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雪掩城

 

 

 

「玄宗精武元年夏,水患烈,秋,匈奴逼境,鎮國將軍邵青領大軍出迎,戰死,全軍歿,朝中驚悚,帝幼無主,群臣戰慄……」


圭朝精武元年的冬天在後世史官筆下也是異常哀戚的一個冬天,白茫茫一片,積雪已經覆蓋大地,凜冽寒風下翻捲的除了雪花,還有紙錢,白幡,邵青軍中不少京師子弟,幾乎家家有嚎哭之聲,和著北風直能傳進深宮之中。

我所乘的馬車也蒙上白色套子,我穿了素服,帶了寥寥幾個從人,去一處必須要去的地方。

錦梓默默坐在我身邊,他考慮之後,還是跟我來了。

送沒什麼情誼,卻有糾纏不清恩怨的唯一師兄最後一程。

邵府門口一片冷落蕭條,全沒有以往的門庭若市,人走茶涼,何況邵青戰敗,定不定罪,追不追究家人都還難說,也不能全怪世態炎涼。只是我想起當年邵青凱旋,文武百官誰不來逢迎,門前是如何的車水馬龍,求見的小官地方官能一大清早等到入夜,實在是對比太過分明。

無論如何,我必須來。

不管是衝著他和張青蓮的關係,還是他臨行時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都要來送他。


潔白的邵府連大門都蒙了白布,家丁們都是衣服上套了白服,見到我們的車駕,一張張悲哀麻木的臉上微微露出驚訝,像突然振奮起來大聲唱名。

我們的隨從遞上禮單,我和錦梓並肩走了進去。

靈堂上也稀稀落落站了幾個死忠邵青那派的大臣,但並沒有真正的頭面人物。

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人抬頭看,有人偷偷瞥一眼,有人視而不見,邵青的大哥和妻子各自領著族親女眷跪在靈位兩側,邵青沒有子嗣,邵玟(原字為左邊斜玉旁,右邊上民下日,讀作ㄇㄧㄣˊ,網路無法顯示暫用同意字取代)也只有女兒,有一個族中的少年做孝子裝扮,估計算是過繼到邵青名下。

我和錦梓對著靈位行禮,孝子家眷們回禮,邵青的遺體並沒有找到,可能混戰之後被殺他的敵軍帶回去領賞了,如今,也不過就是個靈位而已。

我到邵玟面前安慰他幾句,又去到邵青的妻子面前,說:「嫂夫人,敏之兄是為國捐軀,請節哀。」

那依舊是娃娃臉的女子慌慌張張地還禮,笨拙地差點踩到自己裙邊而摔倒,我連忙伸手扶住她,才意識到男女授受不親,訕訕縮回手。幸虧大家都對邵夫人有所耳聞,不至於認為我們大庭廣眾下暗通款曲。

邵夫人紅著眼睛,抬頭對我說:「張大人,會不會搞錯了?……不是沒有找到……屍體麼?會不會……他其實沒有死?」

我暗暗歎息,居然公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想說自己的老公是詐死逃脫戰敗責任嗎?還是認為邵青是無意間在戰場上頭部受創失去記憶流落民間?若干年後還能戲劇化重逢?這位邵夫人既不會理家也不擅女工,估計平日都看戲打發時間了。

有男人呵護的天真無知是一種嬌憨的幸福,失掉保護之後呢?是何等淒涼悲哀的光景?

我看了都忍不住心酸。


出了邵府,我和錦梓回到車裡,馬車徐徐離開,我從馬車小小的窗口再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白色的邵府,歎了口氣,低聲說:「這一代,邵家算是完了。」

錦梓和我的目光看向同樣的方向,卻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又想起邵青對我鄭重囑託,要我在他不在時照顧他的家族,彷彿那時候便預感到了這一天。

要我在政治上照拂他的家族,可是,就沒有想到現在這樣一不小心就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形勢嗎?

如今,是一不小心就連圭王朝都要沒有了。


我和錦梓回府換朝服進宮,錦梓其實這幾日已經被授了官:御林軍副統領。但是因為沒有正的統領,所以其實目前京師的主要軍權是掌握在他手裡:御林軍和王和靖的軍隊。姚家被平反,錦梓得了子爵銜,姚家在錦梓手裡終於復興,當然,如果沒有我來爭取,錦梓要保住勝利果實也是不容易的事。

可是完成這一切的錦梓,並沒有看出有多少高興。

非常時期,沒有人想到錦梓的賜第,何況他一直住我這裡,所以有了爵位官銜的錦梓也依舊住在我這裡。


宮中奢華威重一如昨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心中空落落地沒底,反正在我看來,以前並不那麼過分的皇宮,如今大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忍不住往後看錦梓一眼。

他並沒有什麼異樣,臉色慣常地沈靜,實際上,除了邵青的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驚詫失控的表情,除此之外,我這段時間根本不知道他有什麼想法,總是面無表情。他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次回來的錦梓,總是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啊。


這次來宮裡,應該是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商量戰或者降,戰要怎麼戰,降要怎麼降。這樣的軍機大事,錦梓現在都是列席一分子了,這樣快的速度躍升為政治新貴,尤其手裡還握著所有軍權,十八歲的錦梓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想這些,可是我是個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瞎想的人。


這個會議的地點在御書房,李閔國和古韻直都告老之後,人才有點凋零,周紫竹在,吏部尚書在,羅蒙在,高玉樞也在,其餘還有幾個老臣和幾個新躥上來的新貴。

主降派是以吏部尚書為首的一批老臣,他們比較謹慎,認為目前兵力懸殊,國家空虛,無可用之將,可以先向匈奴求和,進貢些銀兩玉帛,過兩年等國力強盛,再去雪今日之恥。

周紫竹是主戰派代表,認為圭王朝自建國以來,從未向外族稱臣,不可開此有辱歷朝聖祖的先河,而且匈奴狼子野心,這次又和叛逆梁王有所協定,必定不會輕易拿些銀兩就回去。

高玉樞沒有發表意見,他在觀望我的態度。

實際上,他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辯得如何面紅耳赤都沒用,目前四個顧命大臣只剩下我一個,錦梓又掌握軍權,無論是面子上還是實力上,我都已經成了擁有最後決策權的「攝政」。

可是我此刻卻拿不定主意,從理智上,我覺得主降派是對的,我們目前的實力根本不足與匈奴對抗,忍一時之辱,徐圖將來,未嘗不是好主意,臥薪嘗膽的故事,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我從感情上又有點接受不了,在我的手裡,叫小皇帝跟人稱臣納貢,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忍受,再說努力的話,以少擊多的奇蹟,在歷史上也不罕見。可是,我又怎麼能拿整個王朝的命運去冒險?

