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是位於宋遼邊界的一座小城。城雖不大,卻正處在兩山之間的峽谷處,是進出關口的要道。十年前宋遼交戰,遼國把周圍的秦城、白城都占了去,涼城卻因為易守難攻,被宋軍拚死保了下來。遼軍圍城三個月,就在宋軍彈盡糧絕之際,遼國皇帝駕崩,遼軍盡退,回國爭皇位打內戰去了,涼城才得以保全。

這幾年,宋遼邊界一直太平無事,因戰亂而逃離的人們又紛紛回到家園。加上涼城是交通要道,往來的商戶都要在這裡歇腳,在寂靜了幾年以後,涼城又慢慢地繁華起來。

 

 


第一章

 

 


初夏。

涼城在這個天氣應該稱為「熱」城才對。北方風乾物燥,太陽才剛冒出頭,就已經有了暴曬的趨勢。

張乾吃完早點,坐在桌旁喝茶,對著在院子裡撲蝴蝶的大女兒出神。早起打拳,正凝神靜氣的時候,被小女兒突然的哭叫聲驚著,不小心閃了腰,現在還隱隱作痛。

「你的腰沒什麼吧?」妻子惠珍一邊餵懷裡的孩子喝粥,一邊留意著他的神色。

「沒事,待會找梁大夫瞧瞧,貼塊膏藥就好了。」張乾站起身來,穿上外衫,說:「天不早了,我要到衙門去了。」

惠珍也跟著站起來,露出微微突起的小腹,說:「天熱,若沒什麼事就早些回來吧。」

張乾應著:「妳也多歇歇,別老抱著二丫了,留神傷了胎氣。」

望著丈夫出門的背影,惠珍歎了口氣,重又回到桌邊坐下。懷裡快二歲的小女兒見半天沒吃著粥,伸手拉住娘手裡的勺子,不依地哭起來。

惠珍用手拍了她一下,說:「哭、哭,就知道哭,等娘生不出小弟弟來,妳爹給妳討個小媽,看妳怎麼辦。」

 

即使已是兩個孩子的爹,張乾仍然算是涼城裡一等一出眾的男人。他年剛過三十,高高的身梁,寬肩細腰,臉上的年少輕狂已被沉穩和幹練取代,是男人最風華正茂的時候。

張乾腳步匆匆地往縣衙趕,腦子裡閃過妻子那探詢的神態,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煩悶。自從惠珍生下二丫,就常常會這麼小心翼翼地瞧著他,就像個犯了錯怕挨說的小孩。每當這個時候,張乾就會想跑出家門躲個清淨。他多少次想跟妻子說,無論她生不生得出男孩,他都不會討小,卻不知如何開口。

惠珍比張乾小八歲,嫁他時還像個孩子。她爹原來是涼城總捕頭。七年前不但收留了隻身來投奔他的張乾,還力薦他進了縣衙,而且最終在自己退休的時候讓張乾接了總捕頭的位置。雖說縣衙裡論武功論才幹確實無人在張乾之上,但若沒有老捕頭,張乾一個外鄉人,是怎麼也踏不進公差這個圈兒的。感恩之餘,張乾順理成章地娶了老捕頭的獨養女兒。妻子雖不甚漂亮,卻溫柔賢惠。年初老捕頭病逝前,拉著張乾的手,一個勁兒地說閨女對不起他,沒給他留後,讓他再娶。而後,惠珍就變得整天擔驚受怕的樣子,讓他在家裡待不住。

 

張乾溜著街邊樹蔭走著,和早起的鄰居們打著招呼。涼城很小,人差不多都認識,他又大大小小是個官兒,所以,人來人往總存著幾分客套。拐過米店街角,張乾的腳步放慢了,眼光向街邊一個敞著門的小院裡瞟去。那是個不大的院落,兩進房子,院裡種著兩棵槐樹,槐花被初夏的微風吹落了滿地。院裡有個婦人拿著掃帚正在打掃,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張乾,叫他:「喲,張捕頭,上衙門去呀?」

張乾停住腳步,笑道:「李嬸,您起得早。」

「嗨,老了,想睡也睡不著了。」李嬸迎到院門口,「有事兒?你媳婦好吧?」

「好,好,讓您惦記著。」張乾客氣地拱拱手,「梁大夫起了沒?」

「沒呢,你還不知道吧,昨晚上綢布莊張老太爺中風了。大半夜叫了梁大夫去,快天亮才回來,這會兒還睡著呢。」

「噢。」

「怎麼著,是閨女病了?」

「不是,是我,早上腰扭了一下,想要張膏藥貼上。」

「哎呀,可得小心些,得了病就要快治,你說張老太爺,多精神的一個人呀,說不行就不行了,聽說……」

張乾一看李嬸擺開架勢要開講,趕緊撤退,說:「李嬸,今兒老爺要升堂,我不能耽擱了,等中午我再過來。」

還沒等他退出門檻,屋裡傳出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李嬸,誰來了?」

李嬸高聲回應:「是張捕頭,腰扭了。我說您沒起,他要待會兒再來。」

「來吧,我起來了。」屋裡竹簾一挑,出來了一個人。

那邊走邊扣衣裳袢兒的正是梁文清,他只有二十五六歲年紀,來到涼城開診也不過一年時間。在宋遼之戰後,涼城只剩了孟老伯一個郎中,老眼昏花,整天咳嗽氣喘,把脈的手抖得不像話。這兩年戰事平定了,逐漸天南地北遷過來好幾位大夫,梁文清就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他年紀輕,又不像同行們那麼招搖,不肯打出「妙手回春」、「宮廷秘方」等等響亮的招牌,所以平日裡生意清淡得很。他好像也不特別在乎,沒收學徒,就雇了李嬸和她十幾歲的兒子操持家務、應付買賣。

