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薔薇
在伸手拉開窗簾的一剎那,刺眼的陽光像金色箭頭一樣射進我的眼睛,視野裡一片白晃晃的。我忍不住咒罵一聲,又把深色的窗簾唰地拉上。
這個城市的夏天就是這麼難過,才早上七點,太陽已經毒得讓人受不了,真到了中午,日光曬在身上可以讓皮膚發痛。陽氣太盛也不是件好事啊,特別是我這樣對陰陽敏感的人。
我重新在床上坐了下來,順手拿過櫃子上的煙,點燃。身上黏乎乎的薄汗提醒著我該去洗個澡,可我願意在這個時候懷念一下故鄉,因為那裡的夏天永遠不會有這樣可怕的陽光。那個江南的小鎮裡總是飄著淡淡的荷香,碧綠清澈的河流彎彎曲曲地繞著一幢幢有數百年歷史的老屋流淌,長篙撐著小舟慢悠悠在其中穿行,艙裡裝滿了從湖裡捕來的鮮魚,洗衣服的女子在岸邊拍打出和諧的音樂,光屁股的孩子在河裡鳧水、摘蓮蓬。我從出生開始就習慣這樣的夏天,習慣白天和小薇、冬青他們泡在河裡打水仗,習慣晚上點著蚊香,和那個人一起躺在葦席上數夜空的星星,如果沒有五年前的……
嘖,已經過去的事情還想什麼?
我暗罵自己窩囊,狠狠地掐熄了煙,起身朝浴室走去。
這時砰砰的敲門聲響起,我愣了一下——那個歐巴桑又來催房租嗎?明明才過了一天。這段時間失業率高,我也沒有辦法啊!
「來了來了!」我懶得套上衣服,只穿了條牛仔褲就打開門,「陳阿姨,我說——」
剩下的話被咽進了喉嚨:
門外是一個男人,足足高出我一個頭的男人,挺拔的身材,短短的黑髮,立體的五官,像池塘深處的石頭一樣黑的眼睛。他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叫我:「阿瓏……」
我臉上的肌肉僵硬了,表情很明顯地從吃驚變為了冷漠:「你來幹什麼?」
他笑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不請我先進去嗎?」
我的心跳開始不穩,背後湧出汗水。一個買菜回來的老太太從樓梯口掃了我們一眼,我咬咬牙,朝屋裡歪了歪頭。
門匡啷一聲關上了,我擦過他身邊,坐到了距離最遠的一把椅子上。
「阿瓏,你就這麼對待老朋友麼?」他把旅行包放在地上,對我說,「好歹給我一杯水吧。」
我朝桌子上抬了抬下巴:「杯子在那兒,自己倒吧。」
他無奈地轉身,灌了幾口涼水以後把外套脫了下來。緊身的T恤勾出一副健碩的身材,我逼著自己把頭扭到一邊。
「這地方真熱!」他打量著這間小屋,最後把目光移到我赤裸的上身,「阿瓏,你過得好嗎?我覺得你瘦了……」
不要用這樣關心的語氣和我說話。「蕭雨樓,你到底來幹什麼?」
「找你啊,你也該回去了吧?」
「回去?」我冷笑到,「回哪裡去?是不是那個一直把我當成能通陰陽的怪物的地方?」
「阿瓏,」他皺起了眉毛,「你知道沒有人這麼說過!」
「可是有人這麼做!」我突然騰起一股怒火。
蕭雨樓垂下了眼睛。我咬了咬牙:「說吧,你來想做什麼?說完了就快走!」
高大的男人歎了口氣:「冬青快死了……」
煙從我的手指間掉到了地上。
「小薇和他分手去了南方。冬青病了三個月,醫生說怕是快不行了。他說……他想見見你。」
我的身子開始顫抖,慢慢把頭埋進了臂彎裡,眼淚滴落在褲子上,很快暈染出深色的痕跡。
我跟著蕭雨樓回去了,先坐火車,再換汽車,最後是乘船。我老是撐在車窗邊望著外面的景色,然後細細整理深埋的記憶。
