死鬼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聰明伶俐,念書的時候哪個先生都誇,女孩子長得跟花兒似的,又對爹娘知冷著熱,也都在戰亂中沒了。」

阿留幽幽歎了聲,往爐子裡添塊柴,背朝著他:「我那兒子若沒走,也就比你大幾歲……對了,你該是二十七八歲吧。」

「哪裡,我三十二了。」男人看看阿留有些佝僂的背影,目光中掠過一抹深痛,「您放心,天朝和金摩的戰爭已經結束,再也不會有大規模戰亂,當今皇上又聖明決斷……」

「其實呢,我並不在乎被哪個皇帝管著。」阿留打斷他的話,「至於誰錯誰對,誰聖明誰壞蛋,我這把歲數了,也不想聽。天朝也好,金摩也罷,只要能讓我過上安穩日子就行。」

男人垂下眼簾,望著碗裡的棕紅色薑汁,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大娘,您說得真好。」

卸甲村,將軍卸甲;阿留,永遠留下。

這是不是,上天為他指出的一條最終歸途?

「你沒地方去吧。要是不嫌棄,就在我這裡先住下。」阿留被他這麼一誇,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眼角堆出兩排細紋,一張皴皮老臉,被爐火映得彤紅,「村裡要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兒子戰死是誤傳,他歷經周折又回來了。」

「嗯。」男人也笑,「我雖說沒什麼謀生手藝……但砍柴什麼的力氣活路,都是可以做的。」

他笑起來的模樣,真的如同和煦春風,讓人看了既想親近,又覺得溫暖。

阿留聽他答應,站起身,搓著手,往前走幾步,想想不對,又退回到原地,歡喜得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就好像,十四五歲就被官府強行徵走,在沙場送了命的那個孩子,再度回到自己身邊。

「對了,你叫什麼名兒?」阿留走到他身邊,忽然開口,自己都覺得這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

「我的名字……」男人的神情一點點沈寂下去,「對不起,我的名字不能說……大娘兒子的名字是什麼,以後就叫我什麼好了。」

「你瞧瞧,我真是老糊塗了,這個當然不能說。」阿留拍拍自己的腦門。

這男人的名字,多半是他主人給取的,當然不能到處讓人亂喊,否則的話,難保哪天不被找上門來。

「我兒子叫洪引,字亦凡,這是發蒙時,先生給取的。小名寶蛋兒,這是我給取的……以後,我就叫你寶蛋兒吧。」

聽她這麼說,男人再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沒想到活了三十二歲,居然生平第一次,要被人叫做『寶蛋兒』。

「咦,你笑什麼?」

「沒、沒有……」


※ ※ ※ ※ ※


自此,洪引在阿留的家裡住下,天天上山砍柴。柴火除了家裡燒水燒飯外,多的就挑到集市上去賣。

為這個,阿留特意給他做了頂大斗笠,出門就讓他帶著。表面上是晴時遮陽、雨時遮雨,實際上是為了遮擋他的臉,就算在集上看見以前認識的人,也可以不動聲色的繞開。

日子一晃,半年就這樣過去,洪引也跟周圍的人漸漸混熟了。

洪引生得好,又勤勉能幹活,很快吸引了村裡女人們的目光。阿留家雖窮,但卸甲村本身就是個窮村,誰也別嫌棄誰,於是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阿留家說媒提親。

洪引年歲不小了,上門提親的大都是寡婦。但也有十五六的黃花大姑娘看上他,死活纏著爹娘要嫁給他的。

阿留雖然還沒有明確表態,但心裡盤算著,還是讓洪引娶個年歲相當、賢惠能幹的寡婦。

大姑娘年輕好看,粉嫩水靈一朵鮮花般,卻始終未經世事,婚後看到洪引左肩那個烙印,保不定會出什麼事。寡婦再嫁不易,就不會計較那麼多,有個肯實實在在過日子的貼心人,才是洪引眼前最需要的。

這天傍晚,洪引賣完柴,又割了二兩肉提在手裡,扛著扁擔從集上回來,在回村的路口,卻被五個青年攔下。

這五個青年他都認識,是卸甲村的,十八九歲,血氣方剛,有事情在臉上藏都藏不住。

洪引打量了他們一番,放下扁擔,和和氣氣地開口:「有什麼事嗎?」

「秀兒她媽上你家提親了,這事你知不知道?」領頭的再旺直著脖子朝他喊,兩眼通紅。

「再旺兄弟,這事我知道。」洪引朝他抱拳,「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秀兒姑娘,請再旺兄弟放心。」

這話本來說得和氣婉轉極了,擱在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偏趕上再旺是個山村莽夫,又剛被秀兒親口拒絕,正在氣頭上,一把扯住洪引的左袖,高聲道:「哈!配不上?天下哪有人送到口的肥肉不吃?你以為說幾句漂亮話,就能輕易把我打發了?」

洪引要放倒再旺,甚至加上其餘的四個青年,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卻僅僅皺了下眉頭,仍然耐著性子解釋:「我沒有……」

這話還沒說完,只聽得哧啦一聲響。

正值春天,洪引穿的是單衫,又是阿留亡夫十年前留下的衣裳,本來就不怎麼結實,再旺在猛烈拉扯間,竟將他左袖扯裂,露出整個左肩。

「這……這……」再旺看到他左肩上的烙印,瞪大雙眼,往後退了一步。

那烙印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飛龍,張開五爪,意態猙獰的盤在洪引肩頭。

「柏嘯青!他是柏嘯青!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烙印!」再旺叫得又是恐懼又是興奮,「沒想到這個賣國賊,竟會撞到我們手裡!兄弟們快上啊,抓住他就是萬兩黃金!」

不是不知道柏嘯青的厲害,但是,人越是年紀輕,就越是不怕死、不惜命。五個青年一擁而上,伸手就去抓他,還一邊大聲嚷嚷:「快來人哪!快來人哪!柏嘯青就在這兒!」

此處離村裡不遠,再加上山村的青年沒什麼長項,就是身板結實、嗓門大,這麼一喊開,想必村民們馬上就會蜂擁而至。

卸甲村,終容不得將軍卸甲。

柏嘯青戎馬半生,怎會被這幾個鄉下青年所困。他身形矯若游龍,瞬間避開他們攻擊的同時,帶起一串啪啪脆響。

青年們甚至根本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就只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痛,身體也隨之癱軟,紛紛呻吟著倒地,再也站不起來。

「得罪了。」柏嘯青朝他們抱拳,抬起眼,望向不遠處的卸甲村。

儘管知道,到了不能不離去的時候……他還是捨不得阿留,捨不得這裡的平靜恬淡。

如果他不是柏嘯青,而是真正的洪引,那有多好。

「對了,替我把這二兩肉捎給織網阿留。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肩上的烙印代表什麼……她,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柏嘯青將從集市上捎回來的那包肉放在地上,拿起扁擔,轉身離去。

「你、你別以為能逃掉!」

青年們憤怒不甘的聲音,在身後遠遠飄散。


※ ※ ※ ※ ※


發現賣國賊柏嘯青的消息,怕是很快會傳遍十里八鄉。所以柏嘯青沒有朝人口密集的鄉鎮前行,而是進了深山老林。

他並沒有在野外林間生活的經驗,但靠著一身本領,身上又帶了火石,想必應付有餘。

夕陽西沈,斂去最後一抹投入山林的餘暉。

柏嘯青的運氣不錯,天黑之前,就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中,發現了一個可以用來休息的洞窟。

雖說是春天,但入了夜,這洞窟內卻依然寒冷,他又穿著件沒了左袖的單衣,更是難耐。直到撿了一些易燃的枯枝,在洞窟裡升起堆篝火,這才覺得好些。

因為燒的是松樹枝,松脂在火中炸裂,發出劈劈啪啪的細碎聲響。洞窟外面則寂靜一片,不時傳來幾聲野獸嚎叫。

柏嘯青的容顏被對面的火光映得一片彤紅,他伸出右手,不自覺地撫上左肩,撫上了那個烙印。

皮肉上每一寸凸起凹進的痕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受盡刑罰和屈辱之後,是那個帶著快意笑容的漂亮孩子,在眾目睽睽中,親手在他肩頭烙下。