張乾沒等醫館開業,就與梁文清熟識了。作為縣衙的捕頭,涼城裡每來一個新住客,每開一家新商鋪,第一個去叨擾的,總是張乾。張乾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梁文清的情景。

記得也是個大熱天,張乾聽縣衙裡弟兄們說起城裡又來了個姓梁的郎中,租了米店旁邊李嬸家的院子,正準備開業。於是等老爺退堂後,他便跟師爺告了假,到李嬸家看看。

張乾跨進院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人蹬著架高高的梯子,背對著大門口,正拿著撣子撣房簷下的塔灰。他身著一身青色的長衫,可能是怕弄髒了頭髮,拿一塊青布把頭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張乾四下一望,院子裡靜悄悄的,不但沒有為開業忙亂準備的夥計,連李嬸母子倆兒都不見人影。是兄弟們搞錯了?他有點兒納悶,想跟梯子上那人問問,就輕輕咳了一聲。

梁文清為了少移一次梯子,正努力伸長手去夠屋角的蜘蛛網,悄沒聲兒的突然有人在背後咳嗽,嚇得他慌了手腳。

張乾只聽見「啊」的一聲叫,沒反應過來,「噗」,一個雞毛撣子落在他面前,揚起大片塵土。張乾一邊咳嗽、揉眼睛,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梯子搖搖擺擺地向自己拍過來。也就是張乾練過功夫,不然,梁文清怕是要摔個半死。張乾在千鈞一髮之際,向右跳開一大步,同時張開雙臂向兩隻手在空中亂抓的梁文清抱去,接了個正著。這一墜之力極猛,震得張乾兩臂生疼,不禁騰騰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張乾心知是那聲咳嗽闖了禍,也顧不得摔麻了的屁股,一把扳過懷裡的身子,心說:可別摔出個好歹來,不然麻煩可就大了。張乾看到的,是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沒了血色的嘴唇因為驚嚇而輕輕顫抖著。即使在那種情形下,張乾還是深深地記住了這張臉留給他的第一印象——非同一般的清秀。張乾也似被這張臉驚著了,竟沒有出聲,兩個人對視著,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忽然兩人才同時醒悟過來,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張乾聽見笑聲,一顆心放到了肚子裡,推推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個人,先站起來,又伸手拽起了梁文清。

張乾笑道:「沒事吧,我沒想到你那麼不禁嚇。」

梁文清用手拍著身上的灰,說:「我的魂兒都嚇沒了。你怎麼走路都沒個聲?」

張乾不好意思地幫他拍灰:「對不住,對不住。我叫張乾,是縣衙的捕頭,聽說這來了位梁大夫,我來看看他?您是梁大夫什麼人啊?」

「失敬失敬,」梁文清連忙拱手一揖,「原來是捕頭大人,敝姓梁,梁文清。」

「哦,是梁兄父輩在此開業嗎?」

梁文清一愣,笑了:「您誤會了,開業的就是鄙人。才疏學淺,讓您見笑了。」

張乾望著那張洋溢著笑意和些許得意的臉,一陣恍惚。這輩子他還沒有見過如此年輕如此好看的大夫。雖說郎中也是從年輕成長起來的,可是記憶中那些坐堂的差不多都跟孟老伯一樣。

梁文清一面打著哈欠一面用手草草地挽頭髮,張乾坐在旁邊診床上,看著他頭上亂翹的幾根,偷偷的直樂。梁文清瞅見張乾的笑紋,也不說話,抬手把他推倒。張乾嚇了一跳,說:「喲,幹什麼?」

「你不是腰扭了嗎,怎麼還笑得那麼賊兮兮的。」梁文清把張乾翻成伏臥的姿勢。

「腰扭了和笑有什麼關係。你怎麼看出我賊兮兮了?我明明是抓賊的。」張乾把下巴支在床上,費勁地說。

梁文清掀起張乾的外衫,將中衣從褲子裡拉出來,再折到後背上,露出他腰間的肌膚。張乾勤于練武,腰臀間兩條完美的曲線,一點贅肉也沒有。梁文清的手輕輕地按在上面,換著不同的手法,或輕或重地推,時不時用掌心在某個穴位上重重一揉。張乾用鼻子隨著梁文清手的節奏輕輕哼著,一會兒是舒服的調調,一會兒是痛苦的調調。

良久,梁文清在張乾的腰上拍出一聲脆響,說:「成了,我再給你貼張膏藥。以後小心些,還能讓小孩子給嚇著,你也真厲害。」他伸了個懶腰,從桌上的籃子裡抓了張膏藥,點亮蠟燭,開始在火上烘烤。

張乾趴在床上四肢用力抻了抻,笑道:「真是鬆快多了。你說我女兒早不哭晚不哭,專在我轉腰的時候哭,聲音像打雷一樣。下次我得防著她點兒。」

梁文清的笑容只顯了一半,剩下的被一個哈欠打斷。張乾問:「聽李嬸說綢緞莊的張老太爺沒了,是你出的診?」

「對,我去的時候他就只能閉著眼睛倒氣兒了,也就是用參湯吊一吊命,看有什麼遺言沒有,神仙去了也沒轍。」

「那也去了半夜?」

「可不,等的功夫長呀。要說張老太爺病得也奇怪,前幾天還好好的,還到我這兒抓了幾服補身子的藥呢,聽他說還想娶個三姨太。」

「嗯,我也知道,他不是跟趙鐵匠家提親了嗎,要娶他家老五做小。就他那歲數,夠當人家爺爺了。這老頭,還好沒耽誤了人家小姑娘一輩子。」

「老五呀,我去趙鐵匠家出診的時候見過那小丫頭,她還來給她娘抓過幾次藥呢。」梁文清拿著烤熱的膏藥,用雙手揉了揉,「啪」地一下貼在張乾腰正中。張乾被燙得驚叫了一聲,險些罵出粗話來。

 

 