我、蕭雨樓、小薇和冬青,我們是同年同月生的四個死黨,小薇是唯一的女孩子,性格爽朗外向,又兼具江南女子特有的溫柔和婉轉。她是我唯一一個能接近的女孩子:是啊,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但是我沒想到自己愛上的居然是穿開襠褲長大的朋友,小薇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我原本想把這秘密帶進墳墓,可是後來才知道這樣想太天真了。
因為隨著年紀漸漸長大,我與眾不同的能力開始顯現出來,而身邊的人也以一種畏懼姿態漸漸疏離了我。在父母過世後,我剩下就只有這四個青梅竹馬,這給了我最大的安慰,但是另一個危機卻開始出現了。那是少年時代無法阻止的萌動,荷爾蒙驅動著年輕的心本能地朝什麼地方靠近。
小薇變得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是那種足以讓小夥子們前仆後繼的漂亮。當我們四個湊在一塊兒的時候,冬青和雨樓照顧她是時間遠遠超過了從前。
我的心開始有裂痕了,淡淡的痛從傷口蔓延出來。
最後小薇選擇的是冬青。因為冬青是那種很溫柔的男孩子,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細心到能在她開口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好。但是雨樓卻不一樣,他天生就很強勢,總是用一種無人能夠模仿的語氣說出自己想要做什麼,然後憑本事去達成願望。所以他輸了……
五年前的夏夜,小薇把事情挑明瞭,她說她愛的人是冬青,他們要一輩子在一起。雨樓的手握著拳頭,用通紅的眼睛看著她。就在我想從中調解的時候,突然看到小薇柔滑的肌膚上發出一層黑色的光芒,從交握著的手一直鍍到了冬青的全身,兩個人霎時間變得陰森恐怖。我尖叫起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他們分開,然後就昏了過去。
我醒來以後只看到雨樓一個人呆在我的床邊,他告訴我冬青和小薇都病倒了,全身起了疹子,高燒到脫水,已經進醫院了。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時候雨樓站了起來,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然後喃喃地說了句:「原來竟然是真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凍成了冰塊兒——他早就聽了關於我異能的傳說,只不過看到危險離自己很近以後才願意相信。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很快鎮上的流言就淹沒了我,冬青和小薇仍在住院,而雨樓卻再沒有來看過我。兩個星期後我收拾少得可憐的行李離開了那個地方,又過了很久才開始給小薇寫信,而且斷斷續續,永遠沒有提到從前的歲月……
五年了,一隻風箏飄得再遠也沒用,因為它胸口上的線已經被人牢牢地攥在手裡,很容易就收回來了。
還沒有到鎮上我就聞到了淡淡的荷花香,在水上慢慢浮動著,浸入我全身每個毛孔。西沉的太陽帶走了最後的一絲灼熱,小鎮的空氣裡有一股令人舒爽的涼意。我戴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蕭雨樓似乎也明白我的意圖,他向迎面而來的幾個熟人很敷衍地介紹我,然後就帶著我去了冬青的家。
這裡也是小薇的家,因為他們一度打算結婚。