現在回憶起來,那種劇痛,以及自己肌肉皮膚被燒焦的滋滋聲響,仍然清晰無比。

世上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死了比較好……但一有機會,還是想活下去。

無關執念,無關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當想起過去的歲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帶著種敬慕崇拜的心情。


寂靜的夜,若有聲音便格外清晰,更何況是鼎沸人聲。

柏嘯青神情一凜,拿起身旁的扁擔,衝出洞外,發現洞窟已經被拿著燃燒火把的人群包圍。

他都認識,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腳下或包著軟布,或包著獸皮,行走起來沒有什麼聲響,所以直到現在他才發覺。

雖說不想和早晨還和睦相處、互相問候的鄉鄰為敵,但看到人群裡沒有阿留,他稍稍覺得安慰。

知道一場混戰再所難免,柏嘯青握緊了手中那根竹扁擔,感覺到掌心漸漸有冷汗滲出來。

他雖有本領在身,但再怎麼樣,也沒有對付全村兩百多青壯年的自信。更何況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能殺、不忍殺。

人群中有牽狗的獵戶,他們顯然是靠著獵狗,找到了他的行蹤。

「這回,看你再往哪裡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聲叫喊,「捉住這個賣國賊就是黃金萬兩!我們全村有份!」

柏嘯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間萬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應該死了,本來就沒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將軍卸甲、歸隱田原,對自己來說……只不過,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罷了。

早就該明白的。

在眾人一擁而上的時候,柏嘯青鬆開右手,任那根竹扁擔落在地面。

天朝百姓歷經戰亂,面對賣國通敵的叛賊,誰不切齒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才好。

剛開始時,眾人還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頓,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將柏嘯青摁倒在地,用麻繩牢牢捆住後,不知誰帶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裡,殺了這個叛國賊,打死他、剮了他!」

群情頓時激昂憤怒,失去了理智。

一時間,眾人不管手裡拿著什麼東西,都往柏嘯青身上招呼過去。其中,有個七十多歲、走路都顫巍巍的老獵戶,實在是打不動人,也憋足勁兒,往柏嘯青身上吐了好幾口痰。

棍棒、鐵鍬、扁擔、刀劍……擊打在身體上的砰砰聲響、劃開皮肉筋絡的聲音,在山林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驚心。

柏嘯青的口鼻漸漸溢出鮮血。他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也不運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阿留牽著一條土狗出現在人群週邊。她看到眼前是這種情況,立即放開牽狗的繩子,從腰間抽出一把柴刀,一邊揮舞著刀,一邊狀如瘋癲地朝人群衝過去,大聲叫喊著:「讓開!黃癩、二狗、小毛……不許動他!誰也不許動他!」

柏嘯青聽到她的聲音,慢慢睜開了眼睛。額頭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視線,和瞬間滿溢而出的淚水混在一起,形成兩道豔紅血淚,沿著臉頰淌落。

「大娘,我們知道您一直把他當兒子,怕您受不了,這次行動都沒敢告訴您,可您不能這樣啊!」幾個青年上前,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塗了吧,他可是叛國賊,您忘了,您親生兒子是怎麼死的嗎?」

「我呸!」阿留朝對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麼糊塗,天天聽你們念叨,柏嘯青叛國的年頭還是記得清的!他叛國那一年,是建純十年……我兒子在建純九年就戰死了!你說我兒子的死,和他有沒有關係?」

「我才不管什麼天朝金摩,什麼國賊家賊!我只知道,這半年來,他是真心把我當娘,我也是真心把他當兒子!」

阿留聲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傳到柏嘯青耳朵裡。

他的手筋腳筋全被挑斷,身上的骨頭更不知斷了多少根,再沒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卻覺得,心頭一片空明燦爛,就算這樣死去,也了無遺憾。

世間畢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們仍然沒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轉了轉,急中生智的朝眾人大吼:「你們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領官府懸賞的那萬兩黃金了?」

官府懸賞的條件,是活捉。

「對對對!鄉親們別打了、快別打了!」再旺第一個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連忙也大聲叫喚。

很快,村民們就住了手。

萬兩黃金,能夠讓卸甲村從四里八鄉都出名的窮村,變成富裕的村莊。

光棍們都能娶上漂亮媳婦,姑娘成親也不再愁嫁妝,可以把家裡漏雨的房子翻修一遍,可以讓孩子們頓頓吃上白麵饃、換下補丁摞補丁的衣裳……

雖然深深厭惡痛恨著這個賣國賊,但比起仇恨和對死去親人的哀思,還是將來的日子更加重要。

眾人散開,阿留被幾個青年架住,看到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全身都是血跡污漬的柏嘯青,潸然淚下。


※ ※ ※ ※ ※


柏嘯青被關進了卸甲村村東頭的一間廢屋裡。

廢屋沒有門,也沒有這個必要,他的手筋腳筋全斷了,又身受重傷,根本連爬都爬不動,況且,他脖子上還繫著條拴狼狗用的粗大鐵鏈,鎖在廢屋內的房梁柱上。

阿留被村民們禁止去看他。為了避免他傷重死掉,村裡的草頭郎中替他把斷了的骨頭全部接上,還為他天天敷用一些劣質的傷藥。

就這樣過了半月,官府裡終於來了人,是乘船渡江來的,據說還有京裡的大官。從未見過世面的村民們,哄哄地全跑去渡口看熱鬧。

那是艘富麗堂皇的大船,停在金子般的江水中,和卸甲村寒酸的渡口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村民們看得眼睛都不眨。

先從船上下來的,是一群穿皂衣的官兵,神氣得不得了,衣甲簇新、鞋不沾塵,個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

官兵們抬出萬兩黃金,交給卸甲村村長,問清了柏嘯青的關押所在後,就看見兩列腰纏金玉帶、身著紅袍紫袍官員從船上走下來,模樣氣度,又和那些官兵大不相同。

被這些官員們簇擁著的,是個高瘦的錦衣青年。他二十剛出頭的樣子,面若敷粉,雙眉飛揚入鬢,眼若寒星,漂亮貴氣得令人不敢逼視;目光流轉間,帶著一股森寒煞氣,同樣令人不敢逼視。

村裡人偷眼打量,只見那些官老爺們全都對那青年唯唯諾諾,更不用說底下的官兵,心底都在暗暗揣測,這青年該是何等人物。

錦衣青年顯然心情很好,一路上和官員們說說笑笑,來到了關押柏嘯青的地方。

剛到廢屋門口,一大股發霉的稻草味道就撲面而來,順行的官員們都皺起了眉頭,錦衣青年的唇邊卻勾起個淺笑,面不改色的大步走了進去。

柏嘯青昏昏沈沈地趴在堆發霉的稻草上,聽到有腳步聲向自己靠近,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一雙腳。那雙腳上,穿著繡了紫雲的簇新緞面鞋,鞋幫潔白,乾淨得不能再乾淨。

接著,一隻白皙修長得如玉雕出、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與此同時,脖頸上的鐵鏈被牽動,帶起一串嘩嘩聲響。

「嘖,真髒。」錦衣青年蹲在柏嘯青對面,用手捏著他的下巴,當看到那張沾滿了血漬污物的臉時,嫌惡地皺了皺眉頭。

「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倒是死不了。把他帶到到船上,清洗乾淨以後,再找太醫給他看看。」

青年鬆開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站起來,朝旁邊的人語調輕鬆地吩咐,轉身離開。

官員們跟在青年的後面,魚貫而出。幾名官兵捏著鼻子上前,將柏嘯青脖子上的鐵鏈解開,架著他往外面走去。

柏嘯青的雙腿腳筋盡斷,根本挪不動步子。他被架著往外走,一雙赤腳就在身後拖著,很快被粗糙的砂石地磨損了皮肉,在地面上延伸出一條長長血跡。

看著前方那施施然行走著的錦衣青年,柏嘯青只覺得心臟在迅速收緊。他垂下眼簾,眼神漸漸黯淡成一片灰暗。


※ ※ ※ ※ ※


船行離岸,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劃出兩道深長水紋。

「寶蛋兒!寶蛋兒!」

阿留抱著一個包裹,遠遠的朝渡口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喚。

船來的時候,村裡人怕她鬧出什麼事端,就把她鎖在家裡面。阿留用柴刀劈爛了兩道門,這才能夠出來。

但終究是晚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艘華美的大船漸行漸遠,直至成為天際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