我舉棋不定,躊躇沈吟之際,身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開口:「我去,定將匈奴逐出我疆土!」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到錦梓堅毅決然的臉,心中一片混亂,充滿異樣感覺:錦梓已經不再是默默跟在我身邊的少年,他已經急於在廟堂上抒發己見了。到底是年少氣盛,要衛國戍土呢?還是急於建功立業?

可他明明說過自己無意於經天緯地,出人頭地的。

但是無論如何,我此時應該堅定站在他那一邊。

考慮片刻,便有了定計,我開口說:「周大人為國為名,其志可嘉,各位大人所言也是老成謀國之見,但依下官陋見,此刻偏採其一都有極大風險,不若雙管齊下。」

「雙管齊下?」

「請教張大人高見。」

連小皇帝也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

「其實很簡單,同時派過去軍隊和和談使者,先試著和談,如果和談不成,再打不遲。」

道理雖簡單,也沒什麼漏洞,大家想了想,都沒什麼意見,無非就是人選問題。

「姚將軍年少有為,自動請纓,自然很好,但只怕他太過年輕,便請羅蒙將軍擔任副將,羅蒙將軍長期輔佐邵將軍,熟知西北軍事,正是最好人選。」

「至於說這個和談使者……」我環顧一圈,緩緩說:「下官願意前往。」

我當然知道,此刻我是不應該離開京城的,在這種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時候。也許就有別的人趁虛而入,問鼎天下了,歷史上這樣而改朝換代的好像也不是沒有,但是,我也有必須要去的理由。

首先,此去兇險,和談成功的幾率很低,這種事情,我想要親自去努力。

其次,如果要打仗,我也希望能夠參與,也許我的存在能有所幫助。至少,所有的穿越者不都是這樣的嗎?

況且,我不願意錦梓去西征,我在家中日夜翹首,等著什麼東風大雁捎消息,除了擔憂生死還要掛心冬衣,還不如一起去並肩戰鬥,至少是生是死還可以立刻知曉,還有可以努力的餘地。

如果,我們最後死了,那也作出所有努力了。


大家都沒有反對,只有小皇帝黑眼睛裡透出一絲憂慮,但是他默默地點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似乎認為自己不應該此時開口。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迫在眉睫的事情,原也沒有什麼緩衝的餘地,一旦決定下來,無非是立刻籌齊軍餉糧草,一應軍需,便打算要出發了。

我們都忙得焦頭爛額,我在做後勤的調配,錦梓比我更忙,他在忙著練兵,這支軍隊大部分是王和靖的西南軍,是他殺死主帥後接手的,忠誠度是個要考慮的大問題,錦梓又年輕,從某種程度上說難以服眾,所以他很是操心,忙前忙後,很少能看到他。

雖然在這種時候,我心裡還是有點失落感。有時候怔怔看著他來不及和我多打招呼的背影,茫然許久。

周紫竹跟我保證他會穩定好後方,保證軍需供應,公主的死他受了打擊,但是看來目前的政治局勢使他沒什麼心思去傷感,幸好他是明理之人,沒有責怪我。

我認為他還是可以信賴的,從錦梓那裡抽了一萬五千人,作為衛戍京師的軍隊交給他。人是很少,可目前也無計可施。


小皇帝在第二天夜裡偷偷跑到我家裡來。

上次他跑我這裡是錦梓帶的,這次居然自己就跑過來了。

我當時正好在大廳忙著準備去塞北的東西,就有家人神情奇怪地跑過來,說:「大,大人,門外有個……小公子,想要……求見您。」

我見他說得奇怪,就同他去門口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小小身影裹在一襲烏黑發亮的玄狐腋大雪氅裡,果然是裝飾華貴的貴族家小孩模樣,難怪家丁不敢怠慢,可是這樣的小孩居然自己步行跑上門來,也就難怪他臉色這樣奇怪。

當那華麗的黑色皮毛裡露出一張俊秀可愛的白白的小臉,和一雙與毛皮相映成趣的黑色大眼睛時,我吃了一驚。

皇上居然自己跑過來了!

「皇……你怎麼來了?」我改口,「這麼大冷天,可凍壞了。」連忙上前把他抱了起來,「快跟我來。」

匆匆把皇上帶到我書房旁邊的暖閣裡。

關上門,斥退下人,我幫他脫大氅,一邊壓低聲音責備他:「皇上,這種時候,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這太危險了。」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朕照著張愛卿帶朕出宮的法子跑出來的,最近宮禁也鬆了很多。不過朕沒有銀錢,沒法雇車,幸好朕記得路,不過也走了好久……」