冬青的父母兩年前過世,留下了一幢很大的房子。這是那種古老的房子,過了幾個穿堂才能看到雕花的門窗,外牆臨河,推窗便可見搖搖晃晃的扁舟。這裡我來得很熟了,幾步就和蕭雨樓進了冬青的房間。
還沒有看清床上躺著的人,我的皮膚便感覺到一股與夏季迥然不同的寒冷,從空曠的屋子裡頭向我包圍過來。陰氣好重!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過來吧。」雨樓叫我走到較為明亮的窗戶邊上,一旁是鏤花的大床,上面躺著我的朋友。
我記憶中的冬青是那樣一個少年,白淨的臉上有溫柔的笑意,眼鏡後面是一雙靦腆的眸子,他在我們面前微笑的時候,如同三月裡明媚的春光,而現在這個氣若遊絲的男人哪裡還有當年的影子:高燒發紅的雙頰透出病態的嫣紅,消瘦的臉龐上顴骨高高地突出來,嘴唇發乾發黑,呼吸細微得難以感覺。
我的心頭一下子湧起酸澀的刺痛,好容易才忍下了泛起的淚水。我俯下身子,輕輕在他耳邊呼喚到:「冬青,冬青。我是阿瓏……醒醒啊……」
昏睡的人慢慢睜開眼睛,然後轉過了頭——
「阿瓏……你回來了。真好……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讓我覺得安慰的是,他的眼睛依舊是那麼溫柔平和,閃動著光彩。
「怎麼會?」我勉強笑笑,「我們是好朋友啊。」
「對不起。」他費力地伸手抓住我的袖子,「五年前,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我們不知道你為此會離開……」
「別說了,這和你們沒關係。」真正讓我受不了的是有些人的目光,於是我逃了。
「阿瓏,我們很想你……」
「我知道。」
「雨樓也是……」
我抱住這個虛弱的病人,把頭埋在他的肩頸中:「好了,冬青,別說了……」
一隻纖瘦的手扶上了我的背,我們靜靜地擁抱著,窗外的夕陽之光灑遍了我們的全身。
吃過晚飯後我陪著冬青聊了很久。大概是因為我回來了,他的興致很好;我們談了好多東西,但是卻心照不宣地繞過了有關小薇的一切。我害怕這會讓我們難得的重逢變得尷尬。到了掌燈時分,雨樓走進來提醒我們該休息了,冬青很聽這位『看護』的話。他告訴我客房已經準備好了,一間給我,一間給雨樓,就在靠河的那邊。我微笑著跟他道了晚安,輕輕帶上門。
江南的明月是溫婉如玉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給雕花的門窗鍍上一層銀,我和雨樓默默無語地走過穿堂,在庭院中央坐了下來。面前是冬青的花圃,種著很多的薔薇——這是小薇最喜歡的,他們倆在一起之後冬青就把原來的花兒全拔了,拓出這十平方大的園子。
坐在冰涼的青石階上,我掏出香煙,卻發現沒有火。
「喏。」雨樓摸出他的打火機扔給我。我揚手接住了:這是個很舊的打火機,銀色的外殼有點磨損了,上面的浮雕是一個雙手做著祈禱樣子的天使。這是小薇送給他的禮物,是我們滿十八歲那年大家互相交換的成年紀念,她給冬青是個天使小座像,而給我的是一個平安符。我愣了一下,打燃了火苗。當青色的煙霧升起來後,我輕輕地問道:
「冬青得的是什麼病……」
「不清楚……」雨樓搖搖頭:「醫生只說是身體太虛弱,各種器官有衰竭的現象,雖然沒有發現癌變,可人就這麼一天天的瘦下去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小薇走了以後。」
我的手抖了一下:「他們……怎麼會分手?」他們曾經是那麼地幸福。
雨樓把臉轉到一邊:「你應該知道小薇從來都很想去做自己的事,而冬青是個安分的人,他們早晚都會產生矛盾的。幾個月前小薇說想把他們的婚期延後,先到南方一個公司去歷練,不過冬青卻不願意。所以他們吵了一架,小薇當天夜裡就走了……」