阿留站在岸邊,嗚嗚咽咽地哭出聲。手一鬆,懷裡的那個粗布包裹散開,一雙新做的男人布鞋,以及一身新棉布衣裳,就這樣跌入腳下洶湧澎湃的江水中。

一向愛惜東西的她,卻沒有想著去撿。只是臨風癡癡地站著,任江風吹散吹亂了一頭花白長髮。

人既然不在,這些東西也就沒用了。

她站了半晌,驀然仰起頭,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地綻出,對著船消失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大喊:「寶蛋兒--!」

船離得這麼遠,她站的方向又是逆風。明明知道,他聽不到。


※ ※ ※ ※ ※


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塵土,回到船上沐浴後,就換了襲便裝,悠閒地坐在船廳內喝茶,順便從窗外看看兩岸風景。因為要安靜,身邊只留了個小廝侍候著。

「主人。」小廝面容清秀,一張白臉又嫩又滑,似剝了殼的雞蛋,聲調間帶著不陰不陽的尖細,「已經按照吩咐,著他沐浴乾淨,讓太醫去看了。」

「哦……帶朕去瞧瞧。」青年沈吟片刻,從鋪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來。

小廝忙不迭的上前攙住他,為他引路。

兩人走出船廳,走過一條迴廊,來到迴廊盡頭的一扇門外,小廝恭恭敬敬地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這裡。」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青年吩咐了一聲,推門進去。

這是個普通規格的船房,一張垂了絲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銅鏡、一個洗漱台,牆上掛著桐琴長劍。

並不如何奢華,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當精緻考究。

柏嘯青躺在床上,鬍鬚花白的太醫坐在床頭,為他蓋上薄被。太醫見青年走進來,連忙躬身行禮。

「怎麼樣?」青年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嘯青,簡短問道。

「他曾經身受重傷,但卸甲村的郎中處理得還不錯,骨頭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癒合,身上的傷也無大礙。」太醫恭敬地回答,「只是他的手腳經絡全部被人挑斷,而且斷處已經收縮,接駁起來可能需要時間。」

柏嘯青偏過頭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醫,對他們的話更是置若罔聞。

「……鄉野郎中,懂得什麼?肯定沒給我們的柏大人接好斷骨。」青年對柏嘯青的態度有氣,聽完太醫的話,微微瞇起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我看……還是把他的骨頭重新打斷再接,記得,用最好的藥。至於手腳經絡,斷了就斷了,不用再管,我看他這樣挺好。」

「……這。」太醫的額頭上泌出一層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醫者父母心,這種事未免太過殘忍。

「呂曖,去給朕叫幾個侍衛過來。」青年微笑著,朝外面的小廝吩咐了一聲,又望向眼前的太醫,「這件事就不為難你了,讓侍衛們做。」

很快,幾個腰圓膀大的帶刀侍衛進入房內,將柏嘯青從床上拖起來,架到青年對面。

「動手吧,我看著呢。」旁邊有人給青年搬了個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著柏嘯青坐下。

柏嘯青右手上的夾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紗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側的侍衛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銼。

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脆響。

柏嘯青悶哼一聲,一張臉頓時白如宣紙,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喲,這樣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臉色陰沈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衛,「給朕繼續!」

當柏嘯青的左手被折斷時,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那種劇痛,暈了過去。

青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從荷包裡拿出個鑲了金翠珠寶的小小鼻煙壺,打開蓋子,朝柏嘯青的鼻下晃了幾晃。

那鼻煙的味道極濃極刺激,直衝腦髓。柏嘯青在這種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轉。

接下來,他的兩條腿也分別被侍衛們用刀柄敲斷。期間他暈了好幾次,卻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種方法弄醒。

最後,拆下柏嘯青胸口處纏著的紗布時,連動手的侍衛都有些猶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斷嗎?」

柏嘯青此時已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人,渾身都被冷汗濕透,披散的烏黑長髮,也濕成一綹一綹的,垂在頰邊額前。

「當然。」青年不耐煩的揮揮手,又補了句,「不過,若把人打死了,你就拿命來賠。」

「是,臣理會得。」侍衛朝青年抱了抱拳,然後轉過刀鞘,用力敲在柏嘯青的胸口處。

一聲清晰碎響後,柏嘯青驀然吐出口鮮血,緩緩閉上灰暗無神的眼睛,身體隨之癱軟。

「嘖,又暈了嗎?」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無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嘯青的長髮,將他垂下的頭顱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嘯青雙目緊閉,清瘦容顏似宣紙樣白,更襯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無血色的唇畔,掛著幾縷顯得突兀驚心的豔紅。

青年凝視著他的臉,用指頭一點點揩去他唇畔的血漬,眼神漸漸癡迷溫柔,低喃道:「你只有這個樣子的時候,朕才……」

說到這裡,青年忽然驚覺,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開他的髮,退後一步。

片刻後,等到心情平復下來,青年轉身朝太醫吩咐:「現在,你可以替他把骨頭接上……接得好些。」

聲音竟有些黯然嘶啞。

太醫擦擦額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離開。


※ ※ ※ ※ ※


等到太醫將柏嘯青的斷骨全部接好之後,時間已經從早晨到了下午。柏嘯青因為體力透支過度,一直暈厥不醒,倒是少受了許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歲,斷骨再生癒合不易,太醫為了讓他更好的恢復,將他的雙腿在床上束縛著高高吊起,雙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復期間掙扎亂動。

做完這些事,太醫吩咐下人看顧他的注意事項後,完成使命,便提著藥箱走了。

這時,房間內一片安靜,橙紅陽光斜斜的從窗戶外照進來,將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嘯青沈睡的臉龐,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暈。

門被推開,又被關上。

青年緩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這裡、這裡……」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輕輕撫過柏嘯青折斷的腿、手臂,最後來到胸口處,語調溫柔,「還有這裡。」

「但是,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幾乎在頃刻間,青年的語調又變得厭棄惡毒,「你背叛了整個天朝,背叛了朕……朕那個時候,比你還要疼上千倍萬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許睡!你給朕醒過來,聽朕說話!」

青年嘶聲吼著,一把揪住柏嘯青的衣領,左右開弓,用力打了他十幾記耳光。

柏嘯青的雙頰很快高高腫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無法令他清醒,又何況這些?

「哼哼……還是不醒麼?朕自有辦法對付你!」

青年取下牆上掛著的長劍,跨坐在柏嘯青對面,將他的褻褲解開,然後把他本就分開懸掛著的雙腿,分得更開。

用裹著長劍的鯊皮鞘,抵在柏嘯青的後庭處,驀然送入。

只聽得裂帛般的一聲響,鮮血頓時沿著黑色劍鞘湧現。

青年唇邊掛著殘忍快意的微笑,手持劍鞘,在柏嘯青的體內抽插攪動。

不能忍受的劇痛,令昏迷中的柏嘯青發出一聲長而尖銳的慘叫,驀然睜開了黯淡灰暗的眸子。

「怎麼樣,感覺很不錯吧。」青年見他醒了,順手將沾血的劍鞘拔出,扔在地上。

「請……請陛下……放過臣……」

柏嘯青眼眸大睜,蠕動著灰白色的唇瓣,聲音微弱,卻還是能夠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到青年耳內。

「臣?你還知道自己是臣?砍下自己國家帝后頭顱的人,帶兵剿滅自己國家部隊的人……你也配在這裡跟朕稱臣?」

青年扯動薄唇,無情的笑著,解開自己的褲帶,欺身壓上了那具孱弱、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身體。

就著鮮血的潤滑,青年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淫靡的撞擊聲,開始一下下在房屋內回響起來。

「叫我,快叫我……」他雙手插入柏嘯青的髮,聲音和氣息,都急促得不能再急促。

「陛、陛下……」柏嘯青的神智模糊不清,下意識地回應著他的命令。

「不……叫我小渭。」

「……小渭。」


這場交媾,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他在柏嘯青體內釋放過三次之後,方才罷休。

事畢,他轉身就走,嫌惡地將滿身精液腥氣的柏嘯青,獨自留在房間內。

反正過陣子,就會有人來清理打掃。

夕陽的金紅色餘暉,溫柔萬分地照進房間,將柏嘯青原本慘白的臉龐,映出一絲淺淺嫣紅。

柏嘯青睜著黯淡無神的眼睛,死屍般僵直地躺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這時候,大船劃破金浪,駛過一片全是花樹的岸邊。春風吹過,便有早凋的落花,紛飛如雨。