我低頭看到他被雪浸濕的小靴子,想到這孩子必是因為我馬上要走,捨不得,不由心中一痛,柔聲說:「皇上以後不要如此了。」

小皇帝默默不語,突然牽著我衣角,抬頭說:「張愛卿,你帶朕一起親征吧?」語氣甚是堅定。

我傻了:「陛下,您在說什麼?此去如此兇險,豈可讓陛下履險?」

小皇帝咬著嘴唇。

「這可不是去玩呀!」

小皇帝抬起頭,眼神堅決平靜地望著我說:「可是張愛卿,你把朕這樣留下來就不危險嗎?」

我心中大震。

我明白皇帝的意思,帶上他,雖有匈奴的危險,但置於我和錦梓以及軍隊的直接保護之下;放在京師,這樣大亂初定的時候,萬一有什麼事,我們鞭長莫及。

我平下心中紛亂,仔細思考,衡量得失,真是為難至極,風險得失我心裡也很明白,可這是不能有萬一的事情。

冒不起險啊,代價是眼前這個聰明鮮活可愛,為我所珍視的孩子的性命,除此之外,這孩子還是天下所繫的一國之君。

考慮良久,我還是決定不要帶他,畢竟目前梁王平了,國內沒有什麼威脅力量,而且還有周紫竹坐鎮,怎麼也比跟我們去戰場,在敵人眼皮子底下要安全得多。

於是我也語氣堅定地說:「陛下,京師有周大人在,梁王已經伏誅,不會有什麼危險。」

小皇帝很堅持:「現在京城治安都亂了,張愛卿敢說一定沒事?」

我猶豫。


我們倆堅持不下的時候,錦梓回來了,在門外低聲說:「青蓮,我可以進來嗎?」我和小皇帝停止了爭執,望著門口。我說:「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錦梓跨進門來,只見他穿了身赤金戎裝,真是英氣勃勃,俊美異常,還頗有幾分貴氣,實話說以前我給他置得衣裳也不是不華貴,不知為什麼就是和現在不一樣。

現在的錦梓有種氣宇軒昂,他的神情裡多了一絲發號施令的專斷,少了些青澀淡漠的驕傲少年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錦梓跟小皇帝見過禮,就問什麼事,我據實以告,他就轉身對小皇帝說:「皇上年紀尚小,不宜親征。至於京中安全,皇上大可放心,如果皇上覺得安全有疑問,臣可以從這次西征軍中再抽調些可靠的人手駐防宮中。」

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把小皇帝堵得啞口無言,他本來也是捨不得我,而且男孩子不免對戰爭,塞外什麼的總有點好奇嚮往,所以跑過來跟我撒撒嬌,看能不能說動我,現在被錦梓這樣義正詞嚴一番,又沒話可說,可又覺得委屈,黯然低下小腦袋,有點乾巴巴地說:「姚愛卿說得是,朕的安全沒什麼問題,西征軍力已經不足,不用再給朕加調。」最後飛快模糊地說了句:「朕回宮了。」

我連忙拉著他,吩咐人備車,和錦梓一起親自把他送回宮去。

一路上小皇帝都什麼都不說,我們逗他說話也以簡短的一兩個字回答,一直到回宮都不看我們一眼。


回去的時候,我有點累了,錦梓把我摟在懷裡,又塞了個手爐在我懷中,手輕輕在我肩上上下摩挲。

我閉著眼睛,偎在他懷中,過了會兒,開口說:「錦梓,皇上說得也有道理,我確實有點擔心。」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但確實跟我們去更加危險,我們都不要太自負,不見得在我們身邊就能護得周全。」

我知道他想起水災時帶錦楓他們出去的事,就不說話了。

車子有些顛簸搖晃,窗外洋洋灑灑飄著雪花,車子裡有一爐香嫋嫋升著,錦梓的懷抱溫暖安全,我放鬆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

「錦梓。」

「嗯?」

「你做好準備了嗎?」

「嗯。」

我睜開眼睛,對上他的眼睛,我們相顧笑了一下,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第二章 夾帶的古老橋段

 

 

 

大軍出征當然有許多儀式,去祭天,去祖廟,祈禱勝利,壯行,犒賞三軍等等,上次邵青都來過一次,這次我也不覺得稀罕了。

場面盛大一如往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上回不過是盛世之中一場出征,雖然也危急,大家底氣很足,這一次,已經是生死存亡,文武百官排排站著,卻說不出的瑟縮寥落,真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說過許多該說的場面話,也該啟程了,今天小皇帝說是病了,一直沒露面,估計還在生我們的氣,這件事令我心中很是耿耿。但我留了老田暗地裡保護皇帝。


大軍拔營,真是煙塵直沖三千里,看著這樣浩浩大軍,我心中生出一些類似恐懼的情緒:這樣前後望不到頭的隊伍,要怎樣才能調動自如,如臂使指?要怎樣才能令下如山,而且能在戰場上迅速傳達各個指令?要怎樣才能用軍紀約束到每個人?要怎樣才能保證軍需糧草絲毫不亂?一旦恐慌起來,就是人踩人都能踩死一大片。

我轉過頭,看著旁邊策馬並行的錦梓,他臉上現在除了一貫的冷漠,多了一些彷彿是責任感,彷彿是堅毅的東西,有一種沈著悄悄侵上他的臉頰,我終於明白,不管我的感受如何,我的錦梓已經從男孩成長為男人了。

他現在心情如何?胸中燃燒著野心嗎?還是被愛國啊,使命感啊這些東西鼓舞得熱血沸騰?

當年邵青初赴戰場時,是不是也曾經如此?

錦梓後頭跟著他的親衛軍,他已經選出並且訓練一批親衛軍了,想到這一點我又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完全是劍客的少年能這樣有效地行事。

他頭上飄著帥旗,這是三軍隨時所仰視,令行令止,全在於此,尤其是混戰的時候,更是絕對的精神支柱和方向標的。操縱軍隊,依靠的就是這個,一些令旗,金,鼓,號等,所以練兵是如何重要啊。

難怪這幾天錦梓忙得都沒空理我。


胡思亂想著,錦梓朝我轉過來,淡淡說:「風沙大,青蓮你進車裡去休息會兒吧。」

我也覺得屁股大腿都有點疼,但是不願像個女眷一樣躲在車裡,於是搖搖頭,說:「不,我還想騎會兒壁爐。」

錦梓沒有堅持。


因為軍情緊急,我們直到天黑下來才宿營,中途經過兩個縣,受到當地官衙的形式性犒勞。

宿營地也不好找,避開農田等等,要找一大片空地。最後在一個村子旁邊找到了,羅蔚副將想去村裡借幾間房住,被我拒絕了,我說:「能不擾民還是儘量不要擾民。」

反正也不見得就舒服。

我的帳篷就是很普通的軍用標準,錦梓派了幾個衛兵來站崗,但是我帶了很厚的絲棉墊子被褥,所以舒適度並不很低。

我安置下來,就等錦梓過來找我,衛兵端了一盆熱水進來,這裡也不可能有條件洗澡,我洗了洗臉,再洗了下腳,行軍一天後有熱水洗腳已經很奢侈了,不過天氣這麼冷,說潑水成冰也不為過,我洗完了,水也差不多涼了。