第二章

 

 


張乾緊趕慢趕地走到了衙門,進後院一看,他那班兄弟倒是都來了,有幾個沒精打采地在樹蔭裡坐著,另外四個頭碰頭蹲在一起擲骰子。王二這一把擲了個三個六,推著旁邊的孫五叫:「快,快,早扔早給錢。」忽然孫五站了起來,王二急了,伸手拉住孫五的衣服,「耍賴呀你!你他娘的……」還沒等他罵完,張乾已經大力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可憐王二一頭栽在「三個六」上,把腦門印了十八個點兒。

一班衙役直挺挺地站好,張乾先給剩下那兩個年輕的一人補了一腳,然後問孫五:「曹大人沒起呢?」孫五比張乾還大了幾歲,一般張乾不在他主事,這時很有些慚愧,回答道:「還沒呢,昨兒個大人和督軍打牌,天亮才散,這會兒還睡著呢。」

「趙師爺呢?」

「趙師爺昨晚兒作陪,也沒過來呢。」

「他娘的,」張乾心裡暗罵一句,「早知如此,就讓梁文清多揉一會兒了。」他心裡也有些忐忑。曹老爺的脾氣是隨著輸錢的多少見長的,也不知昨晚什麼情況。

「啪」,張乾順手給了正揉腦袋的王二一巴掌,開始盡自己班頭的責任。「去,你們倆把大堂打掃打掃。你們倆兒,」他用手點著兩個新來的年輕人,「板子的幾種打法,你們練了沒有。沒有?」又兩腳過去,「還不去練。」兩個年輕人一溜小跑去拿板子,孫五陪了個笑臉,說:「張頭兒,我去瞧瞧他們倆兒。」張乾點點頭,說:「有勞孫哥了。」

 

張乾搬了把椅子,坐在前後院之間門廊陰影裡。一陣穿堂風吹過,讓他覺得十分舒服。前院傳來「劈劈啪啪」的響動,那是板子打在厚紙上的聲音。剛到縣衙時,他也是這麼寒冬酷暑一板子一板子練過來的。現在,他已經能讓板子成為手臂的一部分,想打在哪兒就打在哪兒,想打多重就打多重,可以舉得高高的,聲音響亮,卻傷不了皮肉,也可以幾杖下來,就鮮血四濺。當初,是岳父帶他進了這個門,到如今他也成了別人的師傅了。

張乾把腳蹬在廊柱上,用椅子兩個後腿著地,一前一後地晃著,聽著椅子在他身下吱吱地響。「腰還真不怎麼疼了」,他手扶上腰,想起梁文清那忽輕忽重的揉捏,「他這一手也得下苦功夫吧。瞧不出來,那麼清清秀秀的一個人,能有那麼大的手勁兒。」

 

張乾對梁文清有種說不清的好感。按說,他們倆絕不是同類人。張乾自小家境不富裕,加上他好動不好靜,也就沒念過幾年書;而梁文清雖說是個郎中,人倒是淡淡的有些書生氣。本來張乾是不太喜歡接近讀書人的,他覺得人書讀得多了,難免自命清高,迂腐不堪,人的毛病一點兒沒少,卻非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架勢。就比如涼城的青天大老爺曹大人吧,書是讀得夠多,可也沒幹什麼人事,倒喜歡滿口仁義道德的教訓他。

梁文清卻不一樣。到底怎麼不一樣,張乾也說不清,起碼梁文清從不在他面前擺出半恭敬半鄙夷的神情,好像在看縣太爺的一條狗。張乾是經常在別人眼裡看到這種神情的,尤其是他出公差的時候。

張乾自從不喜歡回家後,衙門放了差,就經常到梁文清那兒坐一會兒,喝一杯藥茶。兩人也不怎麼聊天,有病人時看著梁文清給人把脈,沒病人時陪梁文清擇草藥或是聽李嬸東家長西家短地說閒話,混過飯前的鐘點。

梁文清說他來自江南,從他口中,張乾知道了一個以前沒想像過的世界,鳥語花香,楊柳依依,就像畫兒一樣。他也就不再奇怪一個郎中能長得如此漂亮了,生長在仙境的人,當然長得像神仙了。張乾問他的身世,梁文清回答得很簡略,只是說娘是妾室,從小母子倆兒就給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欺負,娘發狠讓他學了一技之長,兩年前娘過世,他懶得看哥哥的嘴臉,就出來遊歷遊歷,長長見識。張乾想起,自己的娘也是沒等到他能孝順就過世了,同病相憐,到更與梁文清親近了不少。

 

張乾揉著腰,想了一會梁文清,又想起了媳婦,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他甩甩腦袋,將煩惱甩到一邊,把腿從廊柱上拿了下來,回頭叫:「王二!」

王二手拿塊抹布跑了過來,一頭的熱汗,「張頭,您啥事?」

張乾從懷裡掏出一小錠碎銀子,扔到王二手裡,「去,到街上買些果子回來,再買桶涼茶,給兄弟們解解暑。這天熱的,像著了火一樣。」

「好哩!」王二興奮地把抹布甩到地上,像兔子似地竄出門去。

「哪回幹公事你也沒跑這麼快。」張乾彎腰撿起抹布,攥成團一擲,正中王二後腦勺,嚇得王二打個趔趄,差點兒把銀子扔了。

不大功夫,王二小心翼翼地夾著兩個大東西回來了。張乾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西瓜。張乾心中暗罵,這個王二,真是別人的錢不心疼,初夏剛上市的西瓜怕不得賣上天價去。

「來嘍,來嘍,老大請吃西瓜嘍!」隨著王二破鑼嗓子一招呼,兄弟們呼啦圍了上來。很快,樸刀起起落落,腦袋搖搖擺擺,西瓜成了西瓜皮。張乾手裡舉著塊西瓜,看著悶頭吃瓜的人們,心裡湧起一陣做大哥的快樂。

