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為破產,急需資金,出租自己……」
打下這個標題之後,我停下來,略為猶豫。
吸一口氣就能感覺襯衣口袋裡厚實的通知和單據,像火炭般灼燒著胸口。
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我繼續打字:「如題。
本人三十五歲,外形還過得去,有一定的人生閱曆。
對經商、財務、投資有研究,在愛情婚姻問題上有經驗。
我樂意提供各種不違反法律範圍內的服務,比如擔任接送司機、陪伴出遊、臨時男朋友、聊天、逛街、跑腿辦事,甚至一些工作和生活問題的探討和交流,我都可以盡我能力出謀劃策。
如果有女士對此感興趣,可以聯繫我詳談。
QQ:五一三五九0六二
無意者請勿擾,十分感謝。
我知道這樣的帖子會招罵,無論想罵什麼,請大家在這裡罵,不是想聯繫我的不要加我QQ。
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在這裡回帖詢問,我會盡量答覆。」
短短的帖子,花了我差不多一個小時反覆斟酌。
最後,我又加了一句:「需要注明,我不是賣身,我相信,一名成熟男人能為女士提供的服務,除了身體之外,還可以有很多。」
終於按下「發表」鍵,我有點脫力的感覺。
海角論壇是個寬容度相當大的知名論壇,而且人流量非常多,我希望這個辦法能成功。
否則,我真是走投無路了。
「吧吧……」
一隻小手揪住我的褲腳,我的女兒在叫我。
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
女兒還不到一歲,正在牙牙學語。
她坐到我膝蓋上,馬上變成好奇寶寶,一會兒按鍵盤,一會兒啃滑鼠,最後索性蹬著我胸膛,伸手來抓我臉上的眼鏡。我順著她的勁兒把眼鏡摘給她,女兒又接著抓我的眼睛。
我閉起眼睛,感到小小的手指在眼皮上劃撥。
「寶寶,你怎麼能抓爸爸眼睛呢?」妻子的聲音。
小手離開我的眼皮,我睜開眼睛,呵呵一笑:「沒事,讓她玩吧,我就是把眼睛摘下來給她,也沒什麼。」
「你這人……沒見過這麼寵孩子的。」妻子瞋怪地說。
女兒在她懷裡樂得咯咯笑。
我最喜歡看她笑,她有很漂亮的眼睛,笑起來就像彎彎的小月芽,酷似她的媽媽。
「我抱她睡覺去了,你忙你的吧,」妻子退出書房,順手掩上門,「別熬太晚了,廚房裡有雪梨糖水。」
我微笑著,在門縫裡看著她進了臥室。
再打開那個帖子。
還不到十分鐘,已經有一長串回帖。
不出所料,絕大多數是臭罵的。
也有人好奇地給我算帳,結論是我如果不賣身,光憑這樣「服務」,根本賺不到多少錢,杯水車薪,有什麼用呢?
我看著,嘴角忍不住一絲自嘲的笑。
我承認我在帖子裡這麼標榜,出發點不很光明——我其實有賣身的心理準備。但是經商的經驗告訴我,直接吆喝要賣的東西,在人們眼裡都不值錢。
人們消費時,錢大都花在包裝、概念和感覺上。對女人來說,更重要的不是床上賣力,而是在床以外的地方能給她更多被愛的感覺。當然,什麼愛情遊戲最後不都得落實到那一步麼,我可以陪她們玩這個遊戲,可以陪她們玩到最後——只要她們付錢。
登錄QQ,系統資訊小喇叭立刻急不可耐地跳躍起來,發出「滴滴」的聲音。
我逐一翻看,入目仍然是罵人和諷刺,比起論壇上的言語更為不堪——網路上管閒事的人還真是不少,嘿,我出租自己,到底礙了他們什麼?
滴滴滴。
又一條要求身份驗證的資訊:『你真的需要工作嗎?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
我查看對方的資料,性別是女,三十歲,所在城市和我相同。
我加了她。
「你說你可以做司機和跑腿辦事?」
「是的。」
「既然什麼都能幹,為什麼要出租自己?直接找份司機的工作不難吧?」
「我急需要錢,越多越好。」
「哈,你很直接嘛。」
「是的,感覺妳是爽快人,我也就不轉彎抹角。一個司機的薪水滿足不了我,而且,我能做的事,應該比司機多。」
「你擅長經商、財務、投資?」
「擅長說不上,但確實在上頭花過力氣,算是有一些經驗教訓。」
「那你為什麼還破產?」
「有一句話說得好,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亦生輝。呵呵,成功和失敗,向來半由天命半由人。」
「嗯……」
「而且,失敗乃成功之母。我今天雖然失敗,但是我相信這失敗的經驗,也能對別人有借鑒之用。」
「說得不錯。對了,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林濤。」
「好,林先生,這樣吧,你明天下午二點,帶一份簡歷到上海市中信泰富廣場二十六樓參加面試。」
「我能問是什麼工作嗎?」
「你不是要出租自己?我們正要租一個。恐怕所有你能做的,我們都需要……對了,你能打架嗎?」
「打……我在健身俱樂部學過一點空手道,不過我想,行家空手就能打倒我。」
「哈,算了,不為難你——不過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們出的酬勞可能高過你的預期,但是工作也可能超過你的想像。」
「沒問題。」
「明天見。」
「好,明天見。」
我下了線,站起來把門關嚴,打開窗戶,點了一支煙。
從孩子出生後,妻在家裡是全線禁煙的,但是此刻我需要一點放鬆。
我疲倦地靠在窗臺上,上身探出窗外,望著天上的星光,淺淡的煙霧從我面前升騰,襯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像掙扎的肉體,繚繞不休,漸漸稀薄。
「發生了什麼事,能告訴我嗎?」妻不知何時進來,溫柔地從身後抱住我。
「沒事,我能處理。睡吧。」我滅掉香煙,轉身微笑。
在床上,妻默默鑽進我懷裡,像結婚前幾年那樣,把頭枕在我手臂上。
我伸手摟住了她,用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額頭。
「公司還能維持嗎?」妻突然輕聲說,「我知道老陳現在翻臉不認人了,陳太太都不敢再跟我聯繫。」
我一怔。
「要不,我再出去工作吧,我們一起努力,相信沒什麼克服不了的。」妻很認真地抬頭看著我。
「真的不需要。公司的事已經了結,我不會再跟老陳合作。現在我談了另一個專案,成功的話就一切都沒問題。」我心裡酸酸的,只得盡量用溫和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妳身體不好,生了寶寶之後我更不能讓妳勞累了,別忘記,結婚時我答應過,照顧妳一輩子。」
「我……我希望能分擔你的壓力。」
「好啊,那交給妳個任務。」我把臉一板,嚴肅地說,「把寶寶餵成小豬吧,我喜歡她胖胖的在地上爬。」
妻終於撐不住笑了。
次日,出門前我微微躊躇。
出租自己,真的是個好主意嗎?
我不知道。但是合夥人的背叛,公司遺留的債務,家庭的責任,這一切我必須承擔。
而且我必須盡快為家人謀求生活的保證,現在我一無所有,也只剩下自己。
在鏡子前穿戴整齊,妻幫我繫好領帶,端詳著,突然俏皮地輕輕抱我一下:「帥哥,出門要小心哦。」
上海市淮海路,中信泰富廣場二十六樓,永嘉進出口有限公司,居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但是會客室裡等面試的人非常多,我把簡歷交給了櫃檯,也開始耐心等候。
終於進入總裁辦公室,我有點意外。
原以為會看到昨晚跟我聯繫的女人。
但那裡面是個非常年輕的男人,長手長腳正大字型癱在總裁座位上,一臉的不耐煩。
進門之後,他冷冷地打量著我,沒有說話,甚至動也不動。
如果不是我交給前臺小姐的簡歷正攤開放在他桌面上,我會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他身上雖然穿著考究的正裝,但是頂著一把桀傲不馴的刺蝟頭,幾簇扎眼的挑染黃毛豎在黑髮當中,加上鬆鬆垮垮的肢體語言,看起來更像街頭熱血青年,硬生生被裹在那套以低調奢華著稱的名牌衣服裡。
我看是不單他難受,連它都難受。
「SIT。」小青年盯著我,嘴裡吐出一個字。
我們的眼睛對視,有幾秒鐘的靜默。
我微笑起來,挺直了身體:「您是這裡的總裁?」
「不行嗎?」
「哦,那對不住了,我想退出這次面試。」
「什麼?」
他措手不及,不由瞪大了眼睛。
「因為我現在覺得,這家公司的發展前景我不看好。另外,如果我沒記錯,櫃檯小姐告訴我,今天您是要招聘總裁助理,而不是訓狗。」
略微欠一欠身,我轉身準備離去。
「你是看不起我?覺得我當不了這個總裁?會把公司搞垮?」身後傳來帶著怒氣的聲音。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你自己如果看得起自己,也不需要這諸多作派。」停下腳步,我的語氣不卑不亢。
「老姐說,你很缺錢,叫我看著合適的話可以用五十萬租下你。」很快,小青年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今天出一百萬,你給我留下。」
很好,我正需要這筆錢。
我的手握著門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您確定不需要再面試其他人了?」
「沒錯,我要定你了!」小青年咬牙切齒地說。
「謝謝總裁。」我仍然面帶笑容,這個孩子,真的還太年輕。
我已經知道這大概是份什麼樣的工作了。
一陣激昂的音樂突然響起。
小青年掏出手機,怒氣未消地對我說:「你等著。」
好,我現在當然可以等,為他開出的一百萬,我可以做任何事。
「老姐,嗯……見了……就他吧……我知道……行了行了……知道……」小青年皺著眉,不勝其煩地應付著,看來一時半會說不完。
於是,我自己走到原來預備給面試者的座位上,好整以暇地坐下來。
正在打電話的人發現了,瞪我一眼。
「好啦好啦,就這樣……晚上吃飯時妳自己說!」
小青年提高聲線,終於掛斷成功,收了手機撥內線召來櫃檯:「就招這個人,妳領他出去安排一下,把其他人趕走。」
我站起來,向櫃檯小姐點點頭。
「喂,下班之後跟我一起吃飯,我老姐要見你。」出門之前,身後又扔過來一句話。
笑容可掬的櫃檯小姐把我安排在緊鄰總裁辦公室的座位上,而且主動領著我認識主要的員工。
這真的是家剛成立不久的小公司,平時主要代理一些進出口服裝小品牌。總裁——憤怒小青年常揚,辦公室主任兼財務張太太,櫃檯兼秘書LILI,以及三女兩男五名職員,再加上我也不到十個人。
LILI給我一些公司運營的材料,我翻了翻,目前只有兩三宗生意,還有一宗轉手不做的,業績實在差強人意。
再加上這位常總……呵呵,今晚恐怕「老姐」就會向我劃下道來,一起吃飯?