從窗外飄進幾片細碎的白色花瓣,落在柏嘯青身旁。

他的睫毛動了動,將它們認作細雪。

花瓣不停地從窗口處飄進來,落了他一頭一身。

他失神地看著滿室紛飛的白花,朦朦朧朧,似乎看到了天朝皇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場雪。

回到了從前。

 

第一章

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皇城紛紛揚揚落起了大雪。

這時分,幾乎所有人都窩在家裡,暖暖和和地圍著爐子,一家團聚。皇城的街道沒什麼行人走動,四處都積了厚厚的雪,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全部掛著老長的冰溜子,更顯寂寥冷清。

八歲的柏嘯青頭上插一根稻草,將凍得通紅腫脹的小手,攏在破爛不堪的袖子裡,垂著頭,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邊放著一卷破蓑席,裡面裹著他娘的屍體。席子不夠長,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腳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著死氣。

他知道跪在雪地裡難過,找來一塊爛草墊墊在膝下。但膝下化開的雪水鑽進草墊的縫隙,沁得他膝蓋一片冰涼,同樣難過。

從記事起,他就跟著娘東奔西跑,四處討飯過活。身後,永遠有一群用碎石頭扔他們,喊他們『瘋婆子、瘋崽子』的小孩。

娘總說要帶他去皇城,說那裡是天下最繁華威嚴,最知法守禮的地方,到了那裡,就再也不愁吃喝住處,再也沒有人追打他們。

娘每當說起這些,從未洗乾淨過的瘦臉上,一對黑眼睛總是閃閃發亮,滿溢著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皇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沒錢看大夫。

柏嘯青去附近的人家,把頭磕得破皮流血,才求來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屍體。

其實,娘就這樣死了,也好。

因為她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她做夢都想去的皇城,和其他地方並沒有任何區別。一樣吃不飽肚子、沒有地方住,一樣有孩子在身後追打、惡狗在身後追咬。

柏嘯青跪在這裡賣身葬母,已經是第五天,無人問津。

再這樣下去,不僅僅是他娘沒辦法入土,就連他,也要餓死凍死在這年關。

他垂著頭,潔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髮上身上。寒氣漸漸入骨,整個身體都開始僵硬發麻。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白茫茫的長街盡頭,出現了一盞燈。

提燈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戴著皮帽耳護,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襖裡,脖子上還圍了條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張紅通通的小臉。

少年身後,跟著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老頭穿著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幾個翠玉戒指,一派富貴相,老臉白得像沒見過陽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著些黃鬍子。

「林公公,這年三十大冷天的還要出來替上頭辦事,回去非得喝兩盅暖暖不行。」因為天太冷,少年一說話,濃濃的白氣就從嘴裡噴出來。

「桂兒,替上頭辦事是本份,也是榮耀。別說是年三十、天氣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咱們也得去啊。」老頭說話不緊不慢,聲調帶著些尖細,「今後別說這種話……不過,酒還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說得是。」桂兒連忙點頭。

兩人踏著積雪一路前行,來到柏嘯青跪著的地方,根本沒有注意到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他。

柏嘯青看到有人經過,連忙用手扒著雪地,拖著凍得麻木僵硬的身子,連滾帶爬的來到他們面前,不分青紅皂白抱住了桂兒的腿,大聲喊著:「我娘病死了,沒辦法安葬,請好心的老爺買了我,讓我娘入土為安!買了我吧,讓我幹什麼都行!」

桂兒嫌惡地皺了皺眉,剛想一腳蹬開他,卻聽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開口:「你……要賣多少錢呢?」

「……只要能給我娘釘口薄棺就行。」柏嘯青忙不迭地回答。

「真的讓你幹什麼都行?當太監也可以嗎?」林公公瞇起了眼睛。

「什、什麼是太監?」柏嘯青有點發愣。

「太監……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就是多受點氣,然後身上少塊肉。而且聰明伶俐些的話,有你的好日子過。」林公公笑著回答。

柏嘯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願意、我願意當太監!」

反正他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受氣。至於身上少塊肉,總比讓娘曝屍荒野、自己凍死餓死來得強。

「桂兒,你不是一直想換件緞面的新冬衣?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帶回宮裡去,就有著落了。」林公公朝柏嘯青努努嘴。

桂兒想了想,恍然大悟。

宮裡進一個太監,給的身價是三十兩銀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過三兩銀子。把這討飯孩子帶到宮裡去,就可以賺上二十七兩銀子。

當然,若不是林公公這樣有勢力的大太監肯首,宮裡也不能輕易進人。

「謝公公!」桂兒喜得咧開嘴笑,也不再嫌髒,把柏嘯青從地上扶起來。

像他這種小太監,每月例銀只有一兩。二十七兩銀子,對他來說是筆不小的意外橫財。

「所以說,凡事留心皆學問。事事小心仔細點,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處。」林公公拈著稀疏的黃鬍子,朝桂兒笑得高深莫測。

天上的雪仍舊鵝毛般,片片盤旋著落下。

柏嘯青站在旁邊,一邊發著抖,一邊仰著骯髒小臉,傻傻地聽他們講話,卻又聽不太懂。

但他知道,終於有人肯買他回去,只覺得心裡全是喜悅。


※ ※ ※ ※ ※


一兩二錢銀子的薄木棺材、一壟黃土,柏嘯青的娘就這樣被葬在郊外。

柏嘯青朝那個立著塊破木牌的小墳包,磕了幾個頭,哭了一會兒,便隨著林公公他們,坐上了駛往城內的馬車。

馬車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開車簾,在漫天風雪中回頭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墳。

但是,那小墳包已淹沒在皚皚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卻只能望見白茫茫的無際荒原。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馬車將他們送到皇宮的偏西門外面。他們這種內侍,沒有直接乘車抵達宮門口的資格,即使是偏門也不行。

於是下了車,又沿著長長的、積了薄雪的青磚路走了很久,這才進入宮內。

隨處張望一下,便可見層層宮闕巍峨壯麗。但柏嘯青因為剛埋了他娘,心裡難過,一直低著頭走路,什麼都沒瞧見。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桂兒將他引到一間屋內,給他端了碗剩飯菜,拿來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雙新鞋,讓他吃過飯後去柴房洗個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內的幾個人一起淨身。

交待了這些,桂兒就走了。

柏嘯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嚥地扒掉那碗飯菜之後,舔舔嘴唇,開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間很黑,只有桌上一盞油燈,光焰還就黃豆那麼大,四周環境擺設僅能夠朦朦朧朧看個大概。

地上打著五個鋪,其中三個鋪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歲左右的模樣,比他稍稍大些。

柏嘯青將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請問……柴房裡沒有熱水,要怎麼洗澡?那裡沒有燈,這桌子上的燈,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裡有火,灶上有鍋,柴房裡有柴,外面井裡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臺上,一切都還不是現成的?」其中一個孩子不耐煩地回答,「至於這燈,灶裡的火光比這亮多了……我說,你連這點機靈勁兒都沒有,還來宮裡當太監?就不怕笨手笨腳做錯事,死了都沒地方埋?」

「哦,多謝。」

柏嘯青這才恍然大悟,誠心跟他道過謝後,連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燒水……忙活一大通之後,終於把自己泡在了盛滿熱水的木桶裡。

洗到一半,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然後看到剛才跟他說過話的那個孩子推門進來,走到他身旁。

「對不起。剛才不該那麼說你,明天就要淨身,心裡有點煩……像我們這種人,生來下賤,原本就應該抱成一團才對。」那孩子朝柏嘯青笑笑,左頰浮現出一個好看的淺淺梨渦,「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點我,我應該謝你才是,為什麼這樣說?」柏嘯青詫異。

柏嘯青自小被人輕賤慣了,並沒有感到受辱,這番話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錯。」阮娃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拿起浴巾,開始仔細替他擦背。

柏嘯青叫花子出身,髒污自不必說。整整用了五大桶熱水之後,這個澡才算洗得痛快徹底。

換上乾淨衣服,散了一頭濕漉漉及肩黑髮,面對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嘯青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訥訥道:「勞、勞煩你了。」