正吃得痛快,不知誰眼尖,突然嚷了一句,「趙師爺來啦。」張乾連忙站了身,回頭一看,趙師爺正腳步匆匆的向後院走。張乾抄起塊西瓜迎了過去。

「趙師爺,正好,來塊西瓜。」張乾笑著說。

「是呀,師爺,張頭兒請的。嘗一塊兒,脆沙瓤。」孫五一邊吐著西瓜籽,一邊含糊不清地跟著招呼。

「得了,得了,我沒功夫,你們也別吃了,有活幹。我還得趕緊叫老爺去。」趙師爺擺擺手,有點兒人逢大事精神爽的意思。

「看來老爺昨晚上贏了錢啦,要不然您能敢叫?」王二嬉皮笑臉地說。

「西瓜都堵不上你那張破嘴。」張乾做勢虛踢,順手把手裡兩塊瓜給了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問師爺:「什麼大事呀?」

「你還不知道吧,」師爺的兩撇鬍子都比以往翹得神氣些,「綢緞莊張老太爺死了。」

「那是什麼大事,我早知道了,今天一大早我到梁大夫那兒去,他告訴我的。晚上是他出的診,說是中風,人說不行就不行了。」

「你……?」趙師爺一臉緊張,倒把張乾看愣了。「張家說老頭死得蹊蹺,說不准就與梁文清有關呢。這已經來報官了。」

「什麼?」張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可能?」

「你別不信,要不是我在門口攔著,趙老闆就要擊堂鼓了。」趙師爺扯了一把張乾,「別愣著啦,快跟著我去叫老爺吧。」

縣官曹老爺今年四十出頭兒,這個年紀,人不上不下才是個六品小吏,又在這麼個遠離京城的地方,這輩子在官場上怕是沒什麼指望了。唉,誰叫朝廷裡沒人呢。曹老爺也就樂得過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小小涼城也沒什麼事務,案子不外乎是小偷小摸,再不就是張家雞飛到李家院,李家又賴著不還等等。這些雞毛蒜皮,由師爺操操心就成了,要真到了涉及邊境防務的大事,反正涼城裡駐紮著一千邊軍呢,有督軍管著,也用不著他動腦筋。

昨夜和督軍大人打了一宿的牌,日上三竿了,曹老爺還在睡回籠覺。曹老爺因為邊境局勢不太平,上任就沒帶家眷,一直是一個人睡書房。底下人都知道,誰要是敢在老爺睡覺的時候打擾他,輕則挨一頓臭罵,重則罰一個月薪俸,所以若不是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誰也不敢輕易叫他。

趙師爺和張乾來到書房門口,師爺趴在門上聽了聽裡面動靜,回頭衝張乾使了個眼色。張乾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木呆呆地發楞。師爺瞪了他一眼,整整衣冠,把門推開一條線,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沒什麼動靜,師爺加重了氣力,叫:「曹大人。」半晌,屋裡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誰呀。」「是我。」趙師爺一拽張乾的衣袖,兩個人走進屋內。

曹老爺聽出是師爺的聲音,心想:「昨晚他也熬了一夜,今兒起得到早。」他披衣坐起來,瞧見兩人衝他行禮,趙師爺一臉的興奮而張乾是一臉的鬱悶。

「行了,怎麼回事呀。」曹老爺也覺出真有什麼大事,難得沒有發脾氣。

「老爺,」趙師爺躬身湊過去,說:「城裡綢緞莊張老太爺昨天晚上去世了。」

「哦?」曹老爺開始在記憶裡搜索張老太爺,沒有成功,「怎麼死的?」

「就是說這個,今早張掌櫃來衙門報案,說他爹是讓人毒死的。」

「讓誰?」

「米店旁邊開業的梁文清,是個郎中。」

「我今早才去梁文清那裡,他說張老太爺中風,張家請他出診的。怎麼會下毒?」張乾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師爺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又繼續對曹老爺說:「老爺,這張家可是有身份的人,沒憑沒據,也不能瞎說呀。」

「有身份,什麼身份?」

「您還不知道?張老太爺的外甥就是當朝二品林大人呀。」

「哦!」曹老爺朦朧的睡眼有了幾分精神,「林大人,不是丞相大人的門生嗎?原來他的舅父在我們這兒,沒想到沒想到。」他又想起了什麼,眼睛一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師爺剛有些沾沾自喜,立馬軟了下去,小聲說:「這也是早上張掌櫃告訴我的,他說已經向京城林大人送信報喪了。」

曹老爺掀開被子下床,師爺連忙把椅子上的公服拿了過來,伺候老爺更衣。曹老爺問:「張掌櫃人呢?」

「在大堂口等著您升堂呢。」師爺又跑去拿老爺的官帽。

曹老爺一邊整理官服,一邊對站在那裡默不作聲的張乾吩咐:「你去拿個令簽,帶兩個衙役把梁文清拘來。」

張乾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沒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屋。

 

張乾覺得天陰了,陽光照在身上居然冷颼颼的。打死他也不相信,像梁文清那樣的人會下毒害死一個快七十歲的老頭。他沒精打采地向大堂走,前院孫五他們看見,都圍了過來。張乾想起要親手拿鐵鏈套住梁文清脖子,心裡直發顫。

望見孫五詢問的眼神,張乾揮了揮手,說:「老爺說米店旁邊,就是在李嬸家開業的郎中梁文清,與昨夜綢緞莊張老太爺的死有關,要拘他來。你帶著兩個兄弟去吧,我腰扭了,不想動。」

「好。」孫五答應了一聲,把令簽斜插在腰帶裡,回頭叫,「王二、高六,帶上傢伙,跟我走一趟。」三個人抄起樸刀,鐵鏈,相擁著出去了。

「你們,快準備準備,老爺馬上要升堂。」張乾推了一把周圍躍躍欲試的幾個人。衙役們紛紛拿起板子,水火棍,把七八樣刑具擺放在公堂犄角,列班準備老爺升堂。

 