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餐啊。
不料,還沒到晚上,麻煩已經出現。
四條討債公司的大漢找上門來,LILI花顏失色,匆匆進了總裁辦公室。
兩分鐘,總裁辦公室的門砰地打開,常揚風風火火地走了出來。
我站起來攔在他前面:「常總,出了什麼事?」
「馬的,這幫鳥人敢上門討債,找打!」常揚咆哮。
LILI在邊上小聲告訴我是公司那宗轉手的服裝代理出了事,當時公司把這宗業務轉給另家一同行——上海台林進出口公司做,對方曾經交給我們一筆押金。按合同,對方要是賺了,我們抽一點小利潤,押金奉還;對方做砸了,這筆錢歸我們所有。
現在台林把生意做壞了,卻還想拿回押金,幾次交涉被常揚拒絕之後,就請了討債公司上門。
按常揚的意思衝出去,吃虧是肯定的。
討債公司派來四條大漢是什麼概念?那就是黑社會打手。
公司裡另外那兩名男職員正好外出,一干女士都有點腿軟,眼巴巴看著我和常揚。
「大家別慌,照常工作就行。LILI妳馬上給廣場保安中心和一一0打電話,常總您先回辦公室,我到門口看看。」
常揚哼了一聲,大步走向門口。
我皺了下眉,也只得跟過去。
「您……和常總小心……」LILI一臉憂色。
我回頭對她笑一笑:「打電話吧,沒事。」
快步趕上常揚,我們走到門口。
討債公司的職員們正擠在門口小沙發上,喝著櫃檯待客的茶水。看起來這四位老兄身材並不高大,清一色的黑西裝,樣子還有點憨,常揚斜睨了我一眼,似乎是說,小意思。
我無話可說。
一般來說,越是貌不驚人的打手越危險,他們雖然塊頭不大,但是細看身形結結實實,手骨粗壯,絕對不好惹。而且一看到我們,他們的眼神立刻警覺起來,我有種感覺,活像獵犬盯上兔子,這四位就差沒把毛豎起來了。
「喂!你過來!」常揚首先發難。
對方為首的大漢霍地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不是找你,我們叫的是那位快遞員。」我搶在常揚繼續說話之前開了口,悠閒地抬手,招呼正好進門的快遞。
大漢一怔,氣勢頓時弱了。
我簽收了快遞的東西,放在櫃檯,故意把他晾在一邊。
大漢的目光在我和常揚身上轉來轉去,突然問我:「您就是常總吧?」
「靠……」常揚正要說話——
「讓我處理。」我用了點力氣按住常揚肩膀,沈聲說,「相信我。」
我和常揚身高相仿,他轉頭正對上我的眼睛,一時竟有點發怔,嘴巴動了動,居然真的沒有出聲。
「常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您是貴人多忘事,眼皮子不夾這點兒小錢,可我們不清了這筆帳就沒飯吃了,您就算賞兄弟們一口飯吃,費費心把這帳結了,大家都好。」大漢向我走近一步,另外那三位也站了起來。
我眼角一掃公司大門,還沒有保安的蹤影,心裡暗暗著急:「你們是代表台林公司來的吧。不是我不肯賞你們飯吃,要帳也得要得在理,按合同我們一分錢不欠你們的,怎麼給?」
我原先的盤算的是:LILI如果已經打了電話,我估計只要堅持五到十分鐘,至少廣場保安會出現,再堅持一會,警察也會到,先等保安和警察把他們弄走,我們再和雇傭他們的那個同行公司聯繫,爭取在談判桌上和平解決錢的問題,才是上策——如果我們直接跟打手們發生衝突,甚至和討債公司結了梁子,那麼以後的事就真的難說了。
為首的大漢嘿嘿一笑:「常總,我們不管什麼理不理的,反正接了活就得把錢要回去交差。」
「要是我們沒錢給呢?」
「沒錢?在中信泰富開公司能沒錢?」
這邊說著話,其他人也不閒著,一條大漢抬手就把水杯倒在櫃檯電腦上,另一位一口濃痰立刻吐在地毯上,大呼小叫:「哎喲對不住了,好好的地毯……我給您擦擦!」
說著還伸腳在地毯上亂蹭,汙漬頓時糊成一團。
「你們討債的這一套我很清楚,但是今天你們最好不要鬧事,我們已經報了警!」事情越來越難控制,我一咬牙,揚聲說。
這話一出,那幾位頓時炸了鍋,立馬擺出一副無賴嘴臉。
「你報警?我幹什麼了?不就說你幾句嗎?你不愛聽了?不愛聽就趁早把帳還給我們呀!我現在就從這二十六層樓上往下跳,你信不信?跳下去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光腳不怕穿鞋的,我們兄弟什麼都不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在家是爸爸、是兒子、是老公,在單位是老總、是領導。我丟得起人,你丟不起。我敢在這兒當著大夥把褲子脫了,你敢嗎?你不敢!」
砰的一聲。
常揚拍了桌子:「馬的你們今天是成心搗亂了是不是!」
這小青年還真有膽量,二話不說撲過去,瞬間就和兩條大漢扭成一團,但是很明顯他不是那兩位「專業人士」的對手,何況,這邊還有兩位正虎視眈眈盯著我。
一秒鐘也不能再拖了。
啪!
我面無表情地把一個玻璃杯扔在牆上,碎片飛濺。
嘩啦!
緊接著,我把放茶水的茶几一腳踹翻在地。
「我不敢?」
我淡淡地微笑著,又在櫃檯展示架上拿起一個貌似古董花瓶的裝飾品——為首的討債人一把鉗住我手腕,迫使我慢慢把花瓶放下。
「常總,你這算什麼意思?」
「警察來了你就知道我什麼意思了。」儘管手腕被拗得近乎折斷似的疼痛,我仍然笑容不減,不緊不慢地說。
保安和警察幾乎是同時出現的。
我堅決要求警察馬上處理這幾位鬧事者,所有的同事都可以證明,他們嚴重騷擾了我們的正常工作,而且使我們受到了人身和財產損失。尤其那一地的狼籍和常揚臉上的瘀傷,隨時可以告他們傷人損物。
經過警察的協調,對方願意當場道歉,我們也表示不再追究。
一番折騰之後,大漢們終於悻悻地跟著警察離開。
世界清靜了。
LILI和其他女職員開始收拾殘局,我活動幾下仍隱隱作痛的手腕,看著常揚更加亂七八糟的短髮,扯得稀皺的衣服,還有臉上那一小塊剛才大派用場的烏青,不由苦笑了一下:「常總,您還真跟他們動手,太危險了。」
常揚卻毫不在乎:「我從小打架大的,這點小意思……還是你後面那幾下鎮得住,」常揚似乎不太習慣說好聽的話,很快低頭拉扯著自己身上明顯報廢的西裝,「可惜了老姐給我買的衣服,晚上她又要嘮叨了!」
他齜牙咧嘴地,一副頭疼的樣子。
唉,真正頭疼的人,應該是我。
打了個電話給妻子:「晚上有個飯局,不回去吃了。」
「哦,你胃不好,自己當心別喝太多酒。」
「好的,我有分寸,別擔心,晚上帶寶寶先睡不用等我。」
收了線,我想了想還是去請示常揚:「常總,晚上您想到哪裡吃飯,需要先訂位嗎?」
「去蕉葉,我喜歡咖哩蟹。」
我為難了:「蕉葉訂位需要提前幾天,而且也很難訂到包廂,現在只能提前去排隊……」
「沒關係,早上我就跟老姐說好了,她去排,我們下班過去吃就行。」
果然,當我們到達蕉葉餐廳,常揚的姐姐已經在大堂佔好了座位。
「你就是林濤吧,我是常莉。看來我昨晚沒找錯人,今天公司的事常揚說了,多虧有你在,我們都對你很滿意。」大堂的一片嘈雜聲中,常揚的姐姐有點吃力地對我說。
「我沒說很滿意,只是他膽子還不小,湊合。」常揚翻了翻眼睛。
常莉馬上把注意力轉向弟弟莽撞受傷的臉上,拉著常揚左看右看,低聲教訓著,心疼不已。
我看她衣著樸素大方,年紀不輕但保養得還不錯,只是,感覺上更像一位賢惠的普通家庭婦女。
而且,明明晚上有要事商談,這兩姐弟卻因為常揚愛吃咖哩蟹就把會面地點定在人多嘴雜、歌舞喧嘩的蕉葉,實在有點不智。
總而言之,常揚不像總裁,常家姐姐也不像大家閨秀。
這兩姐弟真的能拿出一百萬?
憑那間半死不活的小公司?