「嘻嘻,你說哪裡話,誰剛來不是這樣?我剛來的時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著拉過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來的房間。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個鋪位,笑道:「你就睡我旁邊吧。今天早點睡,留點力氣和精神頭兒,挺過明早的淨身。」

柏嘯青答應一聲,就鑽進了阮娃旁邊的被窩。他剛洗過澡,頭髮還濕著,怕弄潮了那軟軟的乾淨枕頭,就沒有躺下,背靠枕頭歪著。

萬籟俱靜,窗外飄進嗚嗚咽咽的哭聲,尖細飄忽,並不很清晰,好似從很遠很幽暗的地方傳來。

「……那是什麼?」柏嘯青忍不住開口,悄聲問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來半個月,所以知道。在我們這個屋子的西方,有一個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壓低了嗓門,「這宮裡,規矩大著,也嚴著呢,就有宮女太監受不了,晚上跑到那個湖邊偷偷哭……據說,每年那個湖裡,都得撈上幾具投湖自盡的屍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沒用,要是我的話,不熬出頭絕不……」

「萬一今晚真有人自盡,那怎麼行!」柏嘯青卻打斷了他的話,翻身下床,就朝門外走去。

「喂,沒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聲後,見柏嘯青已經走出門去,心裡有些著急。

再轉念一想,現在這個時節,湖面上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還有人費勁去砸開冰面,投湖自盡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種死法不比這個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嘯青不會遇到什麼大事,頂多被偷哭的太監或者宮女罵回來罷了,也算他吃一塹長一智。

於是安心地扯了被子睡下。


※ ※ ※ ※ ※


柏嘯青出了房門,朝著西方一直走過去。

天上的雪已經停了,地面上卻積了厚厚一層,在夜裡也白晃晃的反光,將周圍的亭臺樓閣映照得清晰可見。

走了沒多遠,他果然看到一個大湖,湖畔積了雪的岸上,有個散著長髮、穿繡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裡,低聲飲泣。

「喂,千萬別想不開!」

柏嘯青邁開步子,三步並兩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著粗氣。

「你是哪宮侍候的?這麼晚了,不在自己房裡待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這麼沒規矩,給上頭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驚,轉過身面朝柏嘯青,一連串教訓的話就脫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將那人的容顏映得一清二楚,柏嘯青看到那張臉的瞬間,頓時頭腦一片空白,再說不出完整的話。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生就一張粉白的鵝蛋臉,雙眉斜飛入鬢,目若寒星、唇若塗朱,美豔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間又帶著股凌厲的肅殺氣息。

「我說是誰,卻原來是個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覺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語調,俯下身子跟他說話:「喂,新進宮的吧?叫什麼名兒?」

「我、我是今天剛來的,姓柏,名嘯青……明、明天就準備淨身。」

她容光明豔,看在他眼裡如同九天仙女,只覺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亂撞,話也說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實誠,做那斷子絕孫的下賤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長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撫過柏嘯青的面頰。

她指尖冰涼,他全身顫慄。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覺到他的僵硬,輕輕一笑,鬆開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個旋,柔聲問道。

烏髮和裙襬飛揚中,柏嘯青紅了臉,怔怔地點頭。

「那麼……你肯不肯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地把頭點下去,小小的胸腔內,熱血沸騰。

他娘已經下葬,他無牽無掛,沒有人喜歡他,亦沒有人真正需要他。這樣的生命,孤寂可憐,讓他恐懼無措。

所以,如果眼前這個仙女似的、對他說話和氣溫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麼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邊那塊太湖石搬過來。」

她指向不遠處,被積雪半遮半掩的,一塊不大不小的奇形石頭。

柏嘯青走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塊沈重的石頭抱起來,喘著粗氣又走回她的身邊。

「現在,把石頭舉得高些,扔下去。」

她發出細碎的輕笑,又指了指腳下結冰的湖面。

柏嘯青深深吸了口氣,將石頭高舉過頂,大叫一聲,用力一扔,腳下的冰湖頓時破了一個大窟窿,石頭從窟窿裡掉進去,沈入湖底。

「好啦,你跳進去吧。」她瞄了眼那個冰窟窿,拍拍手,語調輕鬆。

柏嘯青詫異地看她,有點愣神。

她瞇起眼睛:「你不是說過肯為我死,原來都是假話?」

「……不是假話。我從來,不說假話。」

柏嘯青認真地回答,轉身邁開腳步,朝那個冰窟窿走去。

當他的一隻腳,浸入到冰涼刺骨的湖水中時,她忽然衝到他的背後,伸開雙臂抱住了他發抖的身體:「不用了……已經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為我死。」

她的身體溫暖又柔軟,還有股淡淡的好聞香味兒。

柏嘯青下意識的,深深吸了口氣。

片刻後,她放開他,牽著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邊。她發覺他掌中有黏稠的液體,連忙攤開他的手看。

他剛才搬太湖石的時候,用力不當,被石頭鋒利的棱角割傷了手心。

她從懷裡取出一塊素白絹帕,替他把受傷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該走了,現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這件事後,她拍拍他的肩頭,轉身離開。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將包了絹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殘留著她的溫度和香氣。

「好孩子,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她走過一段路,又轉過頭來,對站在原地的他笑著說。

她繡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風中翩翩翻飛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於視野,柏嘯青還是在皚皚白雪中,面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結了冰碴的頭髮,以及濕了的一隻鞋烘乾,柏嘯青這才回到睡覺的房間。

房裡的孩子們都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桌上那盞如豆燈光仍然亮著,他怕打攪驚醒了別人,借著那點燈光,輕手輕腳的在阮娃身旁躺下,蓋上被子。

他想著今晚遇到的美麗女子,很快安然入夢。

一夜過後,天剛剛放亮沒一會兒,睡得死沈的孩子們,就被推門進來的桂兒挨個拍著叫醒。

「崽子們,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來!今天是你們淨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著你們睡。等淨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沒這種好事了!」

孩子們被這一叫,紛紛驚醒,連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叮鈴匡啷。

等到收拾乾淨、穿戴齊整之後,桂兒領他們出了門。

沐浴在晨光中,柏嘯青隨眾人一邊跟在桂兒身後走著,一邊打量起四周環境景象。昨天他剛入宮的時候,沒得來及細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掃得不見蹤影,條條青石路乾淨得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閃閃發著亮。

常聽人說宮裡大,這皇宮,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宮闕高聳層立,無邊無際般。腳下的青石路不時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餘的道路,不知道會經過哪裡、最終通向哪裡?

「就是這裡了,進去吧。」

桂兒把他們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屋子跟前,打開門,讓他們挨個兒進去。

屋子雖沒有窗戶,不能採光,但四角都點著又粗又高的牛油燈,照得屋內明晃晃。裡面有幾張椅子和一張桌子,還有兩根直立的大木頭樁,樁上沾著些黯褐色的痕跡。

兩個中年太監坐在那裡喝茶,看到桂兒領孩子們進來,笑著迎上去。

「桂兒,就是這幾個孩子?」其中一個長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頭頂。

「趙公公、馬公公,就是他們了。」桂兒笑道,「林公公還有事找我,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趙公公朝他揮揮手:「你去吧。有我和馬公公在這裡,不會出亂子的。」

桂兒答應一聲,走出門外,馬公公送他出去後,順手將兩道厚重木門合攏,從門內栓上木閂。

「孩子們別怕,進了宮,怎麼樣也要過這關的。將來分個好去處,機靈點兒,再用心仔細的侍候,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趙公公從袖口裡拿出四塊黑絨布,分給他們,「呵呵,再過個十年八年的,說不定我還指望著你們誰提攜呢……來,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絨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繃緊了小臉,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要看著,要永遠記得是怎麼沒了的。」

「我也不遮。」柏嘯青看了看阮娃,同樣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來下賤,他娘又半瘋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時候,都是靠他討飯支撐著過活,摔打出個隱忍要強的性子。雖然還弄不清楚要怎麼淨身割肉,卻不能在人前輸了膽。

「你們兩個有這股狠骨氣,將來必定是出息的……不過,公公勸你們,還是遮了的好。」

趙公公和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兩個,全身抖得篩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別帶到屋內的兩根大木樁跟前:「反正都得分兩撥,要不你們先看看,他們是怎麼淨身的,看了以後再決定……實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轉身朝牆。」