「沒去找她嗎?」
「冬青試過,但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包括她的父母……還有我……」
雨樓的聲音悶悶的,或許是發現自己在小薇心目中依舊只處於朋友的位置而感到失落吧。他很快抬起頭對我笑笑:「不管怎麼樣,阿瓏。你能來看冬青真是太好了!其實我……我很想跟你再在一起看星星……」
他的笑容讓我的胸口有些酸楚——如果沒有五年前的那一幕或許我也會這樣期望,但現在卻太遲了。我衝動地掐熄了煙頭,站起來:「抱歉,我累了,你也早點休息。」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雨樓的隔壁,但夢中卻沒有他。
我夢到了小薇,仿佛還是當年青春秀美的樣子,穿著水紅色的裙子,靜靜地坐在地上。她專心致志地玩著一副撲克,洗牌、碼牌、翻牌,樣樣都不差。我有些好笑,當年她可是我們四個中玩牌最差的,每次都會讓冬青替她受罰。我在旁邊蹲了下來,看著她把五十四張牌展開,沖我笑笑,似乎是要我抽一張出來。
我照做了,她伸手把牌翻轉過來遞到我面前——一張黑桃A。我剛要伸手接過這張牌,小薇的身體突然變成粉末崩塌下來,被一陣冰冷的狂風呼啦啦地颳走了,那一堆散落的牌像有生命的鳥兒一樣越飄越遠。
我大叫著從夢中醒來,接著聽見門被撞開的聲音。蕭雨樓沖進來抓住我的肩膀,大聲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我的心臟在狂跳,扶著他有力的雙臂無法說話,只是把頭靠在他胸前劇烈地喘息著。
雨樓的大手緩緩撫摸著我的脊背,平復我的呼吸,過了好久我才抬起頭:「……我……夢見小薇了……」
窗外的月光照著他俊朗的臉,我分明地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然後又輕輕把我壓回了床上。
「只是夢而已,一個夢。」他輕輕地安慰我,「沒事,沒事,別怕……」
「她化成了灰……」
「噓——夢是反的,這說明她現在過得很好。」
「是嗎……」
雨樓凝視著我的臉,溫柔地蓋住我的眼睛:「睡吧,睡著就好了。」
我不再說話,只是感覺過了一會兒他的手離開了,門被無聲無息地關好。可我睡不著,一股奇怪的感覺環繞著我,那麼強烈。這是一種存在感,極為熟悉的存在感,就像小薇笑吟吟地站在我身邊。
真是太詭異了……
第二天天亮以後我頂著兩個黑眼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門。太陽已經爬得老高,蕭雨樓神清氣爽地拿著水管在苗圃那裡澆花,看到我以後關了水龍頭走過來。
「怎麼樣,看起來你睡得不是很好。」
「有一點糟糕,」我揉著眼睛說,「可能是才回來不習慣吧。冬青呢?」
「還在睡。要吃早飯嗎?我做了一點荷葉粥。」
我抬頭看了看苗圃和身邊這個人:「這段時間……一直是你在照顧冬青嗎?」
「他什麼親人都沒有了,除了我還能有誰?房子裡裡外外總得要人整理啊。」雨樓拉住我的手,「別杵在這兒了,快吃飯,我得去叫醒冬青。」
經過一夜的休息,那位病人的精神稍稍有些好轉,但是嫣紅的面頰還是讓我很不放心。我能感覺出他身上的活力在一點一點的流走,可是他本人似乎沒有任何想要醫治的念頭。小薇的離開真的讓他很傷心吧……
但是為什麼我總是感覺這幢屋子裡有那一抹熟悉的氣息呢,雖然很淡很淡,卻讓我的皮膚一陣陣發冷。莫非冬青來歷不明的虛弱和這詭異的空氣有關嗎?