衛兵收拾了出去。我就裹著被子安心等錦梓來,等啊等,好久都沒來,只有燭影兒晃呀晃,害得我恍恍惚惚,還以為在我的水榭裡呢。

就快睡著的時候,有人掀簾子進來,我以為是錦梓,振作了一下,卻又是衛兵,送吃的進來了,我過去一看,只見兩個窩窩頭,一碗菜湯,裡面飄著幾片菜葉,還有一個炒菜,零星有一兩片醃的肥豬肉。

與士兵共甘苦,這是每個將帥應該做到的,我也明白得很,微笑著說:「不錯,熱乎乎的。」

再說去賑災的時候,我什麼苦沒吃過?


吃完飯,錦梓還不來,我很覺得無聊,又有點掛心他們有沒有把壁爐料理好,就走出營帳。

問過衛兵馬匹所在,我便摸黑一路找了過去。

壁爐倒是受到了特殊優待,和錦梓,羅蔚幾個人的幾匹好馬一起拴在小棚子裡,飼料也用了上好的燕麥,作戰時候好的馬就是生命,所以老兵們都很懂照顧馬。

壁爐見我去了,輕輕打著響鼻,後腿微微刨了幾下,我走過去牠就把腦袋湊了過來,我摸著牠毛呼呼的鼻梁。

壁爐的腦袋在我胸前廝磨,我摟住牠的脖子,壁爐跑了一天,有點臭烘烘的,不過我並不嫌棄,反正我很快也會和牠一樣臭。

「壁爐啊,明天歇下來我給你梳毛……你如今真的成為一匹戰馬了,高興嗎?還是害怕呢?……你這樣的馬中之龍,是不是一直企盼有這一天呢?」

做匹馬也很痛苦,要想留名青史,只能依附於英明神武的主人,像李世民的八駿,就算是像壁爐這樣舉世無雙的好馬,如果默默此生,又能在世上留下什麼?

當然,也可能馬兒根本不想留名青史什麼的。畢竟動物的第一目的是生存和繁衍。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左後方有人聲和火把晃動,我心中驚疑,走了過去。


許多兵士圍在那裡,我擠進去看,只見錦梓站在人群中央,周圍是他的親衛,舉著火把,面前按住幾個將校在地上。

錦梓低眼看著他們,緩緩說:「第一天,你們就敢聚眾賭博。好大膽子啊。」

一個膀大腰粗,甲胄華貴的大漢被按在地上,正拗著頭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衝鋒陷陣的時候你兔崽子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充什麼大將軍!老子就是不服,你能咬了我去!」

我皺著眉頭,努力回想這個人為什麼有點眼熟。

這時候羅蔚擠到我身邊,低聲說:「那是御林軍的老胡,人稱胡大膽,是一員悍將,人是魯直了點,但在御林軍中很有聲望,另外幾個也是原來西南軍的大小將領。大人,您勸勸姚將軍,此時軍心不穩,還是不要和他們頂真的好。」

我搖搖頭,錦梓如今是三軍之主帥,又在立軍威的時候,我怎麼可以在此刻影響他的權威?


錦梓臉上罩著寒冰,眼中毫無感情,冷冷說:「軍中聚賭,按軍令如何處理?」

後面一個文書模樣的年輕人說:「回大帥,按律棒笞四十。」

「那就都拉下去,棒笞四十示眾。」年輕的聲音冰凍得擲地有聲。


可能錦梓想保持他在軍中的威嚴,這兩天都沒有來找我。

我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還是有點受冷落的感覺,而且我在軍中沒有任何職務,只是一個閒人,不管是不是錦梓有意,他的姿態使我有被排斥在事務之外的感覺。

這兩日,和我相處最多的是壁爐。

我還養成了三更半夜遛馬的習慣。

晚上遛馬感覺還是不錯的,雖然北方的冬天,不是雪地就是凍土,壁爐連草根都找不到吃的,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不過牠就算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很忍耐地陪我。

我牽著牠走一段,在僻靜地方停下,背靠著牠,夜風往往寒冷徹骨,我遠遠看著錦梓安排井然的營地和其間燈火;走動的,打水的,圍在一起說話,打算就寢的兵士們密密麻麻的人影因為遠而顯得很小看不清,天上有時沒有月亮,有時月暈動人,壁爐的溫暖透過背後的衣服傳過來,使這樣的夜晚保持一點真實。

然後騎著壁爐回去,崗哨的士兵都習以為常了,只是用眼光追隨這個奇怪的大人片刻。

我回去給壁爐刷毛,然後回去自個兒的營帳睡覺,可憐壁爐在短短兩天都快被我梳成禿毛馬了。


今天我也照著一貫程序進行,可是當我剛剛走到馬廄附近,卻覺得旁邊裝草料的車邊有個黑影一閃,我吃了一驚,警惕起來,莫不是有奸細混了進來?

我把壁爐繫好,放輕腳步,朝方才黑影出沒的地方躡了過去。

黑影看似不大,莫非是什麼餓著肚子的野獸,竄進來是為了垂涎我們的給養?還是為了伙頭軍最後處理的剩菜?

雖然這樣想,我還是跟著。

黑影如果是動物,我覺得它的身手實在不算敏捷,如果是人類,那就算還有點功底的,不過我正這樣想的時候,那東西摔了一跤。

姿勢有點可笑,不過從它爬起來的方式,我看出是人類。

小孩子?

這裡哪來的小孩子?