我點上一支煙,看常家姐弟小聲商量著點菜,心裡思忖。
菜上來後,常揚對咖哩蟹表現出極大熱情,但是我的胃受不了泰國菜這樣濃烈辛辣的食物,所以只好象徵性地吃一點。
幸好,今晚的目的本來也並不在吃上。
「林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不像能隨隨便便出手一百萬的人?」常莉問我。
談話終於轉入正題。
「老實說,是不太像,所以我也希望您能解釋一下。」我謹慎地回答。
「沒問題,今晚我就是要跟你把事情攤開說清楚。首先,我要說一個聽起來有點老套的故事,」常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它的確是真的。」
「願聞其詳。」
「我今年三十了,但是常揚才十九,我們兩姐弟年齡差距很大是不是?」
「嗯……什麼原因?」
「常揚不是我親弟弟。他四歲時,親生媽媽得了絕症,死前托我們家照顧常揚,所以,常揚等於是從小跟著我長大的。對了,他的父親是……」常莉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暗暗吃驚,某豪門的第二代裡以風流著稱的人物,而且剛剛在那次著名的印度洋海嘯中意外身亡。「常揚的媽媽當年因為種種原因得不到名份,只能獨自撫養常揚。你們男的愛看新聞都知道吧,今年他父親突然死了,據說,那家老爺子希望把流落在外的男孫找回來。」
「哦。」
「我勸常揚去和親人相認,我認為這對他前途有好處。」
當然,這一家雖然不能說是頂級豪門,但老爺子一手一腳掙下的家族產業也相當可觀。
「什麼好處,當我們是騙子防!」邊上的常揚吐掉一根咖哩蟹腳,「不是老姐妳堅持,我才不稀罕!」
「家大業大,小心謹慎一點很正常。」常莉瞪弟弟一眼,「什麼檔案調查、DNA測試我們都按他們家要求去做了,常揚確實是他們家的孩子。」
「那麼,現在你們還有什麼難題呢?」
「嗯,血緣關係是確認了,但老爺子見過常揚後對他很不滿意。」
我不禁失笑,這簡直是肯定的。
常揚直翻白眼。
本來一臉憂心忡忡的常莉也忍不住笑了:「我們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沒想過要培養商界奇才,而且常揚從小就是個皮大王,蹺課打架他最行,學習成績是提不上檔次的,只能上個職業學校混混,而且最不服管教,也就我說他兩句他會聽一下。」
「當然,妳是我的老姐嘛。」常揚嬉皮笑臉地。
「別鬧了,我說正事呢。」常莉輕輕敲一下弟弟的頭,「後來老爺子把這家小公司丟給常揚,勒令他學習打理。我們都不太懂做生意的事,林先生,我希望你能幫助他。年底老爺子就八十大壽,在這之前如果公司上了軌道,常揚又能真正被老爺子接納,在壽宴上他的身份才會正式被承認,他應得的家族企業股份也才會劃在他名下。」
「所以,我需要幫常揚把公司搞好,而且讓他成為老爺子喜歡的那種青年才俊,對嗎?」
「沒錯,林先生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妨老實對你說,常揚許諾給你的一百萬,我們現在確實拿不出來,只有常揚得到家族股份之後,才有能力兌現。」常莉笑著說,「所以,我們的利益其實是一致的。」
我歎了口氣,又拿出一支煙。
常莉以滿懷期盼的眼神看著我,而常揚還在表現他的好胃口。
「常小姐,要辦好一家公司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你記得我當初在論壇上寫的話嗎?我是急需要錢……」我狠狠心,開了口,「要拖大半年的時間,還有可能拿不到……」
「雖然一百萬我們不能立刻給你,但是你在常揚的公司裡工作,每個月的薪水照發……不計算在一百萬裡,」常莉急切地說,「你想,有多少機會可以讓你半年裡就掙到一百萬?實在不行,我……我可以先把我的積蓄拿出來,預付給你十萬元訂金……」
「老姐!」常揚突然截斷他姐姐的懇求。
「今天的事一鬧,他怕了,」常揚冷笑一下,「他怕自己沒那個本事幫忙,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呵呵,這孩子學到東西了啊。
我嘴角微翹,把煙摁熄,盯著他的眼睛:「常總,我不是小毛孩子了,激將法對我沒用的。」
「林先生……」常莉再次開口,聲音有點顫抖,「我求你幫我們這個忙……」
「我這麼求你,不是為錢。我自己的生活雖然普普通通,但是也過得去,只要老公和孩子好,我就沒什麼別的要求了。只是常揚……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沒管好他,讓他成為品學兼優的人才,也沒能力讓他出國鍍金,但是我不願意看到他永遠在小餐館打工掙錢、在隨隨便便一個小公司上班打雜,就這麼過一輩子。我真的希望,他能有更好的生活……」
「HELLO!」
一個嬌媚的聲音突然近距離響起,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不知何時,蕉葉餐廳著名的泰國風情表演已經開始了。
隨著富有異國情調的音樂旋律,所有泰籍的服務員和廚師都快樂地扭動起來,載歌載舞,化著濃妝的泰國女郎甚至直接到餐桌上拉人加入舞蹈。
「帥哥……一起跳……」泰女眨著多情的大眼睛,以不太純熟的中文單詞,在我和常揚面前作邀請狀。
常揚正氣鼓鼓地,視而不見,一言不發。
我搖了搖頭,這就是選蕉葉的「好處」,簡直沒法好好說話。
泰女可能也察言觀色,沒敢招惹常揚,盈盈走到我身邊,一手挽住我胳膊,就往身上靠:「來啦……帥哥……」
「不好意思,謝謝了,我們還有事情要談,」我有點尷尬地抬手微擋。
泰女神態自若,居然軟軟地靠在我肩膀上:「你好帥……我愛你……我們跳舞……」
一邊說,一邊還把手伸過來,輕輕撫上我的臉,熱情地大吃豆腐。
我真是哭笑不得。
眼角看見本來一臉不快的常揚已經轉為馬上就要爆笑的表情——唉,罷罷罷,老臉不要了。
在泰女把香吻印過來之前,我站了起來,不著痕跡地閃開這難以消受的豔福,一把揪起常揚,走到跳舞的人群中。
泰女在我們身邊妖嬈地扭動身體,不斷地把更多客人拉進隊伍。常揚運動神經不錯,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不時鄙視地瞟我一眼,我則有條不紊地踏著節奏隨意晃悠,繼續思考何去何從。
「你覺得我不可能成功是嗎?」常揚突然貼近我,在我耳邊大聲說,「不管你會不會幫我,我都一定會實現老姐的心願。」
這個孩子眼中閃動著堅定的光芒:「我也不是為了錢,我是為了我老姐。她為我辛苦了這麼多年,我一定要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
我突然踏錯了好幾個拍子。
一曲跳畢,回到餐桌上,我發現常莉面前的飯菜幾乎沒有動過。
「常小姐,如果您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盡全力幫你們做成這件事。」我微笑地看著她。
「什麼條件,你說,我一定答應。」常莉咬咬牙,堅決地說。
「我讓服務員把菜熱熱,您再吃點東西吧。」我語氣溫和,「餓壞了身體,我們常總可不答應。」
常莉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我。
「老姐!他答應了!」常揚哈一聲笑出來,大力捶了我一拳,「林濤你嚇唬老姐,不厚道啊!」
「哦……」常莉如夢初醒,眼裡突然湧出淚水,「謝謝你……林先生,我吃,我這就吃東西。」
「該說謝謝的是我,能遇見你們是我的福氣。其實您剛才說的沒錯,我現在一沒本錢二沒關係,沒多少機會可以讓我一下子掙到一百萬的。」我誠懇地說,「您是我的貴人。」
回到家,妻子還沒有睡在等我。
喝了點家裡留的湯水暖暖胃,我走到女兒房間。小人兒當然是早已爬在周公膝蓋上玩了,嘴巴呼嚕嚕的,我親了親她的小胖臉,為她把被子再掖一掖。
輕手輕腳出了嬰兒房,洗漱上床,我才低聲對妻子提起今天的事,告訴她我已經在朋友的公司裡找到新工作,同時自己還在談別的專案,家裡開支肯定沒問題,而且以後事業上也有機會東山再起。
呢喃細語中,妻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安心地在我臂彎裡睡著了。
我睜著眼睛,在黑暗裡聽著她熟悉的呼吸聲。
半小時前,和常揚分手時,他信心滿滿的表情彷彿還在我面前晃動。
一陣深深的疲憊襲擊過來。
今天的事情使我感覺到,自己精神、體力是不比從前了。常家姐弟確實不懂,我們面臨的困難有多大,而且,我們的時間十分有限。
當然,這個機會對我來說,是比找些富婆零七八碎地出租自己要來得清白許多。但是風險也大了許多,一旦失敗,可能真的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摟在妻身上的手緊了緊……我也有承諾過要照顧一輩子的家人。
實在沒辦法,就只能一搏。
全看這半年時間了。
第二章
次日,我抖擻精神上班去。
昨晚我已經想好,首先,要處理那筆轉手代理的帳目。
退錢當然是不可能的。按目前永嘉的經營狀況,一分流動資金都不能損失,但是跟討債公司糾纏毫無意義,我們一定要和代理這個專案的台林公司面對面解決問題。
我說服了常揚,約見台林老總伍健面談。
沒想到,無論我打多少次電話,甚至親自跑了一趟台林,對方都是一句話:我們老總不在。
總裁辦公室裡的常揚打著呵欠進進出出,看我忙個不停,終於忍不住召我進去:「現在到底是誰欠誰的?我們打到法院也不理虧,你低聲下氣地怕他們什麼?」
「我不是怕,但事情總要解決,否則討債公司天天上門,我們還做不做生意?」我耐心地解釋,「中國人的商場,人情面子很重要。我們先拿出點誠意來,冤家宜解不宜結,好好地談一談,說不定就能化解,何必做絕?」
就差沒說——LILI私下告訴我,如果原來台林派人洽談這筆帳時,你態度不那麼粗暴,人家也不至於下不來台搬出討債公司。
常揚鼻子裡哼了一聲:「那你解決去吧。」
幾經周折,終於見到了台林老總。
根據我的調查,這家名叫台林進出口的私營企業絕不是野路子出身。它背後的投資者是上海頗具名望的實業,和上海市外經貿委關係匪淺,是在中國加入關貿協定後取得進出口權的私營企業之一,而且台林公司目前運營狀況良好,資金充足。按理說,真正眼皮子不夾我們那點小錢的應該是他們。
但是見到伍健的第一眼,我就心裡一沈。
看來,今天的事情絕不能輕易了了。
我和常揚一踏進會議室,就有種被包圍的感覺。台林在談判桌上排出了極其強勢的陣容,除了總裁出面,還有神色嚴肅、西服革履的市場經理和客戶經理,身著得體職業裝的美女秘書則盈盈立在旁邊。
就座之後,對方連起碼的禮節性微笑都欠奉。
常揚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伍健年紀看起來比常揚大不了多少,而態度只有更囂張。但是,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來,也要承認伍健的外形非常出色,五官漂亮,身材頎長,一件淺淡的粉色襯衣被他穿得無比妥貼。
相比之下,常揚永遠有辦法把任何襯衣穿垮。
雖然他個子也很高,完全有條件當個好衣架子,但做工考究的正裝和皮鞋在他那略黑的皮膚和硬梆梆的頭髮映襯下,總是莫名其妙地顯得老氣。
冷眼打量他們兩個,我歎氣——台林偌大一公司,也是個小毛孩子坐鎮?