我竭力壓制著心裡翻騰的念頭,陪著冬青閒聊。雨樓很少進來,他要麼在外邊做事,要麼去鎮上逛逛,反正不會摻和到我們中間來;即使來了,也不過是笑嘻嘻地削著蘋果。這跟從前那從不落人後的他有些不一樣。可我樂得輕鬆,畢竟不和他面對面會減少我很多不快的聯想。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更怪的事情還在接著發生。其中之一就是我連續幾天都夢到了小薇:三個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上,唯一相同的是她始終玩著那副撲克,每次都要我去抽出一張,而我抽到的必定是A,紅桃A、方塊兒A、梅花A……
我曾經邊削蘋果邊旁敲側擊地問冬青為什麼堅持不去醫院。「小薇走了並不代表你可以放棄自己,你得好好治療。」我坐在冬青身邊跟他說,「告訴我,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瘦削的青年笑了笑,帶著他難得的堅持:「說起來你或許不會相信吧,阿瓏……我總感覺小薇仿佛就在我身邊,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我能感受到她存在的氣息……我寧願在這裡等她回來……」
手一抖,蘋果差點滾落在地。
他眼中的深信不疑像雷一樣擊中了我,我勉強找了個藉口臉色慘白地退出了房間,只覺得眼前一片眩暈,好不容易扶著牆走到穿堂外,金色的陽光都無法讓我的皮膚產生一絲暖意。
現在我看出來了:冬青根本就不是得病,他是被陰魂噬了陽壽,因此才不明不白地虛弱,連醫生也找不出原因;而更可怕的是,這作孽的陰魂很可能是……小薇……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捂著嘴面向牆壁發抖,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五年前那個夏夜發生的事。從小薇身上蔓延出的黑色光芒罩住了冬青,莫非那就是先兆?小薇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咬著下唇,渾不覺血痕已經漸漸顯露出來。
「阿瓏。」背後有人突然叫我,雨樓提著塑膠口袋走過來,他看見我的樣子幾步就沖了上來,撥開我嘴唇。
「怎麼回事?出血了你知不知道?」他皺著眉頭鉗住我的下巴,細細打量我的下唇,「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這個姿勢讓我的臉上發熱,我推開他,敷衍道:「沒事,可能有些中暑。」
「是嗎?」他退後了些,「那好好休息吧。」
我猶豫了片刻,遲疑地叫住他:「呃……雨樓……」
「恩?」他回頭看了看我。
「那個……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吧。」
「小薇她……她離開鎮上是什麼時候,有沒有人看到?」
雨樓想了想,告訴我大概三個多月前的夜裡,大概都十二點了,小薇提著黑色的皮箱從家裡出來,沿著河邊朝車站的方向走了。打航道燈的小吳當時就看見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白天和冬青吵了架,所以認為她是負氣走的。冬青屋裡的燈一直亮著,好一會兒才熄了。
「是這樣……」我低下頭,暗暗地有了主意。
夜晚再次降臨的時候空氣裡很悶熱,我借著中暑的由頭提早回了房間,然後等著月亮慢慢地升起來。小鬧鐘的指標很快便走到了12:00的位置,夜蟲在窗外輕輕地吟唱,而我的心跳卻如同擂鼓。
我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又看見了五年前雨樓那生疏而刺骨的眼神——怪物!我終究還是擺脫不了這個名!既然如此就當是為冬青和小薇做最後一件事吧!
狠狠地咬破了左手的中指,血珠兒滲了出來,我把血點在額頭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周圍的聲音突然都消失了,我感到眉心像火燒一樣疼;打開陰陽眼果然還是這麼難受!我強忍著這疼痛睜開了眼睛,慢慢走出了房間。
那些霧氣一樣的東西飄飄蕩蕩地遊走在這幢有數百年歷史的老房子裡,碰著我便很快隱入了牆中,我拐到冬青的房間外,悄悄地湊進了鏤空的窗戶,朝裡面望去——
屋裡沒有燈,可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窗邊的大床上有兩個身影。是的,兩個!纖瘦到無力的冬青閉著雙眼,緊緊摟著一個白衣女子,長長的頭髮和秀美的臉蛋讓我很容易認出了她。真的是小薇!
我覺得全身的血液已經冰涼了,竟無法移半步。就在這個時候,把頭靠冬青胸前的小薇突然抬起了頭,那雙黑漆漆的雙眸直直地望著我——
我驚喘了一聲,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房間,然後粗魯地抹去眉心的那滴血,把頭埋在枕頭上不住地喘息:
小薇!果然是小薇!
她已經死了嗎?不!她的樣子並不像一個死靈!難道竟是生魂?那她人在哪兒呢?她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為什麼要糾纏在冬青身邊?這樣會害死他的!還是她捨不得……
此時窗外閃過幾道亮光,由遠而近地傳來了沉悶的雷聲,不一會兒雨點便嘩啦啦傾瀉而下。江南的夏夜啊,居然也有這樣暴虐的大雨……
我一夜沒睡,當天濛濛亮的時候,雨竟停了。屋簷上掛著的水簾淅淅瀝瀝,空氣中滿是清爽的味道。但我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難看之極,像一個從墳墓中爬出的鬼!