我認識的小孩,小綠去學當官了,錦楓去學怎麼殺我了,小珠被錦梓訓練得很好,不過因為是女孩子不能隨軍,所以被我派去周紫竹身邊,一方面保護他,一方面也做些提防。

怎麼說,我殺掉的公主也是他暗戀多年的人兒。

那麼還有就是……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在寒冬臘月,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不會吧?

不會有這麼老套,過分的戲劇化場景吧?

我靠近小小黑影,心裡的疑惑就越發肯定,最後幾乎是無奈地伸手搭在他肩上:到底這明明很有操作難度又缺乏創意的事情這位九歲的一國之君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明顯嚇了一跳,回頭看是我,才褪掉瞬間驚慌的眼神。平日潔白端正的小臉現在黑乎乎的,隱在樸素的羊毛斗篷裡,只有兩隻黑水晶葡萄似的眼珠光彩依舊。

「陛……你……」我一時不知是急是氣,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回我帳篷裡。

這實在不是一件小事。

「您到底是怎麼混出來的?......不,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我團團轉。

一回頭,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大口吃著我叫人送來的馬奶子就著肉乾。看我看他,也抬頭看我,眼神極無辜,但是隱隱裡頭也有不可動搖的東西,叫我心中一凜。

不管怎樣,這樣大的事要叫身為三軍統帥的錦梓來商量。

我吩咐門口的衛兵叫錦梓來。


不一會兒,錦梓打簾子進來:「翹楚,叫我有事?……」一眼看見裡頭坐著的小人影兒,微怔了一下,改口說,「青蓮,這……」

我無奈地說:「你聽皇上自個兒說吧。」

小皇帝倒乾脆得很,只有一句話:「朕絕不回去。」

錦梓說:「不行,一定要回去,這邊軍中太危險了。」

但是這回我卻站在小皇帝這邊了:「不成!這裡已經快到玉門關了。路途遙遠危險,讓多少人送皇上回去?人少了危險,人多了興師動眾,大軍出征,哪有比中途折回更加不吉利的,何況軍情危急,也耽擱不得。再者說了,這事也不宜張揚,一旦到了明面上,多少人吃不了兜著走?斬都斬不過來!」

錦梓沈吟片刻,覺得我說得有理,便說:「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也躊躇:「為今之計,先不要張揚此事,皇上在軍中的事,也不可洩露,皇上年紀尚幼,親征不合情理,不但無法鼓勵軍心,反倒讓大家以為朝中出了什麼事,軍心動搖。而且也會使一些不軌之徒,或是匈奴那邊,有不臣之心,危害到皇上的安全,所以……」

我對皇帝說:「只好委屈皇上您,裝作是臣的書童。」

小皇帝高興起來:「好,就這麼辦!」又對錦梓說:「姚愛卿,你教朕,我的功夫每日都勤練,不曾拋下來,不會拖累你們的。」

我正色說:「皇上,戰場上瞬間立判生死,不比京中安全,萬望皇上一切小心,不可托大。」

小皇帝乖乖點頭,表現出他很明理的樣子,也不知是誰偷偷藏在軍需車中,乾糧吃完了半夜出來偷剩菜吃。

錦梓悶聲思索半天,說:「皇上就說是我的弟子好了,不至於像書童是下人身份,興許會受委屈。」

小皇帝更高興了:「好啊,這樣朕也不算騙人了!」說完又發現自己說漏嘴,沮喪了一下。

我微笑說:「皇上,從此刻起,咱們就要改過稱呼來,一定要時刻小心啊!」

錦梓說:「既如此,嗯,小玉,你跟為師回去帥帳裡。」

小玉?

我又次滿頭黑線,錦梓也不算文化功底極差,這取名字的品味實在是……

莫不是前一陣子總教小珠,養成習慣,現在來個對偶的?

小皇帝看來倒不介意,高興地說:「是,師父!」便跳下椅子,跟著錦梓了。想想還轉過來跟我抱拳說:「張,張叔叔,小侄告退了。」

我一時啼笑皆非,看看錦梓自己才十八歲,倒裝出一副師父的架勢來,大搖大擺的扮酷,忍不住噗嗤噗嗤一聲笑出來。

錦梓瞋了我一眼,這樣子倒讓這一段時間他的變化所造成的疏離感產生了切入口,我心裡一動,望著他眼睛。

錦梓臉上似乎有點微紅,他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最後說:「青蓮,我走了。」

我心裡有點不捨,又有點失落,可此時也沒什麼法子,只好點點頭:「萬事小心。」

他也點頭,領著小皇帝走了。


兩個背影在簾子那邊消失,我帳中又冷起來,說不出的寂寥,我打了個寒顫,自己吹熄燈,鑽在前兩天部隊遇到的野獸中幾隻狐狸皮做成的大皮褥子裡,錦梓特叫人硝了,讓他的勤務兵縫了送來的,男人的手工實在粗糙,但卻比別的都能禦寒。

我在一堆皮毛裡蜷著,有一兩縷月光從營帳縫隙裡鑽進來,照在地上我孤單單的一雙靴子,拉出一個投影,毛皮褥子的長毛有幾叢擋住我的視線,讓眼前景物也模糊起來,毛茸茸的,暗夜顯得越發不清晰。

我再往深處縮了縮,強迫自己慢慢進入夢鄉。


接下來幾天,小皇帝都跟錦梓在一起出入,我想錦梓可能想貼身保護他,畢竟干係太大,後來才知道錦梓每晚抽空教他武功。

小皇帝高興得不得了,竄前竄後,迅速從有教養、端莊的孩子變成軍中的野小子,害我天天提心吊膽,倒因此不寂寞了。

而我和錦梓之間的尷尬冷淡,也因此舒緩了一些。

可是,軍隊裡卻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暴戾,非常緊張的氣氛,而且似乎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緊繃,終於在我們過玉門關的第二天爆發了。

 

 

 

第三章 兵變與溫泉

 

 

 

彼時是深夜。

這地方在兩國之間,附近沒有什麼城鎮,通常交戰兩國間的地帶往往真空,便是有什麼原住民,也不堪劫掠騷擾,大都退回關內居住了。

我因為一來小皇帝來了,不像前一陣子那麼沒事幹,空虛,二來行軍越來越累,一天下來彷彿要散架,所以戒掉了半夜遛馬的壞習慣。壁爐自然鬆了口氣。


所以,事發時我在睡覺。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到人聲躁動,馬匹嘶鳴,迷迷糊糊坐起來,外頭也有火把光亮晃來晃去。

莫非是劫營?