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果然我的感覺沒錯,談判桌上臺林兩個經理態度強硬,堅持要我們把錢「吐」出來。擺道理,講行規,好話壞話說盡了,最後對方根本說不出別的利益交換、替代方案等新內容了,只會反覆重複自己的立場:要永嘉公司還錢。
談判出現僵局,我感覺到對方已經進入一種用本能拒絕我的一切要求的狀態——如果談判的一方進入這種「凡是你要的我都不給」的狀態,談判前景堪憂。
這邊我和他們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而常揚和伍健卻誰也不說話。常揚是因為來之前受過我叮囑,要藏拙,所以只能死盯著伍健,而伍健則掛著毫不掩飾的嘲弄神色。
「我們是簽過合同的,上頭有你們總裁簽名蓋章。」我不得已甩出合同,提醒對手——儘管我也知道,合同很多時候都是擺設而已。
「是嗎?」一直沒說話的伍健突然開口,語氣輕描淡寫,「我不記得有簽過。」他轉頭向秘書小姐,「妳去查查我們的存檔,看是不是有人偽造文件。現在商業陷阱太多了,簽名可以仿冒,印章可以假造,為了賴帳,真是什麼東西都敢理直氣壯拿出來。」
美麗的女秘書微笑著說:「伍總,他們來之前我就查過了,您記得沒錯,我們根本沒簽過這份合同。」
「如果沒有簽合同,那你們怎麼會接手這筆代理?」堂堂總裁,居然真的祭出「老賴」這一招,我心裡有氣,略微提高了聲音。
「很簡單啊,當初你們公司拿了這燙手山芋甩不掉,哭著喊著求我們幫忙,我們才接過去的……」他瞇起眼睛,嘴角笑意漸漸擴大,「而那筆錢,本來是我們借給永嘉公司的,你們已經拖了不少時間了。」
「你……你這擺明是耍賴加污蔑!」雖然事先我一再提醒常揚不要輕易說話,他到底還是忍不住。
旁邊那女秘書哧一聲低笑出來,瞟了急躁的常揚一眼。
「沒錯。」不料伍健竟坦然承認,神態自若,「不過,你們能把我怎麼辦?」
台林的人都很有默契地露出微笑,尤其伍健,我總覺得他囂張得有點太過分,彷彿表演。
常揚氣極,不怒反笑。
「嘿,既然這樣,那還有什麼可談的?」他突然把手裡的資料文件一丟,站起來大步走出會議室。
砰的一聲,門被常揚狠狠甩上。
「關於合同真偽,我們是可以請有關部門做鑒定的,在這裡你可以推得一乾二淨,上了法庭就要講證據。」我越來越覺得這件事不簡單,伍健根本就是衝著永嘉來的,甚至有可能,從一開始接手這筆代理,就是別有用心——之前我以為整件事不過是常揚的火爆脾氣惹禍,說不定冤枉了他。
「你們會上法庭嗎?你們賠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伍健笑得張狂。
「明說吧,你為什麼刁難我們?」我突地打斷他的笑聲。
「受人之托。」
「誰?」他話音剛落,我就冷不丁地追問。
「是……你沒必要知道。」在快速的語言交鋒中,伍健反應還是及時的,張了張嘴,馬上換了口風。
「好,如果我們堅持不給錢你們怎麼辦?」我又轉了個方向,試探他們的底線。
「你應該考慮,討債公司會怎麼辦。」伍健回答得氣定神閒。
「台林也算大公司,做這種壞規矩的事,我要是張揚出去,你們以後還做不做生意?」
「哈,我不需要和你們做生意!再說,你們能張揚我們也能,你看誰信你們吧。」伍健優雅地站起來,把手撐在桌面,前傾身體,完美的五官逼近到距離我臉龐不足一寸的地方。
眼前這個邪氣得讓人恨不能一拳搗碎的笑容,宣告我輸掉了談判。
誠如伍健所說,我們既不能真的跟他們打官司耗時間金錢,也不能承受討債公司繼續騷擾,永嘉這小公司甚至沒資格跟他們抬槓——從談判本身來說,我沒有BATNA(談判失敗後的替代方案),因此台林完全掌握主動權,當然可以絲毫不留餘地。
默默收拾資料,獨自離開台林時,我真有一種丟盔棄甲的狼狽感覺。
回到公司,常揚正等著我。
「輸了吧?你不是很有把握能在談判桌上解決問題嗎?」常揚開始火上加油,「我早就說了,跟這幫鳥人談沒用!」
我把眼鏡摘下來,輕輕擦拭著。
「現在怎麼辦?是不是繼續求他們放過我們?哈,也許還可以再找些人情關係,想辦法搞個斟茶認錯!」常揚看我不作聲,越說越來勁。
「你夠了,」我抬頭,「給我住嘴。」
常揚一把將我面前的文件合同掃到地上。
「我為什麼住嘴?今天我們是幹什麼去了?送上門去給人家耍著玩!這叫什麼?這就叫自取其辱!馬的我一輩子沒受過這種鳥氣!要在以前,我早就……」
「你早就怎樣?撲過去打人是不是,」我冷冷地說,「除了打你還會什麼?」
「是,我什麼都不會,所以才要拿一百萬叫你來幫我擺平它!」
「我不是萬能的!」我終於也拍了桌子,霍地站起來,「事情我可以替你擺平,今天談不成我明天還能想別的辦法。我可以替你把公司搞上軌道,可以替你在老爺子壽宴上出現嗎?就算我幫你挑好衣服寫好臺詞,你也得自己進場去念吧?就算我們成功了,我拿了一百萬走人,你自己怎麼辦?你如果遇見什麼事都像今天,或者前幾天,除了打就是逃,你永遠成不了大器!」
我冷笑著說:「你要照顧你姐姐一輩子?我希望你不要一輩子成為她的負擔。」
我們面對面站在辦公室裡,對峙著,劍拔弩張。
常揚的滿腹怒氣一點點被我打掉,直到最後那句話砸下來,一下子挺不住,眼圈都紅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唉,我首先把身體語言緩和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強勢的人往往是手中握有籌碼,而弱勢未必就一敗塗地。相對於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中,一定要非常機智地該彎則彎,該直則直,軟硬兼施,剛柔並濟,才能尋找機會。剛極易折,就是生活中也一樣……你還年輕,以後還會遇到許多事,甚至可能是很多不如意的事,都不是單憑一股意氣就能處理的。」
常揚退開一步,臉漲得通紅,身體在激動的情緒下微微顫抖,突然大力就向桌面捶了下去:「靠——靠——靠——靠——」
「這才是剛開始,在商場上鬧情緒是沒有意義的,」我狠起心腸,繼續說,「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再不要鬧情緒?無論成功還是失敗,你首先要做的除了冷靜,還是冷靜。」
「能不能答應?」我逼著他。
「能……」常揚低著頭,終於從牙齒裡擠出話來。
我從地上撿起一盒面紙,遞給他。
他一把推開了。
「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故意背過身去吸煙,等了幾分鐘,聽到身後傳來恢復平靜的聲音。
轉過去,常揚已經挺直身體,他甚至比我還略高一點點,正注視我的眼睛。
常揚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不是又想全靠你來擺平,不過這方面我經驗實在太少了,所以,我希望你給我分析分析,我們接下去能怎麼做——」
他誠懇地說:「請你教我。」
「還錢。」我簡潔地說。
常揚吃了一驚,張嘴想說話又硬生生嚥了回去,瞪圓眼睛看著我——腦門上明明白白鑿著「憑什麼」三個字。
他的樣子讓我忍不住莞爾。
「很簡單,我們要爭取時間、集中精力把公司業務做上軌道,」我頓了頓,「毒蛇噬腕,壯士斷臂,你應該聽說過吧?」
「知道,就是對手實在厲害,我們沒時間跟他打——打也打不過,只好跑,拚著挨他幾拳狠的,把命保住再說。」常揚撇著嘴,「說得那麼文謅謅……可現在一還錢,我們公司帳上可就乾了,張太太不得跳起來!」
「誰說我們要現在把錢都還掉?」我扶了扶眼鏡,微笑地看著常揚的表情變化。
這小傢伙嘴又張開了。
「說要還,只是堵住他們來鬧事的藉口。我們可以今天還一千,明天還八百,後天他們再來,我們就說帳上沒錢啊,拿五百讓討債的兄弟們有個交代吧……慢慢跟他們拖著。」
「這樣也行得通?」
「當然可以,老實說,現在的公司誰不是負債經營,只不過從談判的情形看來,台林明顯是針對我們,我們擺出還錢的姿態,主要還是為避免和討債公司正面衝突。」
「那要拖到什麼時候啊?」
「至少拖到我們在下半年交易會上拿到大訂單為止。」我從文件夾裡拿出一份全國服裝紡織品進出口交易會的邀請函,放在常揚面前。
常揚皺著眉想了想:「……如果我們拿不到大單呢?」
「那我們就失敗了。」我平靜地說,「我已經想過了,我們零敲碎打代理幾個小品牌,半年內絕對出不了什麼大作為。公司業務不溫不火,別人可以說你做得好,也可以說你做得不好。而我們只有做出讓人不能不說好的成績,才可以穩操勝券,所以現在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下半年舉行的全國交易會。」
「你把拖債的事跟LILI和張太太交代清楚,給她們一個可以靈活運用的資金額度,以後這事就由她們負責。從現在開始,我們和其他的業務員的全副精力,都要投在備戰交易會上。」我目光炯炯地看著常揚,「我需要掙一百萬,而你需要為自己、為姐姐掙到更寬廣的未來,所以,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研究公司目前的狀況和參加交易會的方案。
實在傷腦筋,我們這家小公司在行業裡一沒名氣二沒背景,資金短缺,想拿到一線品牌的代理根本不可能,目前中國的服裝市場絕對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就是國外大眾品牌的代理競爭也很激烈,我們想從這方面勝出簡直只能靠奇蹟出現;此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開發來料加工的出口產品,我們充當客戶和廠家的中間人。外商也明白發展中國家勞動力價廉物美的道理,所以越來越多大牌服裝有了「產地:中國」的字樣,這條路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也有難題:眾所周知,江浙一帶的服裝加工業確實發達,但是稍有規模的廠家基本上都被台林等幾家大公司控制著。
翻閱著厚厚的資料,我一支接一支地點煙,頭大如斗,常揚則第一次耐下心來,仔細去看那些「鬼畫符」的報表和資料,我指給他一些需要注意的重點和分析的話,都被他密密麻麻記在資料紙邊的空白處,筆跡如同小孩。
「啊……不行了,我要吃飯!」等到常揚終於哀嚎起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公司裡早就一片寂靜,我們是最後的兩個人。
「行,今天就先這樣吧,明天你就可以在公司開個業務方向動員會,按我們剛才研究的結果,讓員工們分別行動,開發新的客戶貨源和廠家。記住,一定要把員工們的精神鼓動起來,而且明確工作任務和獎懲辦法。」
「啊……」常揚敲著頭,「林濤……你幫我把要講的寫下來……我怕我講得顛三倒四……」
「呵呵,好吧,看在這是你第一次『上臺』的份上……」
我熄了燈,正把大門上鎖,常揚突然問我:「林濤,你週末有空嗎?」
「週末?」我笑了笑,「週末我要帶孩子,有什麼事嗎?」
常揚抓了抓頭,好像很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
「是這樣啊……我是想,想請你幫我參謀參謀……我想買點好衣服,能出場面的。今天看那個伍健打扮得那麼跩,我心裡就不爽。」他臉紅了紅,一拉自己身上的西服,「老姐品味不行,給我買的都不對勁,我覺得,像你這樣的……最好。」
呵呵,原來他知道自己的穿著有問題啊。
常揚看出我的表情,頓時有點懊惱:「哼,我以前穿的本來也挺帥的,都怪老姐,非說我當了總裁就得穿西裝,什麼破西裝,整個一套子,難受死了!」
我不禁真的笑出聲來:「好,沒問題,週末我全家上陣,給你參謀去。」
週末倒是個適合出門的好天氣。
站在和煦的陽光下,遠遠看著常揚和常莉走過來,我回過頭,對推著嬰兒車的妻子說:「來了,就是他們。」
「這是我現在的老闆,常總和他的姐姐。」會合後,我簡單地給他們彼此介紹,「這是我妻子,羅萍。」
妻得體地微笑,目光在常莉身上停留了一會,相互寒暄幾句,而常揚已經一下子蹲在嬰兒車面前:「林濤,這就是你的小孩?好胖啊!」
女兒今天被妻打扮得像洋娃娃,戴著粉色的小帽子,圍著口水兜,咿咿呀呀地在車裡晃動小手小腳。
「寶寶真的好漂亮啊,多大了?是女孩嗎?」常莉也彎腰看著。
「十一個月了,是女孩子。」妻子像所有母親一樣,最愛聽別人誇自己的孩子,馬上喜滋滋地回答,「就是太胖了點呢。」
「沒事沒事,小孩胖點可愛呀。」常莉逗著孩子,「養女孩就是好,看這小衣服小帽子,跟小公主一樣,哪像我那兒子,從小就在地上滾,皮死了。」
「呀,女孩子就不滾地啦?別看她現在老實,在家才叫霸王呢……」
兩位女士很快找到了有共鳴的話題,而常揚則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支手指,輕輕碰了碰寶寶的臉蛋,輕得好像怕弄破了似的。
作為回應,女兒小嘴裡冒了個口水泡泡。
把常揚看得直發愣。
我笑了:「走吧,我們先給常總參謀衣服去。」
常揚站了起來:「拜託,林濤,你還是叫我常揚算了,這常——總——聽著怎麼這麼彆扭啊。」
「是啊,林先生,你們以後叫我們名字就好。」常莉也附和著,「說是你在常揚那裡工作,其實我們全靠你幫忙呢,大家都是朋友,就別這麼客氣了。」
「這麼說起來,常莉,你也不該叫他林先生了。」妻子挽上我的手臂,笑嘻嘻地插了一句,算是把稱呼問題落實。
在常揚按我的建議開始試衣服時,我認真打量著他,健康的棕色皮膚,五官輪廓鮮明,黑而硬的頭髮有點過於生猛,但是身高腿長,比例很好,肌肉線條流暢,本來按他的年齡穿衣服完全可以穿成一酷哥,問題是他現在的職業和他的年齡實在有點錯位。
所以,我給常揚挑的都是些設計較為年輕化的正裝和休閒裝,搭配出介於休閒和職業之間的感覺,顏色上則和我自己的穿著習慣相反,特意選了比較剛性的色調,以襯托常揚的氣質,緩和他年齡與職業的反差。
大都是有口碑的中高檔品牌,並不奢華。
我注意到常莉不時悄悄看吊牌上的數位,然後鬆了口氣去買單。
「濤,看這裡。」妻子拉了拉我。
哦,葛倫比亞專賣店,那是我一直比較偏愛的戶外服裝品牌。
其實我對攀岩啊、登山啊什麼的並沒有興趣,只是把它當作平時都市生活中的休閒著裝,喜歡這類服裝極強的功能性和那麼一點點與眾不同。
我想了想,把常揚也叫過來,挑了一件夏款Omni-Dry襯衣給他。
常揚乖乖地接過這件看起來貌不驚人的襯衣,走進試衣間。
妻子拉著常莉找了地方坐下,逗著孩子,開始聊天,依稀聽到「他一進這個店就得泡很久……」,「這是什麼牌子啊,顏色灰撲撲……」之類的閒話。
呵呵,女士們自然不會感興趣的,葛倫比亞的衣服款式、顏色都是走的經典路線,多年來並沒有什麼大變化,但它卻肯花大力氣在材料開發上,追求最舒適乾爽的穿著享受。那些獨有的布料細節常常讓我看得津津有味,搜集葛倫比亞的特色新品幾乎成為一種愛好。不過自從我的公司出事之後,確實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了,等常揚換衣服的空檔,我隨意地翻看著上架的新品。
這裡的專櫃小姐認得我是熟客,打了個招呼就識趣地走開了——我一向不喜歡挑選衣服時有人在身邊嘮叨,對於這個牌子,我研究得比她們深。
剛剛挑給常揚的襯衣,所用布料Omni-Dry就是葛倫比亞的經典產品之一,是該品牌一九九一年獨家研製出的專利──吸濕排汗速乾料面,主要功能是可將身體運動中排出的汗液迅速吸收,然後將水份帶到布料的表面揮發掉。百分之百純棉布料的吸水功能為三十三mm,而Omni-Dry則可高達一百零八mm,是純棉布料吸汗功能的三倍;揮發速度方面百分之百純棉布需要二百零四分鐘來揮發水份,而Omni-Dry就只需要一百二十三分鐘,揮發速度快出二倍,在馬上到來的夏天裡穿著,最為合適。
在新品的吊牌上,我突然注意到幾個小字——
『產地:南寧』
是廣西的南寧市?