如果雨樓看見會不會問個清楚?
我暗笑自己傻,難道到了他身邊又開始幻想那些永遠不會有的事了麼?
走出房門舒展了身子,我揉揉眼睛: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好了,如果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說出去,那根本無法在此立足了。我踱到苗圃邊,思索著應該從何處著手,現在看來,找到小薇才的頭等重要的……
昨夜的風雨讓那些盛開的薔薇有些狼狽,紅色、粉色的花瓣掉了很多。我呆呆地看著它們,突然發現了一絲不大對勁的地方——
十平方的苗圃中雖然種滿了鮮豔的薔薇,真正佈滿了落花的地方卻只有外邊的這一大圈,靠近東北牆根下的那十來株鮮紅花朵依舊開得極豔,它們身下的黑色泥土地乾乾淨淨,連一絲花蕊都沒有。
我驚疑不定地踏進苗圃,用手挖開濕透了的鬆軟泥土。薔薇的根莖漸漸露了出來,接著是一隻手,長長的鬚根纏繞在上面。我顫抖起來,發瘋似的用力扒著土,那整只手臂都露了出來,然後是身軀、肩膀、脖子,最後是……臉……
我跪在土裡,抱住頭不顧一切地慘叫起來!
屋子裡的空氣悶得人透不過氣,偶爾有幾隻蜻蜓險險地擦過窗櫺,然後又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飛走了。我抱著雙臂縮在牆角,用通紅的眼睛望著面前的兩個人……
冬青靠坐在床頭,把臉朝著牆,雨樓倚在門邊吸煙,而小薇還躺在苗圃裡——我一個人沒辦法挪動她。
「為什麼會這樣?」我喃喃地開口,「為什麼……她不是走了嗎?你們告訴我她去南方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雨樓只是狠狠地吸著煙,看了看我。
「說話啊!」我吼起來,「都啞巴了?」
冬青把臉轉向我,他緋紅的面頰突然那麼蒼白:「阿瓏,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發現……」
「什麼意思?」我只覺得四肢發冷。
「啊……」他青白色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小薇是我埋在那裡的!」
我和雨樓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我眼前一陣眩暈,雨樓把煙丟在地上,使勁碾熄:「冬青,你告訴我小薇早就離開鎮上了!而且有人親眼見到的!」
床上的病人輕輕地笑了起來:「不……那是我騙你的。我們吵架了,她說她要離開我,但我把她留下來了。」
「你……殺了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殺了小薇?」
「沒有,我怎麼會殺她,我只是讓她永遠不能離開我的身邊罷了。」
我捂住嘴,猛地想到昨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竟然真的是生魂!
冬青……他攝了生魂!
我凝視著他的臉,突然覺得他那麼陌生,陌生得可怕。為什麼那個溫柔微笑的大男孩兒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
我推開門,蹣跚地走出去——我必須冷靜,我怕自己忍不住會沖上去給他一巴掌。
「阿瓏!」雨樓擔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甩掉他,快步走到回廊的盡頭,然後虛弱地靠牆滑坐在地上。
「阿瓏……」身後的人很快趕上來,一雙大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陽光透過回廊的窗戶在地上印出點點光斑,我身下是冰涼的青石板,身上卻因為剛才的衝突而起了一層薄汗,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阿瓏,」雨樓在我身旁蹲了下來,「你的臉色真難看。」
「那你要我擺出什麼臉色?」我大聲叫道,「冬青……他把小薇變成了生魂!生魂!你知不知道?」
那張端正的面孔在我眼前露出了擔憂和迷惑的表情。我心裡瑟縮了一下:是啊,他根本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他討厭這些神秘詭譎的東西。那麼剛才的話讓他更加地討厭我了,是嗎?