一想到這裡,我猛地跳起來,什麼瞌睡都沒了。

急忙把旁邊一盞從京中帶出來的精緻琉璃燈用火摺子點燃,提在手裡,隨手披上一件貂裘,就跑了出去。

營帳門口兩個衛兵還在,但神情也焦慮得很,看著有動靜的方向站立不安,蠢蠢欲動。但是看到我出來,兩人都呆了一下,分別不自然地把眼光調開。

我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把敞著的衣服拉拉好,不知道多久沒照鏡子了,看來張青蓮的臭皮囊美貌依舊啊。

不過現在不是自戀的時候,我看到傳來騷動的地方正是錦梓的帥營。一下心急如焚,對那兩個衛兵說:「跟我過來!」就提著燈在黑夜裡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奔了過去。


跑過去時已經氣喘噓噓,錦梓帥營周圍有許多士兵嚴正以待,劍拔弩張,火把映得幽黑的天空發紅,並沒有敵人的蹤影。

難道是兵變?

我在兵士中焦急搜尋熟悉面孔,突然我身後的一個衛兵叫:「焦副統領!」

我順聲音看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略有點娃娃臉的年輕面孔,果然是總跟在錦梓身邊的親衛隊長,此刻這張臉正冒著汗,焦急四顧。

聽到叫喚,又回頭看到我,臉的主人愣了下,朝我跑了過來,匆匆行了個禮,說:「張大人,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

我聽了心中一定。穩下聲音問他:「姚將軍在裡面嗎?」

「在呢,張大人請。」


我們排開眾人走了進去。

營帳裡人不少,衛隊的數十人拿劍戟對著地上十幾個人,地上這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有幾個手臂以奇怪角度彎曲,看來被折斷了,還有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但是地上並沒有血跡。

還有一個在哪裡都很顯眼的大個子被兩個衛兵拿刀架著脖子,卻梗著頸項,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正是那日因賭博被責打的胡大膽。

地上有幾個人我也認得,都是原來西南軍裡的幾個高級軍官。

錦梓站在人群中央,穿一身錦藍內袍,沒穿盔甲,黑髮垂肩,面罩寒霜。秀麗面孔上斜飛的劍眉與丹鳳眼透著冷冷殺氣,倒是很威風凜凜。

縱是無情也動人啊。


小皇帝在他身邊立著,手中一把烏鞘黃金短刀,毫髮無傷。


「我當初奉皇上密旨,潛入軍中除去叛逆王和靖時,你們說絕不心懷私憤,一體效忠皇室,今天的事,還有什麼好說的?」

地上那些人中一個長鬍子,五十多歲,看上去比較書卷氣的憤然說:「我們當初是說過唯姚將軍馬首是瞻,我們都是吃皇糧的,並非王將軍的私人,但是姚將軍也說過不會因此獲罪於我等。如今姚將軍不斷安插新人,架空我們,打散我們的舊部。我們豈能不心懷恐懼?還不如臨死一搏,致敵先機……」

錦梓冷笑:「原來你們的敵不是匈奴,竟是我。軍中還應當有派系舊部麼?」抬頭望著我:「張大人以為應當如何當處置?」

我已經都明白了,不禁心中有點倦然,果然自古到今,都是一樣的模式。看這次兵變的情況,這些人人數不多,外頭士兵都被錦梓穩住,看來西南殘部已經是狗急跳牆,錦梓已經很好地控制住這支軍隊了。便淡淡說:「軍中嘩變,還有什麼好說的?都斬了就是。」

我又繞到胡大膽面前,罵道:「老胡,你也太糊塗了!不過就是欠了五千兩賭債,至於被他們忽悠來做這種事情?」

胡大膽本來正在做硬骨頭狀,被我一頓罵罵傻了,眼睛瞪得像栗子,傻愣愣看著我。

我轉身對錦梓說:「姚將軍,這原是個渾人,被人煽動來的。我求個情,先留著他的人頭,讓他上陣殺敵換命吧。」

錦梓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們交換了下眼神,他會意,正色說:「既然是張大人求情,就這樣吧。」

老胡是御林軍中有號召力的人,不能說斬就斬。

必須給個臺階。


錦梓吩咐將那些人斬首,然後出去對士兵演講穩定軍心去了。說實話,錦梓這麼沈默的人,想不到說起話來也很雄辯,果然天才就是天才。

這樣的人怎麼會一輩子甘心默默站在我身後呢,我太天真了。

我回頭看,小皇帝神情激動,眼睛亮閃閃看著遠處的錦梓,充滿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對父親,對強有力的男性長輩的英雄崇拜。


那邊那個胡大膽還傻愣愣站著,看來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轉變刺激太大,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我歎口氣,緩聲說:「老胡,你回去歇著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喔。」他呆呆回了句,轉身往外走,快走出去的時候,突然好像回過神來,折回來說:「大人,為什麼要救我?」

我想了想,淡淡一笑:「英雄好漢,不能死在這裡,要死在疆場上。」

他聽了這話好像被雷轟了一樣,渾身一激靈,滿臉強忍激動的神色,兩眼直直看著我,哽聲說:「大人,老胡必…必圖後報。」

我又朝他笑了笑。


這晚回去,我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這夜過後,錦梓明顯變了,他神經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冷漠,雖然不來找我過夜,也親近了許多,看來他認為最大的問題:內患,已經消除了。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們的宿營地依舊是荒山,吃過晚飯,錦梓一個人偷偷來找我。他說:「跟我來。」

我騎了壁爐,和他兩人兩騎偷偷出了營。


騎了十來分鐘,進了一個山隘的荒谷,裡面倒有片小林子,我們讓馬小跑著穿過去,一拐彎,眼前豁然開朗,居然有一片小小池子,冒著熱氣。

溫泉!