那個老少邊窮的地區嗎……我沈吟著。
這時,試衣間門響,常揚出來了,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的衣服,我心裡有了計劃。
常揚神清氣爽地走出來。
真不錯,陽光、健康而不輕佻,帶點粗獷味道的戶外品牌設計,正適合他。
「我要這件。」沒等我們評價,常揚就自己下了結論,「穿起來太舒服了,不管你們說它好不好看,我都買定了!」
我微笑著再遞上一條兩截式防紫外線速乾褲:「再試試這條吧,用拉鏈結上褲管是長褲,取下就是短褲,很方便。」
結果,常揚再不肯換下已經穿上身的衣服,穿著一身葛倫比亞,開心地跟我來到今天的最後一個目的地:王磊形象公社。
髮型師鄙夷地揪著常揚的頭髮:「您這是鋼絲吧,本來挺黑的……靠,染的這叫什麼色……以前在哪做的頭啊?多久沒護理啦?」
「什麼護理,我就不喜歡把個大圓球扣在腦袋上,坐著烤腦袋看雜誌,」常揚大概是覺得髮型師太跩,不爽,沒好氣地頂了一句,「女人才整天弄頭髮!」
這真算得上口無遮攔——髮型師也是個年輕小夥子,清清秀秀的,一把長髮挑染了,柔順地束在腦後,相當漂亮,想必下過不少工夫,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您說這話就外行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拿您的頭髮當個例子,給我的學生們上一課——不會浪費您多少時間的。」
沒等常揚回答,他轉身拍拍手,叫來幾個學徒,居然開始講解:「你們看,這位客人的頭髮,本來就質地很硬,很黑,由於長時間的忽視,我估計他平時還使用了不適合的洗髮水——對了,說不定就是肥皂——看,現在乾燥和分岔多嚴重,這裡還有點頭皮屑,嘖嘖,頭髮毛燥零亂,人也顯得粗糙和難以相處。一個人的精神面貌,頭髮是起很大作用的,就比如這位吧,如果不把他那頭『刺蝟』擺平,穿龍袍都別想出彩。」
幾個小學徒頻頻點頭,常揚都快氣瘋了。
我忍住笑意,上前解圍:「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你快給他做頭髮吧,我們還趕時間呢。」
出了口惡氣的髮型師也不再囉索,叫來一位洗頭妹子,開始給常揚清潔頭髮。
「常揚,我先到樓上壽司店陪常莉她們去了,你好了就過來找我們。」我看左右無事,準備先撤。
「我沒問題的,你先走吧。」常揚頂著一頭泡沫,悶聲悶氣地說。
回到妻子身邊,我看看女兒,孩子已經吃過牛奶睡著了。
常莉顯得很開心,點了一桌子各式各樣的精緻小菜等我。
「今天真是麻煩你們了,尤其是羅萍和孩子,跟著我們跑來跑去。」
「沒事,今天你們挑衣服累,可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的椅子上坐著呢。生了寶寶以後,我也難得出門,和林濤一起逛街機會更少,他太忙了。」妻子說著倒有些傷感起來,我只能默默地摟住妻子肩膀,手上緊一緊,作為安慰。
常莉忙岔開話題,把剛才斬獲的大包小包翻出來:「呀,林濤,你今天給常揚買了不少休閒的衣服啊,穿到公司去合適嗎?」
「沒問題的,我挑的款式大都休閒職業兩可。穿衣服還是要配合個人的氣質,他還年輕,沒必要故意扮老成。」
「唉,那以前我給他買的,你看是不是都不能穿了呢?」
我微笑:「當然不是。一些特別重要的場合需要正裝出席時,你買那些衣服絕對勝任。不過,我相信常揚要經過一些歷練,才能穿好它們,否則,別人就只看見衣服看不見他了。」
午飯吃完,轉眼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常揚還是不見人影。
常莉帶著歉意說:「要不我繼續等他,你們就先走吧。要你們這麼乾等著太不好意思了。」
我想想也是,於是拉著妻子站起來,準備告辭。
啪,有個人從身後一拍我肩膀。
我在妻子和常莉驚訝的目光中轉過身去——
常揚。
髮型師給他理了個毫不花哨的平頭,黑得發亮的頭髮整齊清爽、棱角分明,五官的輪廓頓時被突顯出來,濃眉、直鼻、薄唇,加上他帶一點不快的神情,抿著嘴唇,冷冷站著,高大身型上裹著粗獷的大地色系,掩蓋了年齡的稚嫩。
剛健,強硬。
突然讓我有種壓迫感。
常揚目光在我們臉上掃過,嘴角突然浮起一絲笑意——我聽到似乎有誰發出了吸氣的聲音——常揚轉向怔怔站在他邊上的女侍應,把笑容擴大:「小姐,給我們加一套食具,我餓死了。」
那年輕女孩臉頓時一紅,慌忙答應了,急急就向取餐處走。
常揚大剌剌走到常莉身邊,悠悠坐下。誰想一沾座位,他立馬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癱在靠椅上:「天,做個頭髮幾十道工序,受罪啊!我真佩服自己沒餓死在那烤球下面!」
我定下神來,笑了笑:「難道你覺得不值嗎?」
常揚撇撇嘴,趴在桌上開始掃蕩我們剛才的剩餘物資,邊嚼邊說:「還行吧……唔……那小子嘴巴毒,不過手藝真不賴。」
常莉和妻都忍不住笑起來,這孩子,兩分鐘就現「原形」了,和剛才站在我身邊的那個冷酷男,簡直判若兩人。
回家路上,我推著嬰兒車,妻子挽著我的手臂,慢慢走向地鐵,夕陽溫和的餘輝落在我們肩上,我首先打破了沈默:「你覺得我這段時間疏忽妳和寶寶了嗎?」
「不,你別往心裡去,我剛才只是隨口說說,不是那意思……」妻子急急地解釋,一副生怕我誤會的樣子。
「對不起,」我歎了口氣,「最近我實在分不開身,妳就多體諒吧。」
「嗯……」妻子把頭輕輕靠向我。
又走了一段,我猶豫良久,還是開了口:「我恐怕很快要出趟差,時間不會太短,一兩個月左右……我知道這有點為難你,但是希望妳明白,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和寶寶。」
說完,我有點忐忑地望向妻子,等著她的回應。
妻平靜地說:「我理解的,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你確實是忙,畢竟你要支撐我們的家,也要建立自己的事業,我不會拖你後腿。」
我鬆了口氣,伸手握一握妻的肩膀:「我出差後,會請常莉多到家裡來走動,妳和寶寶也有個人照應。」
妻凝視著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好。」
站在地鐵口,我們等著潮水般洶湧而出的人群散開。
我略微抬頭,遼闊的天空中有鳥群輕嘯,大朵大朵的雲彩邊上都沈澱著美麗的金色。
多麼美好的世界,可惜身處其中的都是營營苟苟的俗人。
建立事業?
安慰妻子的說辭而已。時不我待,我也再無那雄心壯志,現在,林濤只是個一心為家小衣食奔忙的男人。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把所有時間靠在愛人懷裡看夕陽落下,直到生命盡頭——嘿,這是那裡看來的文藝腔小說?