 

 

第三章

 

 

 

「威武……」隨著一聲吆喝,涼城縣衙升堂了。曹老爺穿著大紅官服,在師爺的陪伴下,坐在了明鏡高懸的牌匾下面。張乾跟幾個衙役分成兩班,站在公堂左右。聽到衙門升堂鼓響,很快,就圍起一群看熱鬧的百姓。

綢緞莊張掌櫃搶上幾步,來到公堂上跪下。

曹老爺扯起官腔:「下跪何人呀。」

張掌櫃叩頭說:「老爺,小人張文,是張記綢緞莊的掌櫃。」

「你有什麼冤情,如實講。」

「老爺,小人的父親昨夜去世。我懷疑是郎中梁文清下毒殺害,請老爺明察。」

「你有什麼證據?」

「老爺,本來,我以為父親是患中風,昨夜還請了梁文清來診治。誰知他走以後,我爹的遺體逐漸發黑,卻不僵硬。確實不同尋常。」

「你怎知是梁文清下的毒?」

「我爹一直體健,很少生病。最近為了補養身子,才從梁文清那裡取了幾副藥吃。自從吃了那藥,這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昨兒他過世後,我越想越不對勁,就連夜請孟老郎中對著方子看了看。這一看,可不得了,原來這付藥裡有一味苦芹,藥量是平時用的幾倍。這藥是有毒的呀。」

曹老爺點點頭,扭頭問張乾:「梁文清帶來了沒有。」

張乾被張文說得正心中忐忑,被老爺一問,下意識地望門外。就在這時,衙門口一陣騷動,孫五推推搡搡地帶上一個人來,正是梁文清。孫五將梁文清按倒在公堂上,拿著令簽覆命:「老爺,梁文清帶到。」

張乾一看,梁文清直挺挺地跪在大堂上,還是穿著早上的長衫,頭髮也還是鬆鬆挽起,只是臉上赫然有兩個紅紅的巴掌印。

張乾心中一窒,轉頭向站回到自己身邊的王二使個眼色,衝梁文清的臉努努嘴。王二憤憤地小聲說:「我們用鏈子索他的時候,他居然敢反抗。你看,我的衣服都扯壞了。」他指著衣襟上一個小裂口,「你說,一個郎中,我們能讓他反了天去。我和高六按住他,孫哥給了他兩巴掌。」王二說著,忽然看到張乾的眼神,心裡一驚:怎麼張頭兒這麼生氣,要殺人似地。對了,定是他見兄弟被人冒犯了,所以火冒三丈。

 

曹老爺「啪」地一拍驚堂木,張乾的心撲通直跳,堂下跪著的梁文清也是身上一抖。曹老爺喝道:「下跪可是梁文清。」

梁文清垂著頭,低低的聲音答道:「是。」

「現在有張文告你以行醫為便,下毒殺害他父親張祥,你有什麼話講?」

梁文清抬頭看了一眼旁邊跪著的張掌櫃,又低下頭去,堅定地說:「他是誣告。」

曹老爺吩咐:「傳仵作。」

孫慶是衙役孫五的父親,五十多歲,開了個棺材鋪,也兼任衙門的仵作。一早他就接到趙師爺的指令到張府驗屍,此刻上堂回稟:「老爺,屍身我已經驗過了。張祥,六十八歲,死於年七月初八子時三刻。屍身過了四個時辰仍未僵硬,全身發黑,鼻孔有血跡,右臉痙攣,右嘴角下斜,屍身上無傷痕,疑似中毒身亡。」孫慶隨即呈上證物,說:「此為張家提供的藥方一張,未煎補藥一包,煎煮完藥渣一份。張家說死者服藥後一直不適直至發病身亡。」

曹老爺拿起堂桌上的藥方,遞給趙師爺,「你拿給梁文清看,是他開的方子嗎?」

梁文清接過藥方,仔細地看了一遍,還給師爺,說:「是。」

曹老爺跟師爺低頭交談了幾句,扔出一根令簽,說:「帶孟柏凡。」台下聽審的眾人都是一愣,這個孟柏凡沒人聽說過。待到有人拄著棍兒顫顫巍巍地走上堂來,大家才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原來這孟柏凡就是孟老郎中。

孟老郎中已經很久沒人這麼重視他了,心中激動,給老爺行禮時抱拳的手抖得讓人眼暈。曹老爺擺擺手免了他的跪拜,問道:「是你檢查的藥方?」

「是,」孟老郎中抖著手接過師爺遞來的藥方,瞇著眼睛端詳。他捋了捋鬍子,拖長聲說:「老朽行醫四十年了,這方子開的倒是不錯,滋補養生,補腎壯陽。你看,這紅花一味可以通血脈,這籽葵一味可以壯精氣,嗯,陰陽調和,好,好。」

師爺咳嗽一聲:「撿重要的說。」

「哦,哦,」孟老郎中點點頭,說:「這苦芹一味是點睛之筆,此藥有異香,只有在遼東的深山老林裡才能生長,培植不易。藥性猛烈,去寒生熱,適量服用是大補,這服多了可是有毒呀。我早年去遼國遊歷,曾見人採來此藥,高價出售。在中原甚為少見,用此藥開的方,至今我也只見幾次而已。」

「那你看這方子藥量是否合適?」

「方子裡只開了半錢苦芹,從醫書裡講,並不算多。可我仔細查看了沒煎的藥包和藥渣,裡面的苦芹比四錢還要多。服了這副藥,可不是強身健體,而是使人熱血上頭,血崩而死呀。」說到這兒,孟老郎中痛心疾首,用手杖騰騰敲著地板。台下聽審的百姓一片譁然。張乾心裡不耐煩,忍不住出聲喝止:「肅靜!」