錦梓轉身向我:「翹楚,這麼多天沒洗澡,你受得住嗎?」

我看到他沒表情的眸子後頭閃爍的笑意。


遠山近樹,樹木的葉子在微風顫抖間散落點點夕陽的碎金,溫泉小小的水面安安靜靜蒸騰著依稀可見的白霧,空氣裡有錦梓讓人舒服的味道。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彷彿沈溺到某種甜蜜,醇厚的物質裡,好像熱熱的維也納咖啡或者午後的栗子蜜的某種東西。

如果下雪就會另有一番情趣。

自然造化可能是最傑出的藝術,你永遠也看不到一處庸俗的自然風景,一朵醜陋的花。

庸俗醜陋的永遠是我們人類幼稚可笑的模仿。


我們繫好馬,然後我脫下披風,皮襖,外袍,皮靴等物,放在一起,一轉身,錦梓正凝視著我。

我臉上一熱,錦梓臉也微微紅了。

想想我如今也不是女兒身,實在沒必要作什麼羞澀狀,便坦然朝溫泉涉水下去,一邊除掉身上剩餘的衣物。

天可真冷啊,我忍不住哆嗦著,加快步伐跳進去,讓熱熱的泉水擁抱住我。

錦梓也跳進來,這久違的脫衣服的速度讓我再次讚歎了一下。

他只濺起些微的水花,像魚一樣靈活地從後面竄出來,緊緊抱住我。

「咦?」我說,「你學游泳了?」

他愣了一下,大概很詫異我會說這個,低聲說:「嗯。」就沒再多解釋。

錦梓還真是熱衷於自我完善的人啊,就是因為有了這種人,我們人類才能持續地,不斷地進步。

背後的肉體比溫泉還熱,他的慾望顯而易見。

我卻一點兒慾望都沒有了。

我甚至想起了原慶雲。

(當然不是想他把我的錢追回來沒有,這個問題我想了太多次現在已經懶得想了。)

原慶雲的玩世不恭;他心裡有什麼樣的追求?如果把他換到錦梓的位置上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我甚至想到如果我是和原慶雲在一起,會是怎生情形?會不會泛舟湖上,會不會相對大笑,會不會朝看五更雪,醉聽夜半鍾?

到時又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相看生厭?

當然,我只是很冷靜,很局外的這樣想,並不是說我厭倦了錦梓,想和原慶雲在一起。


人沒有完美的,正如人沒有不變的。

我必須要承認錦梓變了,無所謂變好變壞,他長大了。

錦梓在朝邵青的路走過去,也許是相似的背景和責任感使然,他們倆本就都會是能夠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

我心裡其實當然是不喜歡的。

如果我喜歡錦梓變成那樣,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喜歡邵青?

但是我必須要適應。

因為錦梓是我喜歡的人,我總不能因為他長大了就不喜歡他了,如果那樣,我就毫無疑問可以算到某類人中去,這類人只對青澀少女或少年有興趣。通常被稱作戀童癖。

我目前適應得並不能算好。

所以我在想為什麼。

我明知道錦梓為什麼故意對我冷淡,一來他要在軍中樹立威望,二來內憂外患顧不上兒女私情,三來也怕漏了形跡被那幫人看出來會對我有危險。

他的處境我其實都明白,他選擇站出來也是為了幫我,於情於理,錦梓一點錯都沒有。

可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遠了呢?就是覺得昨日種種一回頭都萬水千山了呢?

難道是因為我會嫉妒錦梓比我強?

我其實是陳家洛的對應版本?


我們這樣的人,聽說會被叫做「愛無能」。

不知道是因為太愛自己,還是太怕受傷害,我們總是不肯全盤付出,愛上之前要左右衡量,像邵青那樣沒有弱點的優秀成熟男子我們都不會喜歡。

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弱點,就覺得一切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會害怕。

所以作為直接的審美反映就不會選擇他。

而被現代聲訊社會寵壞的我們又不肯接納不優秀的。

又耐不住寂寞。

所以我們只能跟愛情玩著若即若離的遊戲,把自己的心一天天套上越來越堅固的盔甲,冀望有一天可以刀槍不入。


錦梓的出現是多麼的完美啊。

如此優秀,但又不是天衣無縫的成熟男子,他的年少青澀,顯而易見的脆弱,雖然作冷酷狀,但會把熱情,驕傲和受傷都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裡只有我。

如今他要慢慢變成我害怕的男人了,而且他的世界裡如今有了權勢,國家,戰爭,這些東西都太重要,會把愛情變成附屬,我漸漸就會不再是最重要的……

我的經驗和直接反應讓我想退縮。


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錦梓已經有了動作,他的手在我身上熱情地逡巡,嘴唇熱熱地貼著我脖子。

雖然不想做,我還是默默配合他,錦梓年少,這麼長時間沒做可撐不住,我不想讓他興沖沖出來,充滿挫敗感地回去。

錦梓很熱情,有時候弄痛了我,我儘量不出聲,撐不住了才低低呻吟幾聲,錦梓似乎經不起這聲音刺激,會更加瘋狂一些。

過了很久他才停下,仍舊從背後緊緊摟著我,喘息著……


我也喘息著。

錦梓把手伸到我前面,要替我解決,我抓住他的手,轉過身搖頭低聲說:「不要。」

錦梓有點驚訝,望著我慢慢皺起眉頭來。

「你,」他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生氣了?」

「不。」我溫柔地說,並且笑了笑。「這些事情我還理會得。」


錦梓一直用亮亮的黑眼睛望著我,想說什麼或者解釋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眉頭一直微微皺著。

我們至少,默契還是有的。

我拉著他在潭邊靠著,腳下踩著又熱又軟的淤泥,望著慢慢暗下來的天空,太陽終於完全隱沒在山的那頭。


錦梓有力的手臂從我後腰環過來。

這世界上哪有完美的呢?