說傷感就傷感起來,真是老了。
再胡思亂想,週一還是毫不遲疑地到來。
我在辦公室裡看著常揚神采奕奕地進了公司,他剛把總裁辦的門關上,外面的職員就哄的一聲議論起來。
我微笑著,在電腦上打開GOOGLE主頁,輸入「葛倫比亞」、「加工廠」、「南寧」。
「去廣西找廠家?」常揚吃驚地抬起頭,「那裡……能有好的加工廠?」
「當然,你穿的這件葛倫比亞,就是南寧被服廠生產的。」我指一指他身上的衣服,「不信你看它的洗標。」
常揚真的站起來,解開扣子當場把衣服脫了,翻出裡面的洗標仔細看起來。
「做客戶和工廠的外貿仲介,我們要從中得利,無非是兩邊價格一抬一壓。江浙這一帶的加工廠一來是價格高檔期滿,二來台林那幾家大公司控制得比較死,難以插足,公司裡幾個業務員這些天也把江浙一帶跑得差不多了,但是幾乎沒什麼收穫。」我把自己的考慮和盤托出。「而廣西那邊加工成本肯定要低許多,當地加工廠不缺勞動力,缺的是貨源。我們在這邊找廠家,是要求著別人,到那邊去,就是別人求著我們了。」
「我相信你的眼光,」常揚認真想了想,點點頭,「而且,他們既然能生產葛倫比亞,我想,一般的成衣也沒問題。」
「葛倫比亞的生產線並不對外公開,我起初在網路上搜,竟然一無所獲,後來還是通過熟人渠道去查,才知道他們一直都走邊遠地區路線,南寧這家還是比較大的,我們可以先去摸摸底,但是在桂北桂東很多山區裡,民辦小廠想找貨源的多了,那裡的人窮,能吃苦,價錢多低、工期多緊都願意接,我們的選擇餘地是非常大的,就當是支持老少邊窮地區經濟發展吧。」
「明白明白,我們也不要在這邊和大公司硬碰硬了,就花點力氣,找自己的路吧。」常揚又拿起衣服看了看那小小的洗標,愉快地拍在桌上,做一捶定音狀:「決定了!我們殺到廣西去!」
然後,他抓抓頭:「哈,廣西,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多注意觀察,多動腦子,還有……」我忍著笑,捉狹地打量他光溜溜的上身。「把衣服披上吧,你的百葉簾好像沒有全拉下來,全公司都看到常總的脫衣表演了。」
「靠,我今天好不容易樹立的形象……」常揚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林濤你怎麼不提醒我!」
第三章
在火車轟隆隆的節奏中,常揚毫不在乎地酣睡。
到底是年輕人,經得起折騰。
我睡不著,煙癮又起來了,於是輕輕下了鋪位,走到車廂間的過道裡,點上一支煙。
車外的景物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飛快向後退去,我瞇起眼,狠狠吸著手中的煙,腦海裡無數念頭輾轉反側。
離開上海之前,我曾經接到伍健的電話。
「沒想到,常揚找來一個人才啊。」他溫文爾雅的聲音裡似乎還帶著笑意,「討債公司的老何被你們氣瘋了,向我抱怨生意難做呢。」
他邀請我到台林工作,開出了更高的薪水和職位。
我拒絕了。
在電話裡只停頓數秒,伍健隨即說:「常揚是不是另外對你有許諾?OK,無論他承諾你什麼,我都給你雙倍——而且,我可以立刻兌現。」
他輕輕笑:「這個條件你看怎麼樣?」
我確實沈默了好一會,才問他:「托你辦這件事的人,是不惜工本要毀了常揚吧?」
「呵呵呵,什麼人啊,商場上存在誰毀誰的說法嗎?我們只是求才若渴。」
「好吧,您的建議,我會仔細考慮的。」
考慮,考慮,已經考慮了很久。
我承認我確實心動。
只要拍拍手,離開永嘉,就馬上能得到比我原本期望的還要多得多的報酬。
而留下來,我就必須陪著常揚扛下所有難題,而且還要承擔失敗的風險。
我為什麼還在考慮?
我煩躁地丟掉煙頭,又從煙盒抽出一支。
「兄弟,借支煙抽。」
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的手抖了抖,抬頭看去,黑沈沈的車廂邊不知何時站著個男人,只看到他的眼睛炯炯發亮,像某種黑夜中的動物。
我挺直身體,也不打話,靜靜把煙遞出。
他把煙接了,就著我的火機點上。兩個男人各自默不作聲抽著煙,狹小的過道裡氣氛變得凝重起來,我看了看錶,四點多了,於是把剩下的那盒煙留在窗邊,走回鋪位。
常揚睡得真沈,長手長腳在小小的鋪位裡亂伸,火車裡冷氣開得還是挺足,我順手給他掖好了被子——唉,寶寶在家裡,不知道是不是也睡得這麼沈。
天色已發白,很快,我們就要到南寧了。
下了火車,熱浪撲面而來。
南方城市總給人四季綠意油油的宜人感覺,但其實熱起來比北方難受。才不過初夏時節,一離開空調車廂,我身上就已經開始悶悶地發汗,熱空氣中還帶著一股潮濕,讓人情緒有點莫名煩躁。
我們在來之前,本已聯繫好南寧市被服廠派人接待,但是下車之後,卻遲遲不見有人招呼。我在喧鬧的車站大廳抽了好幾支煙,又在門口來回找了幾趟之後,決定和常揚自己出站打車到廠家去。
所有的火車站都是雜亂無章的,人群亂哄哄地拖著大包小包,穿行在不停上來拉客的司機中間。不過很有意思的是,這裡「摩的」比計程車還多,我們還沒走到車站門口,已不斷有帶著頭盔的男人湊過來問:「老闆,要去哪邊?」
「不用了,我們打車……」我隨口回答,繼續往前走。
「坐摩托便宜又快啵。」有莽撞的竟直接伸手來拉扯我們的行李,我一皺眉,常揚已經搶到我前面,推推搡搡地把他們擋開,大聲說:「喂,生意是這麼做的嗎?我們不打車,有人接,走吧走吧!」
摩的司機們嘟嘟囔囔散開,相互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方言。
常揚轉頭對我嘿嘿一笑,低聲說:「對這些人,就得惡聲惡氣,要不馬上纏著你,我每次跟老姐坐火車去旅遊就這樣。」
呵呵,我當然知道,年輕時做生意也是走南闖北摔打過來的——不過,這一趟出差,我要讓常揚多表現。
「兄弟……」
又一個人擠到我身邊伸出手來,常揚正要發火,被我按住了。
那人手裡拿著一盒煙,是我昨晚放在車窗邊的。
「昨晚,你的煙沒拿。」
「留著吧,一盒煙而已。」
「半夜煙癮來了,身上沒煙,實在不行才借一支抽,現在我買到煙了,拿你這盒就是貪小便宜。」對方聲音沙啞,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黑瘦結實,高聳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眶帶著當地人的特徵,身後拖著個巨大的蛇皮袋,穿一件洗白的T恤,褲腿還捲著,一邊高一邊低,腳上是部隊發的那種塑膠涼鞋。
臉上風塵僕僕,滿帶疲憊之色,倒是一雙眼睛仍然堅定有神。
「好,謝謝你。」我微笑著收下煙,看來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再推辭恐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這時,常揚一把拉上我,興奮地說:「走吧,我看到被服廠的人了,他們有車!」
那人聽了,似乎一怔。
來不及多說,我對他擺擺手,跟著常揚鑽進了來接我們的小麵包。
車子開出,遠遠的我看到他仍站在那裡。
麵包車裡沒有空調,因此上車之後更熱。車裡除了司機還有一位中年人,一再向我們道歉因為有事來得晚了。和他交換了名片,我發現這位是廠裡的辦公室主任,於是示意常揚多跟他聊聊天。
在常揚和主任從今天天氣開始打哈哈的時候,我把視線投向窗外。
從車窗裡看去,滿眼都是綠色,遠方還能隱隱看到群山翠嶺——果然不愧「綠城」的稱號。和我們對「老少邊窮」的預想不同,南寧城市規劃得相當好。小城雖不繁華,但有一方湛藍的天空,濃密的綠蔭大片大片毫不吝嗇地覆蓋著城區,顯得乾淨,漂亮。
我拿出電話給妻報平安,順便描述南寧的市容。
「真好,等寶寶長大一點,我們一起去旅遊……以後年紀大了,就找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妻在那頭憧憬地說。
放下電話,車已出了市區,速度明顯加快,開始有涼風從車外灌進來,我貪婪地迎著風呼吸,試圖驅趕身心的燥熱。
過了一會,主任又過來親熱地拍我肩膀,敬了支煙。我把思緒拉回來,看看常揚,他正和主任打成一片,吸煙的姿勢也頗為老練,兩人在熱烈討論南寧有什麼地方好玩,不時還跟司機師傅搭兩句葷話。
平心而論,常揚表現不錯。
大概他的生活經驗注定了他和伍健那類人不一樣,跟冷冰冰的談判桌相比,他在這輛悶熱的麵包車裡更自如。
也許,這趟出差之後,我確實可以考慮離開?
雖然有過「出租自己」的約定,但事實上我並不欠他們姐弟什麼,這年頭,連合同都不過是擺設,何況口頭協定?而且,我已經在大方向上給他們找到了出路,大不了,這次出差我再賣命一點,好好給永嘉開發幾個價廉物美的廠家,也算有個交代。
以後就看常揚自己的吧,我畢竟不是諸葛亮,一輩子鞠躬盡瘁扶著阿斗。
和南寧被服廠的合作意向談得相當順利,常揚乖乖收起火爆脾氣,跟著我不厭其煩地反覆和廠家磋商合作細節,下車間考察,看得出他也明白自己是外行,所以事無巨細都要問個清楚、看個明白;上酒桌談事,跟那些廠長、工頭稱兄道弟地拚酒,他倒是比我還放得開。
不經意誇他一句,他就抖起來:「哈,我知道,這些應酬你是勉強自己去做的,我可是從小在街上混大的,這樣的人我見得不比你少。」
就說我們跟南寧被服廠簽定合作意向書的那一頓吧,廠家的人馬輪番敬酒,尤其被服廠的車間主任,喝酒簡直就是玩命,我強壓住胃裡的燒心感覺,挺了幾杯白酒,常揚大概看出來了,之後就大包大攬,把所有的勸酒都招架下來。
最後,當那位喝得滿臉通紅的車間主任一次又一次舉起酒杯時,常揚這小子扯開衣服扣子,仗著年輕身體好,赤著臉豪邁地甩出飯碗滿上:「主任,咱也別零敲碎打了,要喝就索性喝個痛快!首先,這幾天真是麻煩您了,其次,您是前輩,我是後生,在車間我跟您學到了不少東西。您看這樣行不行,我拿碗,您用杯,算我大大地敬您!」
主任豈能示弱,於是馬上叫嚷著也換上大碗,兩碗下肚,終於壯烈了。
這一手才把眾人鎮住。
那一晚,高一腳低一腳相互攙扶著回到賓館房間,我無力地坐在床上,胃裡一陣陣地翻滾,說不出話來。
我近兩年已經連啤酒都很少沾,更別說今晚的高度白酒了。常揚也顯然喝高了,只會傻笑,拿出那份意向書嘿嘿地看——比江浙一帶至少低三分之一的價位,確實算得上是令人滿意的結果,也不枉我們拚這一趟。
「別笑了,睡吧。」我勉強站起來,到自己包裡摸出藥來吞下。
「你說……什麼……」常揚小子嬉皮笑臉地把頭靠過來,剛才在酒桌上的氣概無影無蹤,「我不……睡……再,再喝……」
「不許喝了,快上床去。」我隨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短短的刺毛頭,真硬。
「喝!」常揚突然大喊一聲,「我高興……要慶祝……慶祝……」
他用力扳正我的雙肩,讓我面對著他:「林……濤……我們的第一步……成功……了……對吧……我能做到的……對吧……」
「對,對,你會成功的,」這小子蠻勁真大,握得我肩膀生痛,加上胃的不適,我已經是在咬牙苦忍了,「我相信你。」
常揚似乎滿意了,手上漸漸放開,我也鬆了口氣,不料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撐不住,兩人同時跌在床上。
「唔……林……濤……」常揚低聲嘟噥兩下,不動了。
我苦笑,看著他在我面前放大的臉。
算了,我也實在沒力氣動彈了。
側著頭看常揚,年輕真好,額頭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嘴角似乎猶帶笑意,呼吸均勻,姿態完全是坦然的。
他大概從來沒設想過,我會「背叛」吧。
背叛。
我心裡一抖。
如果我接受伍健的條件,那就算是背叛了——就像不久前老陳對我做過的。
老陳也算我前輩了,我們兩家關係一直親密,但是就在我們合夥的公司最困難的時候,他撤出投資,離開公司,斷絕關係,看著我倒下去。
這個人,本來是你一直認為可以全心依靠的朋友。
看著常揚的睡容,我突然捉摸到,伍健對我的利誘,並不僅僅是要挖走常揚一個幫手,我可以想像,那種心理上的打擊更為可怕,足以擊倒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對方的計劃,狠就狠在這裡。
第二天,我發現我們居然真的擠在一張床上睡了一晚,嘿,另一張的床位錢白付。
費了不少勁把常揚熱乎乎的沈重身體推開,我搖著頭去洗澡。南寧天氣出名的悶熱潮濕,如果不是賓館冷氣還正常,我們兩個大男人擠這一晚上,肯定臭了。
正洗著,砰的一聲衛浴間門被打開,常揚迷迷糊糊地抓著頭進來,三兩下解開褲頭就放水。
完事後,還衝我一笑,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唉,常揚小子,可愛就可愛在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上。
所以,在南寧悶熱的天空下,我的問題仍然是——
我能不能眼睜睜,看著常揚倒下去?