曹老爺點點頭,又拍了一聲驚堂木。讓師爺把堂桌上的藥包拿到梁文清面前打開,喝問:「梁文清,這藥你是怎麼配的!」

梁文清接藥包的雙手微微顫抖,他低頭仔細地在藥包中翻檢,張乾瞧見他的臉色慢慢變成雪白。良久,他顫聲說:「這藥,這藥,苦芹確是多了幾倍……」。師爺劈手奪過藥包,又放回堂桌上。梁文清嘴唇抖動,忽然大叫:「不會,不會,這藥不會錯,是我親自按方抓的。我冤枉!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呸,」旁邊張文撲上來,一拳打在梁文清臉上,「你這個人面獸心的賊人,這藥一直放在我爹床邊,誰也沒動過,哪個冤枉你。」張乾和王二連忙搶上幾步,將張文拽到一旁,喝道:「公堂之上不得無禮。」張文左右掙扎不過,忽然大哭:「老爺,您要為小民作主呀。」

底下民眾議論紛紛,涼城已經許久沒發生什麼大事了,人們就像見了血的蒼蠅一樣圍了上去。那邊梁文清,摔倒在地上,嘴角一縷鮮血順著腮邊流下。他似乎沒什麼感覺,目光呆滯,愣愣地盯著堂桌的下角,嘴裡喃喃地說:「不會錯,不會錯……」

曹老爺把驚堂木拍得啪啪直響,才算把議論聲壓了下去。他又扭頭和師爺一陣耳語,然後宣佈:「此案涉及人命,本官要慎重審理,因案情重大,現先將人犯梁文清收押,待本官調查清楚再行審理。退堂!」

張乾連忙和眾差役喊道:「威武……」然後恭送老爺退堂。堂下聽眾意猶未盡,仨一群,倆一夥地議論著,逐漸散去。

張乾暗暗歎了口氣,走過去彎腰攙住梁文清的胳膊。梁文清猛一抬頭,張乾看見他眼睛裡滿含著淚水,一腔委屈似乎都從眼光中傾瀉出來。張乾心中陡然一顫,好像不知什麼東西直捅到心底,捅到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見過歡然大笑著的梁文清,也見過沉靜思索著的梁文清,而這樣柔弱無助的梁文清他沒有見過,只覺得像換了一個人似地。

張乾輕輕地把梁文清攙起來,旁邊孫五鐵鏈「嘩啷」一抖,向梁文清身上鎖去。張乾伸胳膊擋住,對著孫五搖搖頭,說:「不用。」牢房在衙門的緊後頭,梁文清被張乾拽著,就好似夢遊一般,把全身重量倚在張乾胳膊上,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

世上無論哪間牢房,都是陰暗的,涼城衙門也不例外。高屋厚牆,如同一個巨大的棺材,幾個小得可憐的窗戶高高地開在房簷下面。走進監牢,靠近大門口是守衛的桌子,裡面一條大通道兩旁各有三間小囚室。牢房守衛是個老頭,姓徐名安,無兒無女,當差當了幾十年,老了就被安排在這兒作個牢頭。涼城少有大案發生,偷雞摸狗的多半是關上幾天,打個幾十板子了事,因此徐安樂得輕閒,住在監房裡,每日守著酒壺度日。

徐安覺出了今日的不尋常,久未見的張捕頭居然親自押著犯人到監房來,後面還跟著好幾個衙役。徐安眨眨醉朦朦的老眼,覺得這犯人也不對勁,不像以往那些潑皮混混,滿身的魘氣;也不像那些搶匪慣偷,一臉的賊相;身量雖高,卻文文弱弱,長得比唱戲的小生還要標致些。

張乾與其說是押著,還不如說是架著梁文清站到牢頭桌前。徐安本能地一陣慌亂,桌子上亂七八糟,散放著酒壺、酒杯、剩菜剩飯,他想收拾一下,卻又無從下手。張乾用眼神制止了徐安的手足無措,公事公辦地說:「嫌犯梁文清,收押在這兒,你要好好留意。」「是,是。」徐安答應著,從牆上的鐵勾摘下監房鑰匙,蹣跚地走在前面引路。張乾仍舊把手托在梁文清腋下,跟著徐安走進通道。

幾間監房都是霉氣衝天,張乾皺著眉頭四下打量,看見左手中間一間還算乾淨,有些新鋪的稻草。他伸足輕踢徐安的腿,衝左面一偏頭,說:「就這間吧。」徐安連忙停下腳步,用鐵鑰匙嘩啦嘩啦開鎖。

就在此時,從牢房門口傳來高六的喊聲:「張捕頭,曹大人叫你速去後堂。」張乾扭頭應了一聲,忽覺手臂一緊,低頭一看,見梁文清細長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節因為用力已經沒有了血色。抬眼望去,梁文清眼裡滿是驚懼,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張乾沒有辦法,只能輕輕拍拍他的手,溫言說:「你先待在這兒,沒事,老爺會查清楚的。」梁文清沒有撒手,張乾輕托著胳膊一推,將梁文清推入囚室,望著他的眼睛,說:「你放心,我會回來。」梁文清黯然鬆了手,後退幾步,跌坐在稻草上,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張乾呆站在柵欄外,看著徐安把門推上鎖好,心裡十分不是滋味。高六從人縫中擠了過來,在他後面叫:「張頭兒,老爺叫你去呢。」「哦,」張乾回身把眾衙役轟到門口桌子邊上,說:「王二留下和徐安看著,其他人回前院等我,老爺定有吩咐下來,去吧。」衙役們答應著一哄而散。