「阿瓏,你……你在說什麼?」雨樓的語氣小心翼翼,似乎對我現在反常的樣子有些忌憚,「‘生魂’是什麼……」
罷了罷了,討厭就討厭吧,早就知道兒時的一切情誼都飛灰煙滅,還有什麼顧忌的。我苦笑道:「生魂似鬼而非鬼,實際上就是把魂魄從活人身上抽離出來,不能轉世,不能超升,永遠遊蕩在世間。」
「很痛苦嗎?」
我斜眼看著他:「被人硬生生切下頭,神智卻依然清醒,肉體還能感覺到痛楚,你說痛苦不痛苦?」
雨樓的眉頭皺起來。
我抱起雙臂蜷縮著:「雨樓……他們不是相愛的嗎?相愛的人不是都會為對方著想嗎?冬青他怎麼忍得下心……」
「不,不是的。」雨樓把目光移向了苗圃的方向,「愛情也包含著佔有,那種絕對瘋狂、不可理喻的佔有,即使兩個人互相傷害。冬青……他只想把小薇留在身邊……」
我不再說話,陷入了沈默。
晚上的時候我走進冬青的房間,雨樓告訴我他白天一點東西都沒有吃。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床頭橘紅色的燈光讓他的臉色看上去好了些,又像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你來了……」他沖我微微一笑。
我點點頭:「你對小薇做了什麼,全告訴我吧。」
冬青沒有隱瞞,他說因為那次爭吵他失手打昏了小薇:「我不想傷害她,可她一直說要離開我。我知道她最終會選擇自己的生活,於是把她的一魂一魄留在身體裡,把二魂六魄抽離出來,這樣她的身體和靈魂都無法離開了,永遠只能呆在我身邊。」
所以苗圃裡的小薇才沒有腐爛,而屋子裡才充滿了濃重的陰氣。
「那天晚上小吳看到小薇提著皮箱到車站又是怎麼回事?小吳說你明明在家,還關上燈才睡的。」
「不,我穿上小薇的衣服,戴著假髮,故意讓他看見。反正是深夜,誰也看不清臉,到了車站我脫下衣服放進箱子再從另一條路回來就行了。我把冰塊兒墜在電燈開關的長索上,冰化了開關彈起來,小吳自然就以為是我在屋裡關燈了。」
「你怎麼會召生魂的?」
冬青笑笑:「這也是多虧了你啊,五年前雖然大家都排斥你,可我知道阿瓏是真的能通陰陽,幽冥之事是真的存在。當時為了我和小薇的病,我查過很多陰陽算學的東西,甚至還找過很多老方士,沒想到偶然學會了召生魂。」
我有些後悔,為什麼五年前沒把自己看到的真正情況告訴他:小薇身上的黑光是早亡的徵兆,而這也會折了冬青的壽。
「生魂的陰氣太重,你身體的逐漸衰弱就是因為接近了這個,冬青……你會死的。」我悲哀地望著他,「放手吧,讓小薇自由,也讓你自己活下去。」
床上的病人深深地看著我:「阿瓏,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請雨樓找你回來?」
「……」
「因為我希望用你的力量讓我和小薇……永遠在一起……」
我已經無法在說什麼了,冬青當著我的面緩緩閉上了眼睛。我別無選擇地走出去,雨樓站在不遠的地方抽煙,忽明忽暗的紅光在夜色中那麼顯眼。
過了兩天,冬青在沉睡中悄悄地死了,我站在床前卻流不出一滴眼淚。炎熱的夏天就快要過去,我很遺憾不能和他一起嘗嘗剛熟的新稻米,小薇會在粥里加蓮子,雨樓會做最棒的烤魚。……我為什麼要回來。
「現在怎麼辦?」雨樓輕輕在那張安詳的臉上蓋了層白布,然後問我。
「啊……」我木然地說,「找到封小薇魂魄的東西,讓她三魂七魄都聚齊,然後合葬他們吧。」
「那是什麼東西呢?」
「我不知道……」我搖著頭,「我真的不知道……」
雨樓告訴我不能把屍體一直放著,必須儘快找到那件封魂的東西。我卻感到精疲力竭,只想沉沉睡去。我告訴雨樓讓我好好想想,然後就坐在臨河的窗前不再動彈。
我在想很多事情,很多很多,思緒亂得像一團麻,記憶的片段不停閃過:四個孩子在河裡撲水,獨自走出小鎮時飛弛的列車,鮮紅的薔薇花,漆黑的眼睛,翻開的泥土,冬青的臉,一身白衣的小薇,晃來晃去的紅桃A、黑桃A……
晚飯是雨樓送到我房間裡來的,過了兩個小時後他很不舒服地看到那些東西完全沒有動過的痕跡。