在南寧待了近一個月,我們算是領教了南方的太陽,持續三十度以上的高溫,讓整個城市蒸騰著熱浪,即使在空調室裡,一天到晚身上也總是黏乎乎地清爽不起來。
所以和被服廠的合作一確定,常揚就坐不住了,非拉著我到當地人推薦的一處天然泉水湖去泡水。
這片被當地人推崇備至的恒溫小湖名叫靈水,在離南寧市區四十公里處,據說常年水溫二十三度,冬暖夏涼。
我在簡陋的更衣室換上泳褲,發現前兩年養出的一點小肚子已經給這段時間折騰沒了,身形消瘦不少,南寧的烈日把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曬成了棕色,不見陽光的地方卻略顯蒼白,看起來涇渭分明,比較滑稽。
正打量自己,冷不防常揚在我耳邊呼了一口氣,癢得我一激靈。
「哈哈哈,林濤,看不出你也挺自戀啊。」
臭小子!
我臉紅了紅,走出更衣室,常揚早鑽水裡去了。
這裡的湖水其實就是地下源源不斷湧出的泉水,非常清冽,站在水邊就能清楚看到湖底綠色的水草在溫柔搖曳,一群小魚兒在水裡快樂地游動,活像憑空飄來飄去,水中央還有一兩塊凸出的巨石,不時有人游累了,坐到上面休息。
我適應了一下水溫,慢慢游到湖中,讓四肢舒展在水面,清靜和自由的感覺就從每個毛孔滲入,看著湛藍的天空,人似乎和魚沒什麼差別,可以暫時把身上所有物質到精神的羈絆徹底甩脫。
我滿足地輕歎出一口氣,真的,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
嘩啦。
突如其來的襲擊,一雙手從背後把我狠狠壓進水裡。
我第一反應是閉氣、翻身、準確地照對方腹部踹了一腳,隱隱聽到悶哼一聲,我已借力把頭冒出水面,迅速游到一塊巨石上,查看清可見底的湖面,只見不少潛水的人在下面來往穿梭,環視四周,人們各自歡笑嬉戲,一切正常,似乎也沒有誰特別注意我的舉動。
「咳咳咳咳……」
很快,有一個人水花四濺地從水底躥上來,撲到巨石上,以瀕死的語調邊咳邊歎氣。
「林濤!你想殺人啊?」
呵呵,原來又是常揚小子。
我在巨石上坐了下來,伸直雙腿:「你這叫自作自受。」
「靠,你警惕性也太高了……那一腳真狠!」常揚伸手抹去臉上的水,自己揉了兩下肚子,苦著臉爬到我身邊,黝黑發亮的身體上淋漓著水珠,在豔陽下幾乎是耀眼的。
「小時候溺水過,後來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克服怕水的心理,學會游泳。」我淡淡的說,「所以在水裡我一般比較緊張。」
「啊?怎麼克服的?」常揚立刻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剛開始,看見水就覺得頭暈想嘔,後來就逼著自己天天接觸水,從洗臉洗澡開始練……」
「你不會怕到連洗臉都不敢吧?」
「為什麼不會?」我微笑地看著腳下蕩漾的水面,「你沒真的遇過溺水,不會知道水的可怕。我在水裡獨自掙扎了不知多久,一直沒人來救我,水……無處不在地灌進身體……瀕死的那種感覺,我一生都會記得。」
「呃,幸好我沒溺水過……我可從小就是游泳高手,怕水的感覺?很難想像啊。」
「呵呵,恐水症也不是每個溺水的人都會有的,大概我是中彩了。後來要學游泳,就更加艱難。雖然已經可以接觸生活用水,但真的下了游泳池,當整個身體都被水包圍之後,我還是差點崩潰……」
常揚沈默了一會,語氣似乎有點怪異:「有必要這麼勉強自己嗎?太……早知道不拉你來游泳,廠裡的人說,去附近的伊嶺岩洞探險也挺不錯。」
「有時侯,人是要勉強一下自己的。如果我沒有一再地勉強自己,今天我就是個連洗臉都只能乾擦的懦夫。人總要敢於面對某些東西,甚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應該是一種精神。」我對他一笑,站起來活動幾下手腳,躍入水中。
「靠,又說大道理……」
常揚嘟囔一句,也翻身下了石頭。
在靈水附近還有不少小館子,專做遊人的生意。
我和常揚泡完水出來,興致勃勃地挑了一家「阿龍小炒」,準備來幾個風味小菜。
飯館老闆是個熱情的人,大力推薦我們嘗嘗當地特色的檸檬鴨,這時候,四五個當地人打扮的漢子走進飯館,我注意到到老闆的臉色變了變,那些人中的一個已經過來親熱地摟住他的肩膀:「老闆好生意啵!找你有點事,咱們出去說吧。」邊說邊摟著他往外走。
其他的幾個就在最靠近店門口的那一桌坐下,自顧自地喝茶。
「這些人肯定是地頭蛇之類的,怕是要找老闆麻煩,我看出來了。」常揚舉著目錄,低聲跟我說,臉上還帶著沒心沒肺的笑。
我裝著不經意的樣子,掃了那些人一眼,也低聲說:「我們換一家,免得惹事。」
「好。」
於是我們站了起來,準備向門口走去——但一站起來之後,我就感覺不對頭。門口那一桌的幾個大漢暫態都把目光盯在我們身上,手裡的茶壺、茶杯也都放下了,大有一觸即發的架勢。
我心頭一凜,眼角掃到飯館廁所的小標誌,於是盡量自然地對常揚說:「看,是那裡,一起去吧。」
常揚點點頭,臉色也凝重起來。
走進廁所,我們兩人還沒來得及搭話,一個漢子也走了進來,站到我們旁邊的位置上,開始放水。
我看了常揚一眼,這小子竟然也大大咧咧拉下拉鏈掏出了傢伙,還輕輕吹著口哨,我只好跟著動作起來。除了水聲和常揚那幾聲不成調的口哨,狹小的廁所裡再沒別的聲音,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在並排站著的三個人中瀰漫。
一陣高昂的音樂突然爆發。
我和那個大漢幾乎是同時一震。
只見常揚手忙腳亂地拉好褲子,把手機拿了出來,大聲回答著,邊說邊向外面走去:「喂,是主任啊,對,對,我們正在靈水玩呢,這裡有個叫阿龍小炒的……你知道?那好啊,你們要來接我們嗎,馬上就能到?好,好,我們就在這裡等著!」
我微微一笑,看了身邊略顯不知所措的漢子一眼,慢條斯理地把褲子拉好,也跟著走了出去。
被服廠的車果然很快就到了,看到一直負責接待我們的辦公室主任帶著兩個人笑呵呵走進飯館,我繃緊的一根弦才稍微鬆了下來。
就在剛剛的等待時間裡,把老闆拉出去「談談」的那個人回來了,幾個漢子馬上跟他竊竊低語,那人臉色頓時陰沈下來。而老闆從外面進來後,再招呼我們時,也似乎有點不太自然。
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是衝著我們來的。
可是彼此素不相識,原因何在呢?