那兩個孩子蒙著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綁在了木樁上,嘴裡塞上軟木,褲子都脫到腳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嘯青就站在他們對面,默默看著這一切。

趙公公和馬公公來到左邊的木樁前,往那孩子雙腿間放了一個木桶,又端來火盆圍在四周。

趙公公捧著一大盒鹽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細洗淨之後,馬公公從腰間抽出柄小小的、鋒刃泛藍的彎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兩側的睾丸上,分別深深割了一刀。

鮮血頓時沿著那孩子細瘦的雙腿蜿蜒而下,他全身不停顫抖,死死咬住軟木,從喉嚨裡發出悶聲痛哼。

與此同時,馬公公飛快地用雙手握住他左右睾丸,熟練的用力一擠。

頃刻間,他被牢牢捆起來的身體,似脫水的魚般拚命掙扎扭動,從嗓子眼裡連連發出不似人的悶悶慘叫。

兩顆混了鮮血的碎裂肉球,滾入他雙腿間放著的木桶。

馬公公沾滿鮮血的手,根本沒怎麼停頓,又飛快一刀,割下他的陰莖。

幾乎同一時刻,趙公公往他下身的傷殘處灑了幾大把香灰止血,用手揉兩下,找到尿眼,往尿道裡插上一根鵝毛,笑笑:「馬公公是有名的快刀子,你這罪總算受得少。」

那孩子的頭軟軟搭拉在一側,已經暈了過去。

柏嘯青轉過臉,見身旁的阮娃在發抖,於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阮娃的手。

看了眼前這幕,他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明白,害怕也沒有用。

世上許多事情,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屋裡閹人呢,有事情過會兒再來!」馬公公不耐煩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我們是吟芳宮的,快開門!」外面的人聲音比他更大。

趙馬二人互望一眼,趙公公連忙把沾了血跡香灰的手往身上擦擦,跑到門前,拉開門閂。

吟芳宮的姜貴妃,為西宮之首,地位僅次於東宮皇后。她聖眷恩寵正濃,在半年前,還為皇帝產下第二位皇子。

宮中傳言,這姜貴妃不僅有媚術惑聖,而且心機手段狠絕一流。誰要招惹了她,最後保管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不過,她對身邊貼心得力的人,賞也賞得厲害,還護短得不行,往往令其他宮的下人羡慕不已,都恨不能有機會到她身邊服侍。

除非嫌命長,她的人,誰敢得罪?

「這幾個新進的孩子裡,是不是有個姓柏,名字裡帶青的?」

兩個清秀伶俐的小太監推門進來,看到綁在木樁上暈厥的那個孩子,皺皺眉頭。

「……」趙馬二人根本不知道這些孩子的名字,有些為難地面面相覷。

看到趙馬二人的神情,柏嘯青嚥了口口水,壯著膽子,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姓柏,名叫嘯青,有什麼事嗎?」

其中一個清秀小太監看看他,拍手笑道:「昨天夜裡,我們娘娘做了個夢,夢見有顆星墜到宮中,落在二皇子的身旁,長出一棵青色的大柏樹。」

「娘娘醒來後,覺得是個吉祥的意思,讓人解夢,果然不差。解夢的說,宮裡新來了個人,姓柏,名字裡帶青,將來會是二皇子身邊的護佑福星。」

「小子,你不僅不用淨身,還會成為二皇子的陪讀,將來必定是要登堂入室做官的,算是一步登天嘍!」

小太監走到柏嘯青身旁,親親熱熱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這就帶你去吟芳宮,見萬歲和娘娘。」

柏嘯青還傻傻的,旁邊的阮娃已經飛撲到小太監的腳下,用力磕了兩個頭:「求公公也帶上我吧,讓我去做陪讀,念書習武,讓我見見萬歲和娘娘!我什麼都肯做!」

「什麼都肯做?」小太監壞心地瞇起眼睛,看了看跪著的阮娃,伸出一隻腳,「把我鞋幫子上的泥舔乾淨,也肯做嗎?」

「你們這樣,太欺負人了!」柏嘯青掙開小太監的手,想要去扶阮娃,卻被阮娃驀然一把推開,重重跌坐在地上。

「滾開--!」阮娃紅了眼睛,不認識他一樣大吼,然後像狗般趴在小太監的腳下,伸出舌頭,殷勤賣力地舔起了小太監沾泥的鞋幫。

柏嘯青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切,完全愣住了,眼中不知不覺滑下兩滴淚。

如果換作是他,在尊嚴和生存未來之間抉擇,他也會捨棄尊嚴。他明白阮娃,就如同他明白自己。

他和阮娃,原本就是一樣的人。

小太監的鞋幫很快被阮娃舔得乾乾淨淨,阮娃抬起頭,用希冀乞憐的目光望向小太監。

「做夢吧你,憑你也配念書習武、見萬歲娘娘?」小太監動作誇張的仰頭大笑,一腳將阮娃踢開,「你就沒這個命!」

阮娃的口鼻都被踢得鮮血直流,卻覺不出疼痛,撲上去又抱住小太監的腿:「公公,求你!求求你!」

「公公,我求你,請帶阮娃一起去吧!」柏嘯青也來到小太監面前,跪下。

小太監連忙將柏嘯青扶起,臉上的神色漸漸凝重正經:「不是我不肯幫,萬歲和娘娘,是什麼人都能見的?我帶你去是本份,帶他去就是逾矩,這掉腦袋的事情,你說我能做嗎?」

阮娃聽完這話,終於鬆開小太監的腿,無力地伏在地上。

小太監牽過柏嘯青,望向阮娃:「剛才逗你玩兒的,給了你點氣受,別放在心上。什麼人什麼命,你要是連這點氣都忍不過去,也別想在宮裡混出頭。」

阮娃垂下眼簾,不說話。

柏嘯青被兩個小太監扶著,走出那間沒有窗的屋子時,他回過頭,看到阮娃弓著背坐在地上,用袖子擦口鼻處流下的鮮血。

只覺得心口像猛地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難當。

他驀然甩開兩個小太監,衝回屋內,跑到阮娃身旁,喘著粗氣大聲道:「公公們不要給阮娃淨身,我去見了萬歲娘娘,就跟萬歲娘娘說,阮娃比我聰明能幹,讓阮娃也來陪讀,念書習武!」

說完,柏嘯青再度轉過身,跟小太監們走了。

阮娃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怔怔地落下淚來。


※ ※ ※ ※ ※


柏嘯青昏頭昏腦地跟著兩個太監,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一路經過許多仙境般的地方,最後跟做夢似的,來到了一個堆金疊繡的寬敞房間裡。

房間分裡外兩層,用紫藤編的精美畫屏隔開,入口處掛著半透明的紗幔。

外面站著幾個侍候的宮女太監,裡面被畫屏和紗幔遮著,影影綽綽,有什麼東西全部看不清楚。

帶他來的小太監在紗幔跟前彎下腰,調好氣息,恭聲道:「萬歲娘娘,人已經帶到了。」

「呵呵,快領他進來,給朕看看。」紗幔後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

兩個小太監答應一聲,極有分寸地掀開紗幔,領了柏嘯青一起進去。

裡間有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年紀都不大的樣子,氣度尊貴,衣飾裝束比畫裡的還要好看富麗,他們之間的桌案上擺了個玉棋盤,正在下棋。

「啟稟萬歲,他叫柏嘯青,模樣看來是極好的。就是年齡小,剛進宮,還欠調教,不懂規矩。」小太監朝兩人欠身。

柏嘯青看到那個女子時,不禁張口結舌:「妳……」

那個娘娘,不是他昨夜,在湖畔遇到的仙女?