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而且最愛的男子,何況所有問題都是我的心魔,並不是他的錯。

所以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要先放棄,寧可等到有一天他厭倦我,或者覺得我其實也不適合他。

等他先放開我的手。


我們兩人都安靜地望著天空。

最後我先開口說:「錦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跟我說,你不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他輕輕「嗯」了一聲。

「現在呢?你心裡頭高不高興?」

他沒作聲。我等了很久,他也沒作聲,直到我不耐煩,起身走回岸上,他才輕聲說:「這麼做,也覺得很自然而然,有時候也很高興……」

「我明白了。」我一邊擦乾身子,穿衣服,一邊平靜地回答他。

知道我穿最後一件衣服時,他才從遠處黑暗裡說出一句話:「不過,我也沒打算一直這麼過下去。」

 

 

 

番外 錦梓的行軍生涯

 

 

 

前所未有的高速行軍,連慣經沙場的老兵也快受不住了。日不落不歇,日未起即行。

在這幾十萬人裡,錦梓仍是起得最早的。

昨日教皇上吐納直到二更天,如今四更就起來了。

可一樣精神奕奕。


一躍而起,手便摸到了枕邊的含章。雖然心腹之患都已伏誅,也不敢稍有鬆懈。

夜裡是和甲而眠,所以也不用費心穿衣,稍稍修整梳洗,看到旁邊榻上的皇帝,孩子氣的小臉沈在香甜睡夢中,小心不加打擾,自己輕輕出去,對持鉞行禮的衛兵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發出聲音。

先繞到某人的營帳去看一眼,和以前每一天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入,誰也沒有發現。

某人像以前每一天一樣睡得香甜。

這些天真是苦了他了,畢竟是養尊處優的人,身子又嬌弱,以前張青蓮練功落下的毛病也很容易氣血不通,卻這麼多天都沒見他叫過苦,也沒人服侍,昨天看他大腿內側都磨破幾層,柔嫩的皮膚上結了醜陋發紅的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騎馬了。

真是好逞強的人。

怎麼說,他以前也不會是吃慣苦的出身……


輕輕摸了摸他頭髮,又細又濃密的青絲比沒洗之前幾天手感好了許多,叫人愛不釋手。掀開自己前幾天特意為他打獵做成的獸皮褥子,想給他敷點藥,手指觸到他薄薄的白絹裡衣下凝脂般肌膚,心中一蕩。

某人卻似被冷空氣和他的手冰著了,蹙起眉,嘴裡呢喃了幾句什麼,身子往獸皮褥子裡縮了又縮。

趕緊把手縮回來,臉卻不由自主紅了。

愣在那裡,心裡轉了無數念頭。

不成,昨天已經叫他辛苦了,似乎還流血了。這麼累的時候,不要再給他身體增加負擔。

站在那裡半天,臉紅了又紅,最後把藥放在他枕邊。

突然發現他帶來的絲棉小枕頭已經塌了,薄薄墊著頭,似乎不大舒服。


走出營帳,騎上馬,往旁邊的荒山上去,此時天邊才有一絲微光。

要快一點,趕在大隊伍吃完早餐開拔之前回去。

進山放著馬兒小跑不到一裡地,突然勒住,對身後冷冷說:「出來。」

身後面躍出個人影,跪在面前地上。

「焦誠,你老是跟著我幹嘛?」

這傢伙自從自己去西南時遇到並收服之後,就忠心耿耿,走一步跟一步。

娃娃臉抬起來,笑容反射出燦爛陽光:「大人,身為大人的親衛隊長,隨身保護大人是我的職責。」

這傢伙其實也很奇怪,不過輕功好得出奇,身世一直不明。

自己和某人不一樣,某人待人親切和善,軟硬得宜,很容易就能得人心,自己並不喜歡和人交際,也不喜歡屁股後面跟一幫人。

這個焦誠,真是異數。

有的人會崇拜強者,崇拜到為他做什麼都可以的地步,很多開國之君身邊都有這樣一批人。

這些人都很固執。

不過,這樣的人也未嘗不可愛。


轉過馬,不置可否,繼續前行。

焦誠果然固執地跟過來。

在一柱香時間裡,打到兩隻草狐。

拎著兩隻狐狸的屍體,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看了半天,微微皺起眉來,對旁邊的娃娃臉護衛說:「你會針線活嗎?」

娃娃臉上也露出詫異神色:「這個,嗯,那個……」

「要做別人的親衛至少也該會點針線活吧?」把兩隻狐狸扔給他,「你把狐狸皮做成一個枕頭。」

不待他推脫就走人。

希望比上次的褥子作得精緻點,某人似乎對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奇怪地認真,不要傷害到他所謂的什麼「審美堅持」比較好一些。


大隊開拔。

然後是持續不斷的枯燥行軍,某人堅持一定要騎馬走在自己身邊,勸之再三,無效。於是對心有靈犀的皇帝使了個眼色,皇上會意,扯著某人衣角說:「張……叔叔,我累了,你陪我去車裡。」

果然有效,某人乖乖同皇上去馬車裡。


一出玉門關,風沙已經漫天。

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

要不了幾天。

手不知不覺摸到腰間的劍柄。


現在有騎兵十萬人,步兵三十五萬人,說是傾國之戰,並不為過。

匈奴人數不過二十萬,但全是騎兵,且占地利。

目光環顧到前面絕對算得上整齊,不見頭尾的長陣。

自己訓練的陣形能起效果嗎?

自己能勝過那個應該算是師兄的男人嗎?


太陽又一次落下,又要紮營了。

天邊紅霞滿天,映著這無數遠道的征人。

馬蹄踏踏,腳下漸顯黃沙。


回到營中,一燈如豆,挑燈看劍的滋味,一如往昔。

今宵無事,便拿出含章細細擦試。

突然簾晃燈搖,閃出某個俏生生的人來,此人一反常態,似乎心情還很好,頗有點丹唇未啟笑先聞的樣子。

自從出征以來,某人第一次主動找到自己這裡來。

「錦梓,快到地方了,我想和你商量下去和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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