沒等我細想,常揚已拉著我迎了過去,目光所及,意外地在主任身後看到一個眼熟的面孔。
這個人,是火車上借煙的黑瘦漢子。
常揚也認出來了,正要張嘴,我搶下話頭:「主任,辛苦了,呵呵,我們上車再說!」
在門口一桌人的注視下,我們快步鑽進小麵包,開離了靈水。
「常總,今天打攪你們旅遊了,不好意思啊,主要是朋友拜託我幫忙,一定要急著見你,我也正好是順路經過靈水……呵呵。」在車上,主任還一臉歉意地向我們解釋。
「沒事沒事,」常揚笑得很開心,「我們也玩得差不多了,能搭順風車回市區最好。」
坐在主任身邊的黑瘦漢子突然開口,語氣硬梆梆的:「你們今天惹了什麼人嗎?」
他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剛才坐在門口那桌人一直盯著你們。我知道你們是上海大城市來的,怕是說話做事比較扎眼,小心點好,有些當地人是不能惹的。」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沒吭聲——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
主任看氣氛有點僵,趕緊出聲圓場:「對嘍對嘍,給你們介紹。這是覃剛,我一個老戰友的弟弟,原來當過幾年兵,說話比較直,常總你們別介意啊。他在老家搞了個加工廠,所以,想跟你們談一談有沒有合作的可能。」主任又轉頭對黑瘦漢子說,「喏,覃老弟,這就是你要找的上海永嘉公司的常總和林助理。」
在主任指出「常總」是誰的時候,覃剛似乎有點錯諤,目光連連在我和常揚之間反覆打量。
「你們廠做過服裝加工嗎?都有哪些設備呢?」常揚現在已經習慣了大家對他「總裁」身份的質疑,笑了笑就開始問正題。
「我們那個廠什麼也沒有,還是空架子。」
這樣的回答不單讓常揚吃驚,我也很是意外。明明是來要求合作的,不吹不擂也就罷了,連老底都開門見山擺出來,真是坦白得可怕。
「就算是走來料加工的路,外商出設計圖和材料,你們出人力加工,專業機器和技術工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你這……」常揚皺了皺眉,現在他對一般加工廠的作業流程已經相當熟悉了。
「你能為我找到貨源嗎?」覃剛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有貨源我就能做!」
「找到又怎麼樣?你沒有設備,難道幾萬件衣服,你一件件手裁針縫做出來?」常揚為難地笑笑,隨口道。
覃剛卻認真地說:「如果確實有需要,我能做!」
常揚看了我一眼,我沈吟片刻,說:「覃先生,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撇開衣服的技術要求不談,外商要的貨大部分工期都比較趕,一個人就算二十四小時不睡,一天又能做幾件?」
「那你說怎麼辦?」
「考慮過集資買設備嗎?」
「有的,我自己攢著點錢,還可以再找些朋友,但是恐怕……數目不大。」
我想也是。
一時間,大家都陷入了沈默。
「你們……第一次來廣西吧,去過真正的山裡嗎?」覃剛大概是看出我們有推託的意思。
常揚搖了搖頭。
「我老家在廣西的百色,真正的大山裡,一戶人家整年收入不過幾百元,天天吃的是玉米和紅薯,小孩都在破祠堂裡上課,下了雨就要拿飯碗往窗外舀水,我出來這幾年就一直想,總要找個辦法……家裡人都說我折騰,其實我自己呢好辦,廣州有個戰友當包工頭的,賺錢不少,早拉著我一起幹了,可是我不折騰,鄉裡的老老少少怎麼辦?」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討好也不哀求的口氣,倒叫人難忍惻隱之心。
在麵包車的顛簸中,常揚有點煩躁,不時以目光探詢我的意見,而覃剛殷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們。
「常總,您看這樣行嗎,我們到覃先生的廠裡做一次實地調查,然後再考慮是不是可以由公司做一部分固定資產投資,解決他們的設備問題。」我考慮良久,覺得畢竟是不好當面抹了主任的面子,而且覃剛這人態度耿直誠懇,像個能辦事的人,不如就多走一趟。
反正沒把話說死了,以後真的合作不成,也算是有個盡了力的樣子。
常揚立刻點了頭。
從南寧到百色老區,再下鄉鎮,然後進山。從鎮裡到覃剛老家山裡不通鐵路,我和常揚最後還得坐一輛破長途車上走大半天的山路。
因為覃剛急著先回去做些準備工作,所以並沒有等我們一起走。出發前,主任已經詳盡地給我們介紹過旅途的種種不便,但是坐上車後,我還真有點後悔。
這輛長途車顯然已經超過了退休年齡,大概是八九十年代城市淘汰下來的大巴,車廂裡很髒,乘客大部分是鄉裡人,帶著笨重的行李,抽劣質的香煙,或許還有誰嘔吐過,空氣汙濁,味道十分難聞。
山路漫漫,我感覺下身已經顛得麻木不仁,而不時的盤山公路上坡下坡大轉彎,卻攪動得腸胃異常敏感,彷彿只要再晃悠一下,腹中的東西就要自咽喉翻湧出來。
我已經壓抑不住嘴裡苦澀的酸水,常揚卻還能呼呼大睡。
又一個幾乎把人從座位上掀起的大顛簸之後,他被震醒,立刻發現我臉色不對。
「你暈車?」
「唔……」我已經顧不上回答,只能下死勁捂住嘴巴,同時試圖以深呼吸平息胸腹間的噁心感覺。
「吐出來,吐出來會比較舒服。」常揚邊說邊急急地翻著包,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我撐得住……」我閉著眼睛,含混地說。
「撐什麼撐!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常揚突然生氣起來,一把拉開我捂嘴的手,將一個不知是裝什麼的塑膠袋拿到我面前,張開,兇神惡煞地命令:「給我吐出來!」
我張嘴還想說點什麼,車廂又開始猛烈的顛簸,我喉頭一僵,頓時吐了出來,整個胃不斷地抽搐,像是被誰的手狠狠蹂躪,幾乎要翻了過來。
無力地靠在前方椅背上,我簡直沒有勇氣去看常揚和那個塑膠袋的樣子,一向自詡控制力不錯的我,實在很少有這麼狼狽的遭遇——也許是因為近期的精神和身體都比較疲勞吧。
耳邊只聽到常揚手忙腳亂在收拾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感覺到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動作出奇地輕,語氣中再沒有一絲火氣:「怎麼樣,好一點嗎?還想不想吐?」
「我沒事了……不好意思……」我的喉嚨又澀又啞,肚子裡都被掏空了,連同我渾身的力氣,也吐得一點不剩。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暈車而已……」
「弄得……很髒吧……」
「髒?怕什麼,我又不是小女孩,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常揚呵呵地笑,又掏出一條毛巾,往上面倒了點礦泉水後遞給我,獻寶似地說,「幸虧主任提醒,說山裡沒有旅館和商店,肯定是住覃剛家,讓我自帶牙刷毛巾,要不現在就只能拿衣服給你擦了。」
確實,我出門一向輕裝,毛巾之類的小東西用旅店提供的或者隨便在當地買都可以,常揚跟著我學,所以兩個大男人的行李包一直小得可憐。
我接過濕毛巾,慢慢擦乾淨嘴角和臉,常揚馬上又遞上了礦泉水:「漱漱口。」
「謝謝……」
吐了之後,我感覺確實好了一些,常揚看看我的樣子,似乎滿意了,麻利地把髒毛巾和礦泉水瓶等一一收好。
「你先靠著休息休息,要是不舒服馬上叫我,實在不行,我給你掐虎口,老姐說,這樣可以治暈車。」這孩子又沒心沒肺地咧開嘴,帥氣地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不過,我勁可大,說不定把你掐出血來。上次老姐被我掐過之後,就堅決不讓我再試第二次了。」
我大概真的沒有力氣了,只能靜靜地看著他溫暖的笑臉,在眼前晃。
後來我又嘔吐了一次,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而常揚一路都沒有再睡,努力照顧著我。
好不容易熬到停車休息。
司機把車往路邊一丟,吆喝大家去放水,一車的人都迫不及待跳下車。
「哪有廁所啊?」常揚往窗外探頭探腦。
「這裡漫山遍野都是廁所,你看,男的走這邊,女的走那邊,摸進草叢就解決了。」
「哦,順便給草木施肥……你去嗎?」這壞小子賊笑著說。
我實在不想動,於是讓常揚自己去了。
從車窗看出去,周圍都是雄山峻嶺,真正是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我無意識地看著在車邊走動的乘客們,突然,一道目光和我微微一觸,立刻又撇了開去。
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
好像是一個鄉裡打扮的藍汗衫男人在看我,但當我注意他時,他卻別開臉和其他人說話,於是我也刻意移開視線,作出往遠處打量的樣子。
這個人雖然貓著腰蹲在路邊和同伴閒聊,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不時在注意我的方向。
不一會,常揚解決完問題跑回車上,我讓他給我拿出水和毛巾來,邊擦臉邊低聲提醒他注意,我們這兩個人在車裡畢竟還是惹眼的,別讓賊惦記上了。
等到司機招呼乘客們上車,我特別在藍汗衫經過時近距離掃了他一眼,頓時心中一沈。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人,在靈水的阿龍小炒出現過。
他是坐在門口那桌人裡的一個。
雖然他那天基本沒說什麼做什麼,在那幫漢子裡屬於不引人注目的,今天又換了打扮,一張臉上汙漬斑斑,但是我心裡對那天的事一直存著個疙瘩,事後也曾經反覆思量,所以仔細回想過他們的樣子,印象還是深的。
難道這些人還在盯我們的梢?
於是,我讓常揚向司機打聽了一下,得知現在離目的地還有一百多公里,得沿這條路翻過兩座大山,以這輛大巴的速度,大概要兩個小時左右,估計到覃剛他們村裡時天已擦黑。
時間和路程都不短,為預防萬一,我裝著睡覺的樣子,靠在常揚身上,低頭給覃剛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們所處的位置、在車上遇見的可疑情況,然後強調,如果我們沒有每隔半小時給他打電話報平安,就請他想辦法報警和出來尋找。
打完電話,我把頭從常揚肩膀上抬起。
「吃餅乾嗎?」常揚嘴裡已經塞了一塊,「到村裡時間很晚的,你剛才吐了那麼多,肚子會餓。」
「不用了……」我的肚子確實空得難受,但一看到餅乾已經馬上又想吐,勉強笑笑推開了。
唉,不知常揚是真勇敢還是沒弄清楚情況,相比他的若無其事,我心裡多少有點忐忑。
半小時過去了,我正要給覃剛打電話,卻發現手機上閃動顯示有來電。
我看了一眼便迅速接起:「我是林濤,說話。」
「你好,還在考慮嗎?」
伍健的語氣仍然不變地帶著笑意。
「如果我還是拒絕,你的人會對我們做什麼?」我淡淡地說。
「我的人?」出乎意料之外,伍健居然怔了怔。
「就是正在跟蹤我們的人。」我有點不耐煩,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和他打啞謎兜圈子。
伍健聲音裡的笑意消失了:「林濤,我沒有派人跟蹤你們。」
我沈默,但不止為什麼,我覺得他沒有說謊。
「這件事我會馬上查,你……和常揚,自己當心。」在我把情況大致告訴他之後,伍健匆匆掛了電話。
這下事情更嚴重了,如果是伍健的人,我可以估計他們想要的是什麼,而如果不是,那麼對方的下一步行動就完全是不可預知的。
我抬起頭來,常揚也正注視著我,表情不快:「是誰的電話?」
我笑了笑,坦然地說:「伍健。」
常揚一向明朗的表情沈了下來,臉上似乎除了生氣,還有一點什麼——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跟他細說,大巴突然來了個急剎車,巨大的慣性差點把乘客都拋出座位。
前面的路上竟然橫著一根粗大的樹幹,車廂裡一片譁然。
就在乘客們紛紛站起來擠到車前張望叫嚷的時候,我和常揚卻被兩把鋒利的刀子悄悄頂在了背上。
「站起來,跟我們走。」持刀的人正是藍汗衫與他的同伴,低聲發出威脅。
我回過頭,坐在我們身後的是一對母女,早已被眼前的刀光驚得說不出話,望向我們的眼神裡全是恐懼。
常揚雙眉一豎,霍地站起,大聲喝道:「他媽的你們想趁亂打劫啊?」
一時間,車廂裡突然安靜下來,幾乎所有乘客都驚愕地看過來。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要是敢犯事,自己想想能不能逃得掉!」常揚回頭逼視著兩個持刀者,對頂在身上的利刃似乎毫不在意,短小精悍的歹徒站在他面前,差不多矮了一個頭,氣勢上立刻被壓住。
周圍的乘客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音,幾個青壯年似乎已經要站起來了。
「沒事的躲開,今天這是私人恩怨,誰跟來老子做了誰!」藍汗衫感覺形勢不對,立刻放出狠話。
「不要囉唆,快下車!」他的同伴有點焦躁,無意識地揮了揮刀子。
就在這一閃神間,常揚猛然扭住他的手腕,撲上整個身體的力氣將對方持刀的手推出!
刀子狠狠捅進前面的座位椅背,幾乎插至沒柄。
「別動!」
與此同時藍汗衫大吼一聲,從座位後面一把勒住我,手裡刀子翻上來一抹,我只覺頸邊微涼,有刀鋒刺入肉中的銳痛感覺。
常揚瞪視著我們,咬牙,面上滿是不甘之色,我只能苦笑地看著他。
不是我不想跑,只是在那一瞬間,勉強彈起的身體慢了半拍——這一回,倒是我連累了常揚。
猶豫片刻,常揚突然歎了口氣,放開被他壓在椅背上的歹徒。
那人騰地跳起來,扭轉常揚的手臂,發洩似地衝他踢打,常揚一聲不吭,只盯著我的脖子,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
我脖子上如同有小蟲慢慢爬下的感覺,我知道,是血。
環顧四周,乘客們瑟縮著,似乎已經打定主意,各掃門前雪。或麻木或不忍的臉,也有幾個男人不安地張望,似乎拿不定主意,但終究沒有動靜。
我心裡漸漸冰涼。
這就是人性吧。
如果真是打劫,或許反倒有人會加入反抗行列——畢竟有可能一起遭殃。
「砰砰砰砰砰!」
正相持不下,車門上傳來一陣踢打的巨響,幾個男人的聲音在外面叫罵,要司機馬上把門打開。
司機看看我們,看看乘客,車廂裡寂靜如死。
門,終於還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