只不過昨夜她披散了頭髮,穿著隨便,現在則用金鳳冠將雲鬢高束,遍體綾羅,頸掛金玉瓔珞,越發美豔。

「什麼調教?」姜貴妃輕啟朱唇,打斷柏嘯青後面的話,然後朝柏嘯青使眼色,「做公公的那些調教,就算他全學會了,又有什麼用?我看哪,倒是沒調教過的好。」

「娘娘說得是。」小太監訕訕地笑。

柏嘯青也不是傻的,連忙閉了嘴,不再往下說。

「從明天開始,你就跟著太學閣的蘇亢習文習禮,禁軍的嚴明聿習武。他們一個是鴻學大儒,一個是禁軍教頭,本領都是頂尖的……你先多學點東西,二皇子眼下還小,等他大些啟蒙了,你跟著他陪讀,也好隨時提點他。」

姜貴妃說完後,望著柏嘯青:「在這之前,要點什麼見面禮吧。」

「快謝娘娘恩典哪!」

姜貴妃賞人,向來慷慨大方,小太監在旁邊都替柏嘯青激動,輕輕朝他膝彎踢了一腳。

柏嘯青如夢初醒,就勢跪了下去,心裡立刻想到了阮娃,朝姜貴妃磕個頭:「我有個朋友,叫阮娃,比我聰明能幹,請娘娘讓他也來陪讀吧!」

姜貴妃喝口茶,挑了挑入鬢柳眉,忽然笑了:「這宮裡,有些東西再貴重也可以賞,有些事情,提也不用提……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剛入宮,什麼都不懂,以後慢慢就明白了。」

「這孩子沒見過世面,想必,也不知道討什麼東西好,倒顯得我薄待了人。去,把今年西蘿進貢的玉如意給他一枝。」

這話一出口,就很快有宮女捧著鋪了大紅絨布的金盤進來。上面放著一枝青綠色、鏤滿富貴祥雲圖案的玉如意。

小太監知道這玉如意的價值,用豔羨目光看了看柏嘯青。

柏嘯青先是愣愣的茫然不知,等到道謝後,接過了如意握在手中,只覺細膩溫潤,隱隱透著絲暖氣。他天性又不愚鈍,馬上明白是件難得的東西。

「好了,今天你們先帶他熟悉熟悉吟芳宮,認認路。我和陛下還要對弈,都下去吧。」姜貴妃笑著,朝他們揮揮手。

小太監應一聲,引柏嘯青退下。

出了房門,柏嘯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身旁的小太監:「我剛剛提到的,阮娃的事情,娘娘是答應了吧?」

姜貴妃剛才一直心情很好的模樣,和顏悅色,還賞給他那麼貴重的東西,她的話雖沒聽得太懂,但他想著是答應了才對。

「嘿嘿,娘娘是尊貴人,說話當然沒那麼直接。以後啊,你要多學著怎麼聽上頭話裡的意思,這裡面,學問大著呢。」小太監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人什麼命,阮娃這事,不成。」

柏嘯青捧著玉如意,低下頭,只覺胸口間陣陣難過翻滾不休。

阮娃一定還在那間屋子裡等他。

……

畫屏紗幔內,姜貴妃仍在與皇帝下棋。黑白兩色的玉棋子,在青綠色的玉棋盤上,敲出叮叮的玲瓏般聲響。

「愛妃,那孩子是真的,很想讓他的朋友也進來。」身著便衣的年輕皇帝微笑著,拈了一顆白子在指間,「妳就答應了,又有何妨?多一個人罷了。」

姜貴妃搖頭,髮上的碎金流蘇隨之輕輕晃動,唇畔勾起個笑:「那孩子重情,這是好事,我看中的也是他這點。但他的情,今後只能放在小渭身上。他將來,是只為小渭而活的人……所以,他既然已經沒有親人牽掛,就更不需要所謂朋友。」

「愛妃,妳那個夢做得倒是及時。」皇帝皺了皺眉頭,目光裡掠過絲不忍,又隨即展顏笑道。

「陛下明明知道,他一個沒來歷的孤兒,不找理由的話,怎麼進吟芳宮?卻拿這個取笑。」

「話說回來,他要不是個沒來歷的,年齡小又孤身一人,而是出身達官旺族,愛妃也不會將他留在這兒栽培。」

「呵呵,陛下西角的這條長龍,已經被臣妾堵死了。」

「……哎呀!」


「公公,帶我再去看看阮娃吧。」

走出那疊繡堆金的房間後,柏嘯青求身邊的小太監。

「那可不行,娘娘吩咐過的,今天只讓你在這吟芳宮走走,熟悉下環境,認認路。」小太監笑道,「當然,我們也不攔你。你找得到路,自己走過去瞧阮娃也行。」

柏嘯青不再說話。這宮裡太大,一路上又經過九曲十八折,讓他自個找到來時的路,完全沒有可能。

「我帶你見見二皇子,你將來是要服侍他的,先磕個頭,認認主人吧。」

小太監領著他,走過幾道花溪上的拱橋,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院子跟前,走了進去。

「二皇子殿下,就跟娘娘住在這兒吧?」柏嘯青打望著周遭的雕梁畫棟,只覺得目不暇給,「我們剛剛去過的那個大房子,又是哪裡?」

「剛剛那房子叫添香閣,和這剪風院,都屬於吟芳宮。」小太監指點他,「娘娘住在添香閣,二皇子自出生起就由奶娘丫頭們帶著,住在剪風院。」

「咦,母子不是應該在一起才好照顧?為什麼要分開住呢?」

「這是皇家規矩,皇子或者公主出生,身邊都分有十幾個奶娘丫頭侍候著,還有管針線傢伙什麼的使喚人,就更多了去……娘娘們都只是平時有空,才過來看看。」

柏嘯青還是覺得不大能理解,偏了偏頭。

就算身邊有再多的人侍候……但親娘的照顧,到底沒人能夠取代啊。

「對了,忘了跟你說。娘娘的意思,你以後就住在這剪風院,還撥兩個人照顧你的生活起居,讓你專心念書習武。」小太監捶了下柏嘯青的肩膀,笑道,「唉,你小子當真是一步登天。」

一路走一路說,他們很快來到了二皇子的臥房跟前。

推開兩扇鏤花紅木門,只見寬大臥房的地面上,鋪了層厚厚的長毛地毯,房間四角燃了火炭盆,溫暖如春。

兩名宮女侍立在一張鋪滿錦繡的大床旁邊,小太監領著柏嘯青,面朝著床跪下。

床上坐著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剛滿半歲的模樣。

娃娃戴頂墜滿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掛著個長生小金鎖。他穿著大紅的緞子衣,露出兩節粉藕般的手臂,肉嘟嘟一張臉,嘴唇也肉肉的,紅得跟新鮮草莓似的,可愛得不得了。

柏嘯青朝大床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兩個頭。

等他抬起臉,他看到娃娃咧開草莓般鮮紅濕潤的小嘴,瞧著他笑。

娃娃眉眼深黑,斜斜的朝上飛起,異常美麗明亮……那是,姜貴妃的眉眼。

他的心頓時漏跳了半拍。

而後,不自覺地向那娃娃微笑。


※ ※ ※ ※ ※


深宮之內,四季輪迴交替中,時光荏苒。

轉眼間,柏嘯青住進剪風院,已是第八年。從當初什麼都不懂不會的單薄孩子,成長為英姿勃發的十六歲少年。

也就是這年,北方金摩調兵遣將,開始大規模入侵天朝,天朝邊關頻頻告急,朝野上下一片焦頭爛額。

雖然柏嘯青還住在剪風院裡,擔任二皇子周元渭的陪讀,但有消息傳來,姜貴妃已說服皇上,這次出征,會讓他以參軍的身份加入,在戰場上歷練一番。

他不過十六歲,雖說方方面面都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卻連姜貴妃,也沒對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抱有多大期待。只是希望他能夠多瞭解一些東西,將來更好地成為元渭的得力臂膀而已。

這一年,是建純八年。

冬天剛剛過去,依著紅色宮牆而植的柳樹,紛紛吐出碧綠的芽兒,在風中舞動柔韌枝條。

柏嘯青拿著個小包裹,出了吟芳宮大門,經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小路,腳下如飛,足足用了一個時辰的時間,來到宮中的香坊,在門前不遠處停下腳步。

所謂香坊,實際上是宮中最最惡臭的地方。這裡負責淘挖皇宮的各處茅廁,以及刷洗各宮馬桶便器。

柏嘯青站在門口,隔得還有點遠,就能聞到一股隱隱的惡臭味從裡面飄出來,不知裡面更加臭成什麼樣子。

他站了一會兒,就看見有個瘦瘦的青年太監,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灰色太監服,用粗布包了口鼻,推著一輛吱吱呀呀的架子車走過來。架子車上面,全是裝了屎尿的馬桶。