「阿瓏,沒有胃口嗎?」他並沒有指責我,反而遞給我一支煙。他那個天使形狀的打火機頭上竄起一簇漂亮的火苗,我卻沒有點煙,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那東西。他笑笑,放下了。
「明天一過就得去租冰棺了,否則……」
我懂他的意思,卻沒有回答。我聽見河上的扁舟裡似乎有人在唱歌,是一首王菲的《流年》,輕輕柔柔的,倒很有幾分味道。
我淡淡地開口:「好象一場夢啊……不那麼可怕,卻讓人傷心……雨樓,我好累……」
「都結束了,阿瓏,」身邊的男人用他令人沉醉的聲音跟我說,「什麼都不要想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完冬青最後的一步。」
「你早就知道了的,對不對?」
雨樓深邃的眼睛眯起來看著我,我毫不躲閃:「從冬青生病開始你就在照顧他,你一直在給苗圃澆水,不可能沒發現那些不凋謝、不落花瓣兒的薔薇——你早就知道那片苗圃不對勁了!」
短髮的男人伸長了手腳,卻沒有說話。
「按照你的性格不會沒有調查,你為什麼裝作不知道,為什麼又按冬青的要求把我帶回來!別跟我說是因為你不信陰陽,五年前你就知道陰陽之說是確實存在的。」
雨樓沒有否認,他靜靜地吸著煙,然後按住了我的手,貼近我,黑亮的眸子帶著一絲異樣:「阿瓏,有件事情我很後悔……或許五年間,我有些東西應該早跟你說的。」
「說什麼?」我疲倦地低下了頭,「或許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阿瓏,五年前的那個晚上你還記得嗎?」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動了動手腕,想掙脫。
「冬青和小薇都病了,我親眼看到了你……不同于常人的能力。我本來很害怕,可是——」
「放開……」我命令到,手上的力道卻反而加大了。
「……可是我沒辦法疏遠你,我還是想呆在你身邊。」
我的腦子空白了幾秒。
「撒謊!」我尖叫起來:「你丟下了我!你在他們都討厭我的時候丟下了我……」
「不。」這個男人第一次露出了苦笑,「我一直呆在圖書館,我想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冬青和小薇恢復,我想找到證明你不是怪物的方法,我想證明你與他們的病無關……」
我捂著嘴蹲了下來:「不對……你是在怪我,因為你喜歡小薇,你……還有冬青……你們都是……」
雨樓的臉上露出了那麼明顯的失落:「真是諷刺啊,阿瓏……我以為你喜歡她……我只是嫉妒,只是不想你如願罷了,僅此而已……」
可能嗎?他對小薇的刻意接近和追求……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太幼稚了,不是嗎?」
我的眼眶已經濕了,酸澀得難受,雨樓溫暖的大手緩緩撫過我的臉:「對不起,阿瓏。你知道嗎……當冬青讓我去找你的時候我很樂意,因為我跟他一樣,都只想把心愛的人留在身邊……」
手裡的煙已經被我捏成了一團,他抬起我的下巴,用粗糙地指腹擦過我濕潤的眼角。
我握住他的手,碰到那個硬邦邦的打火機,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攀住了他的肩:
「小薇就在她送給冬青的天使座像裡,去找到它吧……把它打碎……」
在夢中她早就告訴我了:撲克中的A是天使(ANGEL)的首寫字母,而在冬青的心目中,大概也只有那座瓷像才是最適合封住她的地方。
雨樓沒有說話,他似乎不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只是輕輕地擁著我。
我知道此時此刻,其餘的事對他來說已經全部都不重要了……而我也終於有了合適的地方來傾瀉我多年的疲憊與淚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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