王二心有不甘,和徐老頭一起看牢門,是件極沒意思的差事。張乾心裡卻有計較,王二雖然常被他數落,但在眾衙役中卻是跟他感情最好的一個,也最聽他的。張乾拍拍他的肩膀,說:「我信得過你才讓你盯著,有什麼動靜馬上去找我。」王二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撇撇嘴,又放回去。張乾轉向徐安:「我說徐老爺子,你這兒也不收拾收拾。去,趕緊燒點兒水給王二喝,順便,」張乾的眼睛望向寂靜的通道,「也給他送去點兒。」

 

 

 

第四章

 

 

 

從牢房出來,外面的陽光照得張乾一陣眼花。想起早上還和梁文清一起笑談張老太爺娶妾,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張乾明白,曹老爺是拚命也要搭上朝廷林大人這班船的,張家下毒殺人案正是最好的跳板。能查到真凶是最好,但如果查不到,曹大人怕是要拿梁文清當墊腳石了。

曹老爺正是這樣想的。此刻,他正和師爺在書房裡商量對策。他倆也知道,單評藥包和張掌櫃的狀詞,就判定梁文清殺人,並不能服眾。現在,最緊要的是要找出梁文清殺人的動機和人證,而平日和梁文清最接近的李嬸無疑是突破口。

張乾接到曹大人的指令,命他帶人速去梁氏醫館搜查,並把李嬸帶回問話。他不敢耽擱,帶上孫五等幾名弟兄趕往李宅。轉過街角,就看見李宅大門緊閉,門口有三三倆倆不少閒人站在當街。看到他們,紛紛圍攏過來,一眼便知是早就等在這兒看熱鬧的。

孫五上前拍門,沒等拍第二下,就被忽然打開的門拽了個趔趄,驚惶失措的李嬸母子早已等在了門邊上。衙役們一擁而入,分散到各屋開始翻箱倒櫃。李嬸想要跟進去,被張乾攔了下來。

李嬸拉住張乾的胳膊,仰起臉問他:「張捕頭,這可怎麼是好,你常來,也知道梁大夫,他不可能害人呀。」

張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證:「您放心,我們會查清楚的。」他又壓低聲音對李嬸說:「曹大人要找您母子倆查問情況,您去了以後,知道的說,不知道的可千萬別亂說。」

李嬸立刻白了臉,慌亂地用手拽著衣襟,說:「大老爺找我,找我幹什麼呀。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就是做飯看家,我哪裡懂什麼藥。」

「就是,」張乾給李嬸打氣,「您這麼說就行。曹大人不會難為您。」他提高音量叫孫五,「孫五,你趕緊陪李嬸他們回縣衙,大人找她問話。」

孫五跑過來,李嬸慌裡慌張地拉著兒子的手往外走,沒走到門口,張乾又叫住了她。他走上前,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李嬸,您家裡的被褥,我拿一套給梁文清。」李嬸感激地連連點頭。

張乾緩步走進屋內,看到裡面已是亂七八糟,靠牆的藥櫃抽屜被一個個拉開,藥方醫書散了一地。張乾搖搖頭,心想:「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麼,就會亂翻。也怪不得被人瞧不上。」他穿過診室走進裡屋,這裡面是梁文清的臥室。高六正在翻一個箱子,見他進來,裂開嘴衝他笑了一下,張乾擺擺手:「忙你的。」他在梁文清床上坐了下來,床很寬,靠牆的一側擺了一溜醫書,顯見是梁文清晚上睡覺前看的。張乾隨手拿起放在枕頭上的一本,在手上翻了翻,竟是教授接骨按摩的,他不禁長歎了口氣。高六聽見,奇怪地抬眼看他,被他瞪了回去。

張乾摸摸鋪蓋的薄厚,動手把被褥打成一個卷。高六問:「張頭兒?」張乾抱起被褥,說:「李嬸托我給梁文清帶床被子,老人家就是良善。」高六殷勤地接過被卷,「我給您抱出去。」

張乾又走到衣櫃前,伸手拿了兩件長衫和幾件中衣。他的手在衣櫃深處摸索,忽然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卻是塊玉佩。張乾不懂玉石的好壞,就著陽光一照,見上面雕著一隻展翅的雄鷹,活靈活現。張乾細細思索,卻想不起看見梁文清帶過,正想著,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進來,順手把玉佩塞進懷裡。

進來的是高六,他興奮地說:「張頭,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什麼了?」張乾跟著他來到前屋,見幾個衙役正圍著看什麼東西。張乾走過去一看,桌上放著兩個精致的小木盒,其中一個已經打開,裡面又有個小布袋,布袋口敞開,一股異香撲鼻而來,裡面是一束乾枯的藥物。在堂上他們都已經見過,正是毒物苦芹。張乾有點兒哭笑不得,順手給了高六一巴掌,說:「你們動不動腦子,這藥本來就是梁文清開的,他當然得有,找不到才怪了。」高六和其他衙役都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

張乾指著另一個小盒,問:「裡面是什麼?」高六答道:「還沒開,有鎖。」張乾衝他一點頭,高六麻利地掏出小刀一撬,小盒應手而開。裡面的東西使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是一遝厚厚的銀票。高六眼睛發亮,伸手拿起,快速地點了點數,驚訝地抬眼望向張乾,「兩萬五千兩。」張乾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銀票,他忽然明白了梁文清為什麼從來都懶懶散散的,對生意不上心。可從平日裡來看,他吃穿都不講究,不像個有錢人。

張乾說:「銀票還放回盒子裡,和那藥材一起,貼上封條,送回衙門去。」他吩咐高六,抱著鋪蓋卷,自己左手拎著衣裳包,右手捧著兩個小木盒,回縣衙交差。

天已過午。張乾放心不下梁文清。他叫高六把木盒交給趙師爺,自己扛了被褥向監房走去。

無論外面陽光多烈,監房裡永遠暗得只能燃燈。張乾走進門,看見王二把腳蹺到桌子上,正背靠著牆打瞌睡。張乾用手在桌上一敲,王二驚醒,沒睜眼就伸手抓樸刀,待看清楚是他,連忙把腿拿下,站了起來。