「阮娃!」柏嘯青喊了一聲,朝他跑過去。

青年太監愣了愣,將手中的架子車放下,緩緩直起身。

「娘娘不願我和你多接觸,我是偷著來的,就長話短說。這點錢是我八年攢的月銀,還有年節賞賜,總共五十多兩金子。」柏嘯青跑到阮娃對面,把小包裹塞到他手裡,「我聽說,你總在宮裡受欺負,還是不要再待下去了……用這點錢贖了身,再到外面做點小買賣什麼的……」

阮娃抬起眸子,眼神怨毒銳利地望向柏嘯青,慢慢扯下包住口鼻的粗布。

因為長年營養不良,阮娃生得又瘦又小,臉頰下頷尖削。他原本就面目姣好,再加上淨了身,望去就像個秀致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要你可憐。」阮娃看了他一陣子後,冷冷垂下眼簾,「把你的錢拿走!」

他聲音清亮尖細,越發像女孩子。

「阮娃……我是為你好。」柏嘯青咬了咬下唇,「不要再跟我鬧,爭那口閒氣。」

「我鬧?我爭閒氣?」阮娃忽然激動起來,伸出手,一把抓住柏嘯青的衣襟,仰頭看他,「你已經長得這麼高了……可是我,我比你還大上兩歲……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那個娘娘,就是想整死我!幸虧我算機靈,這些年都躲了過去……可這宮裡,沒人不把我當爛泥,踩在腳下拚命作踐!」

「……所以,我才讓你走啊。」柏嘯青垂下頭,做了錯事般低聲道。

「柏嘯青,你要真心把我當兄弟,為我好,就離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離開這皇宮。」阮娃勾起唇角,像蛇般盯著他,笑得尖刻,「你倒是肯不肯?」

柏嘯青別過眼去:「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而且對我寄予厚望……我不能。」

「我就知道……所以,你也別再說那些勸我的話。我爛命一條,又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哪兒不是死?我還就樂意,留在這宮裡死了。」

阮娃慢慢鬆開柏嘯青的衣襟,扭頭就走。

柏嘯青急忙一把抓住他細瘦的胳膊,將裝了金子的小包裹塞到他手裡:「錢你先拿著……走不走的,你自己再想想。」

阮娃轉過眼看他,眼眶慢慢變得通紅。他怔忡片刻後,手臂忽然一揮,將那個小包裹用力扔掉,哽咽著:「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那個狗屁娘娘……她比誰都來得重要……滾!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見你--!」

說完,阮娃用袖子抹著眼淚,快步走到架子車跟前,推車進了香坊。

柏嘯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阮娃扔掉的小包裹跟前,把它拾起來,拍拍灰,放入懷中,發起了愣。

直至一個故作老成的童音將他驚醒:「潛芝。」

潛芝,是大學士蘇亢,給柏嘯青取的表字。

柏嘯青扭過頭,看到八歲的周元渭裝束整齊,捏著小鼻子站在他面前,身後跟著幾個太監宮女,不由一驚:「殿下怎麼來了?」

「咳咳,我有要事跟潛芝商議,你們先避避。」元渭板著小臉,嚴肅地朝身邊幾個太監宮女揮手。

本來以元渭尊貴身份,不應該這樣親暱稱呼柏嘯青的表字。

但元渭年紀尚幼,平日裡跟著別的侍衛陪讀混叫熟了,就是姜貴妃聽了,也一笑而過,並不多說他。

等元渭再大些,知道不妥,自然就會改過來。

太監宮女們躬躬身子,退到距他們十五步開外,背朝他們。

「親親潛芝!我午睡起來沒見著你,急死我了,就立即出來找你!」元渭一背對著人,馬上像八爪魚般趴在柏嘯青身上,親了他滿臉口水,小聲道,「你放心,母妃忙著呢,太監宮女又都得了我的好處,她絕對不會知道!這裡好臭,你怎麼散步到這裡了……快跟我回剪風院,我們鬥蛐蛐玩去!」

「好、好。」柏嘯青笑著應他,牽過他的小手,「不過,那個什麼『親親潛芝』是從哪裡學的混帳話?以後不要提了。」

「嘿嘿……這是龔侍衛跟洗掃小蘭說的話,他總叫她『親親小蘭』。放心,我當然知道這是混帳話,所以絕對不會在人前說。」元渭又親親他的臉,悄聲道,「我只說給你聽。」

元渭還是男女莫辨的歲數,容顏殊麗,眉眼微微上挑,一對眼珠異常靈動狡黠,活似了姜貴妃。

柏嘯青被他這麼靠近,又親又摸的,竟紅了臉,胸中有如小鹿亂撞。

他輕咳幾聲,掩飾地牽了元渭的手往前走:「殿下不要總想著玩,書和武功也不能荒廢了……」

「不是說好了,沒人知道的時候,叫我小渭!」

誰也沒發覺,阮娃就站在香坊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遠去。

目光裡的怨毒不甘,越來越強烈逼人。


※ ※ ※ ※ ※


回到剪風院,元渭立即顛顛地找出裝著蛐蛐的紫金罐子,和柏嘯青來到鳥語花香的院內小花園。

四處春光明媚,和風徐徐。元渭把蛐蛐罐子放在石桌上,打開蓋,然後將中間的金絲橫隔抽出來,用草杆撩撥。

兩隻肥壯烏黑的蛐蛐互相用觸角探了探,很快進入狀態,開始撕咬。

元渭趴在石桌沿,一邊看,一邊投入地拍手叫好。柏嘯青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寵溺地望著他微笑。

兩隻蛐蛐正鬥至酣處,有宮女走過來傳話:「柏公子,娘娘有事找您。」

「好,我馬上去。」柏嘯青連忙站起身,又望著元渭道,「殿下玩歸玩,別忘了今天的功課,老師要查的。」

「行了行了,你既然不在,我玩起來又有什麼興頭兒。」元渭扁了扁小嘴,開始收拾蛐蛐罐,滿臉失望,「我這就回房做功課。」

柏嘯青一笑,轉身步出小花園,朝姜貴妃所在,添香閣的方向走去。

他是看著元渭大起來的。表面上雖為主僕,實際情同手足。

元渭自幼就跟柏嘯青廝纏胡鬧慣了,什麼都不忌諱。元渭生在帝王家,和他真正的父母兄弟,感情反而生疏。

柏嘯青進入添香閣正廳,看到姜貴妃一身杏黃碎金緞子袍,雲鬢高束,嬌軀斜斜倚在墊了軟墊的梨木椅上,身邊只侍候著一個慣用的宮女,正在等他。

她二十七八的年齡,正是女人最成熟嫵媚,一朵花盛放的時候,容華燦爛。

柏嘯青心如鹿撞,不敢正視她的容顏,朝她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恭恭敬敬地侍立著,等她說話。

「天朝大軍北下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就在五天後。」姜貴妃看看他,輕描淡寫的開口,「你準備準備吧。」

「是。」柏嘯青短促的回答。

「一方面,你可以在戰場上歷練歷練,領個正職,另一方面,小渭的事,你也知道……他實在是太黏你了。」姜貴妃笑笑,「按說,他年歲還小的時候,喜歡黏個人、撒撒嬌什麼的,不是什麼壞事……但是,今年他已經八歲了,再這麼下去可不行。你這趟出去,怎麼也得一年半載的,讓他收收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

「是。」

所謂皇子,將來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可能就是九五至尊。身邊所有的人,對皇子來說都應該是君臣、用或不能用的關係,不應該有更多的感情牽絆。

否則的話,對站在風口浪尖的皇子來說,無疑是相當危險的。

「好了,你下去吧。」姜貴妃伸出纖纖玉指,揉揉自己的額角,「這幾天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依往常的作息就行,不要我說了這些話,你就刻意跟小渭疏遠。這事兒,等你走後,讓他自己慢慢明白過來就好。」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骨肉,況且是才八歲的孩子,捨不得他一下子就接觸到冷硬殘酷的現實。

「是,臣告退。」柏嘯青倒退著走了幾步,轉身步出廳門。

姜貴妃舉起手,看看指頭上戴的翠玉戒指,唇角泛起個輕笑。

柏嘯青這孩子,總算是被栽培調教出來了。當年,自己沒瞧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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