張乾問:「有動靜沒有?」

王二撇撇嘴,說:「屁動靜也沒有,耗子到不少。」

張乾輕輕踹了他一腳,問:「徐安呢?」

「誰知道那老頭哪兒去了,」王二伸了個懶腰,說:「打酒去了吧。」

張乾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王二,「吃飯去吧。回來給我帶兩份,我在這兒盯著。」

王二不客氣地接過銀子,朝裡面斜了一眼,說:「給他?你對他還真不錯。」

「哪來這麼多廢話,叫你去你就去。」張乾將他從桌旁推到門口,王二晃著膀子出去。張乾又想起什麼,叫:「王二,你回我家一趟,告訴你嫂子,我今天晚點兒回去。」「唉。」王二在遠處答應著。

監房裡靜得一點兒聲都沒有,張乾從牆上摘了鑰匙,走進通道內。隔著柵欄,看見梁文清保持著張乾走時的姿勢,將頭深深地埋在手臂中,竟一動未動。門口放著一壺水和一個破瓷碗,看來徐安倒是挺聽話的。

張乾用鑰匙開門,鐵鏈聲響驚動了梁文清,他抬起頭,看到是張乾,眼中有了些許光彩。張乾將被褥、衣物扔到梁文清面前,說:「我從李嬸那兒拿來的,你將就將就吧。」

梁文清看著張乾,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問:「你的腰還疼不疼?」

張乾萬萬沒想到他第一句會說這個,腦袋嗡的一下,全身熱血好像同時在心裡兜了個圈,一時羞愧難當,無話可說。兩人默默對視,張乾恨不得此刻坐在稻草上的是自己,也不願如此站在梁文清面前。

良久,張乾深吸了一口氣,將梁文清從地上拽了起來。他把鋪蓋攤開在稻草上,又拉梁文清坐下,梁文清由著他擺弄,也不出聲,只愣愣地望著牆發呆。

張乾倒了一碗水,坐回到梁文清身邊,把水捧到他面前,說:「喝口水,你餓了吧。待會兒有人送飯來。」

梁文清搖搖頭,緩緩伸手把碗接過去喝了一口,張乾看見兩串淚珠順著他臉頰滑下,一半撒在衣襟上,一半滴落在碗裡。一瞬間,張乾有一種想抱住他、保護他的衝動。可他也知道,光在這兒安慰他那是一點兒用也沒有,把他弄出去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找出下毒殺人的真凶。

張乾打起精神,問:「我要你好好想想,那藥有沒有可能配錯了?」

「沒有。」梁文清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熟知苦芹的藥性,早加著小心,絕不會弄錯。」

「那,你來到涼城,有沒有跟誰結過怨?」

梁文清皺起眉頭,想了一會,說:「應該沒有,我除了出診,根本就不大出門。更別提與誰結怨了。」

張乾用手一根一根揪著稻草,心裡知道要想在短時間找到誰陷害梁文清,怕是跟大海撈針一樣。梁文清與人沒仇,張老太爺快七十了,能跟什麼人有仇呢,到底又是誰想殺他呢?

梁文清垂著頭,喃喃的說:「現在想起來,昨天晚上是有些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

「我趕到張家時,張老太爺的臉和嘴已經斜了,我就以為是中風。可脈卻又勁又快,一個時辰以後才弱下去。我當時太輕信表象,中風的脈象本不該是那樣的,唉……」梁文清懊悔地捶捶頭,「這分明是服用苦芹引起熱血上頭,導致血崩,與中風是一個症狀。我實在是沒有想到。」

他抬頭看向張乾,像問他又像是問自己:「除了我,有誰能這麼清楚苦芹的藥性?又有誰手裡能有苦芹?」

張乾問:「我從你那裡找到一小盒苦芹,你是從哪兒得到的?」

梁文清又把頭低下去,說:「是我從家裡帶出來的,我師父藏有不少苦芹,他說此藥培植不易,又有奇效,我央求他給了我一半。這是我第一次用,沒想到……」

張乾緊接著問:「你,你家裡是不是很有錢?要不要告訴他們?」

梁文清詫異,張乾點點頭,說:「我翻到了二萬五千兩銀票,還有這個…」他從懷裡掏出那面玉佩,遞給梁文清。

梁文清細細撫摸著玉佩,苦笑了一聲,說:「不必了,他們不會管我。你知道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冤枉我。那年大娘生病,我學了幾年醫,就開了張方子,誰知大娘吃了藥病情加重,竟癱了。我哥說我下毒要害死大娘,把我關起來,他還叫爹殺我,」他深深地陷入到回憶中,不由得全身微微顫抖,「若不是我娘拚死放我走,我也不會來到這兒。玉佩、銀票和苦芹都是臨走時我娘給我帶上的。」

「你娘不是去世了嗎?」

「是,」梁文清的臉沉得像一潭死水,「她送我走後就自殺了,我過了年才知道。後來我請教過名醫,我那張方子根本沒錯。我娘白白陪上了性命。」

屋裡又是一片寂靜。張乾震驚之餘,幾次想開口,卻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是在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門口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默,王二高聲叫:「張頭兒,在哪呢?」

「哦,」張乾一下子跳起來,慌亂中碰翻了梁文清托著的瓷碗,清水灑了兩人一身。張乾不禁苦笑,什麼時候自己也這麼毛手毛腳的了,如果是王二這樣,早不知被自己踹了幾腳。張乾伸衣袖胡亂擦著梁文清身上的水,忽然覺得梁文清的手探進了自己懷裡,下意識往後一躲,卻被他拉住。只聽低低的聲音說:「這玉佩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你替我收著。」張乾點點頭,懷裡一涼,玉佩貼著肉沉在那裡,冰得心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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