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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天似乎是一下子就過去的。

昨日下了第一場秋雨,空氣倏地涼了下來,潮絲絲的。

袋裡的花椰菜粉白的,有最新鮮的顏色。我檢查一下購物袋,確保該買的沒有缺漏,然後滿意地點頭。

這種滿意,與我看到銀行帳戶上的零又多了一個時的感覺是一樣地。雖然那不過是六位數,且剛剛起頭,但足夠我喜悅許久。

穿過超市旁邊那條青石路,再過兩條街就能回到獨門獨院的康家。

雖說我是在康家主屋教課,但日常起居還是在康家少爺這裡。跑來跑去很叫人厭煩,但為了高額的薪水,我還能忍受。

正要過街,發現綠色的信號燈讀秒已經到零,黃色的三秒指示亮起,我趕忙收住腳。對面卻衝上來一個人,與我撞了滿懷。我手裡的東西散了一地。

「哎!」我叫了一聲。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從帽簷下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地下的東西,再看一眼錶。突然從我身邊跑過。

「喂!喂!」我衝著他的背影喂了兩聲,很是氣憤。

哪有這種人!撞了人連聲道歉都沒有,最低限度也該幫我撿起東西吧!

到康家大廳的時候,我向我的學生,小少爺康白羽抱怨了兩聲。

「可能他有急事吧!」康白羽開始翻我帶來的購物袋,「啊,我討厭花菜。」

「不做飯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我瞪他。他灰溜溜地摸鼻子,這動作與他哥哥康玄翼很相似。有時候不得不歎服血緣的奇妙。

到廚房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對剛才被撞的事已經不再耿耿於懷。也算見識到另一種人吧。

「你要做花菜?」康玄翼已經下班,脫了西裝後挽起襯衣袖子進了廚房。「我討厭花菜。」

這兩兄弟真是如出一轍。

「清炒花椰菜,我最喜歡。」我加重那個最字,毫不意外地看到康玄翼苦了臉。

「綠啊,你能不能不要有這麼特殊的喜好呢?」他搭我肩膀。

特殊?喜歡吃花椰菜很特殊麼?我白他一眼,聳一下肩膀甩掉他的手。

「今日紫翎帶一客蛋糕給我,覆盆子巧克力捲,味道不錯。」他伸手過來幫忙,我不客氣的指使他去剝碗豆。「為什麼不買剝好的啊……」他嘟囔著。

「這樣比較新鮮。」我說。「大小姐怎麼會突然買甜點給你吃?」

「她在上班時間偷跑去買蛋糕,買太多吃不下,於是就丟給我。」康玄翼笑起來,「你沒看到她那副不情願的樣子,要不是真撐到極限了,她才不肯把這個分給我。一邊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邊惡狠狠的看著我吃。」

「她似乎很喜歡吃甜食?」

「嗯。最可氣是她的牙一直很好。」康玄翼皺眉,「蛋糕我也沒吃完,還有兩塊帶回來的,在餐室桌上,你跟小羽一人一塊。」

我無可無不可地哼一聲。

能與他如此和平共處算是我始料未及。尤其是在見過他冷酷打擊對手,並且不惜以己為餌引對手的女兒上勾,最後又無情拋棄致使對方自殺未遂之後。

幾個月前的一場長談,讓我終於能平心靜氣接受事實,並決定只過問康家生活,並不再管任何其他。康玄翼性格如何,其實與我無關,尤其是他對我實在太好。這樣看來,我並無立場說他任何壞話。

主因是我並不打算接受這個人。

即使他不斷強調最喜歡的是我也一樣。

既然除了主雇關係外並無其他,那我又何必在意?

這樣看來我也夠現實,夠冷酷。

說話間康白羽跑進廚房,鼓著腮在嚼著什麼,嘴邊還帶了咖啡色的渣。

「哥哥,這個蛋糕在哪裡買的?」他把手裡還剩的一小塊蛋糕塞到嘴裡,「很好吃啊!」

「你不會把兩塊都吃了吧?!」康玄翼張大眼睛,不答反問。

康白羽愣了一下。

「是、是啊……」他小聲說。

康玄翼懊惱地啊了一聲。

「我不喜歡吃蛋糕。」我好笑的安慰他。

「也對。」康玄翼終於剝完碗豆,將豆子盛在碗裡遞給我。「而且綠做的蛋糕也很好吃。」


覆盆子巧克力捲麼?

我想了想,還是把那瓶覆盆子醬從貨架上拿了下來。

要知道我與那位蛋糕師比哪個更出色,只要重做一次同樣一味甜點即可。

這算是我的小小偏執吧,尤其現在我的工作內容便有餐飲這一項,在這方面不免計較一些。

買了很少的東西,除了覆盆子醬外就是可可粉。我結帳後走出超市。

天氣很好,雲淡淡的,風吹得人很舒服。有幾隻小麻雀停在青石路上,見我走過來,撲棱著翅膀飛逃。我不禁笑了。

就在我看著麻雀笑的時候,有人砰地一聲撞上我。我手裡的東西掉到地上。我回過神來,愣愣看著地上摔破的覆盆子醬玻璃小罐。

撞我的人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的東西,又看看錶。先把手裡銀灰色的盒子放下,彎腰把破果醬瓶子撿起來塞到口袋裡,又把購物袋塞到我手裡,然後帶著那盒子從我身邊跑過。

我大怒。

因為那人就是上次在街口撞翻我東西的人。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子。

「喂!」我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連對不起也不會說啊!」真差勁!

那個男孩子停下來,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即又回過頭去跑了起來。

「真倒楣……」我喃喃罵了一句。無奈的折回超市去再買了一罐果醬。「浪費。」我心疼那一罐無辜的果醬。


「還真沒見過這樣的人!」在準備蛋糕餡料時,我又忍不住朝康白羽抱怨。

「呀,可能他又有急事呢?」康白羽趁我調麵粉時偷吃一匙果醬。

「哪來那麼多急事!何況兩次都這樣!」我憤怒的用力攪和麵粉,「除非他從兇殺現場出來,急於逃跑。」

「哎?這個可能性比較大。」康白羽來了興致。「他身上有血麼?」

我掃他一眼。

「老師,你就別生氣了嘛。」康白羽笑嘻嘻。「好歹他有進步啊!至少這次他幫你撿東西了。下次就肯定會說對不起。」

「還有下次?!」我敬謝不敏的搖頭。「算我倒楣,我可不想再碰見他。」

如果真的再碰見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被毀掉。這次是果醬犧牲,下次我會不會被他撞出內傷來還說不一定。


事實證明我最近在走霉運。

多麼神奇,我在小火龍學校附近的街口再次被他撞到。又是他趁黃燈時過馬路,無辜的我不幸被累及。

事不過三,我脾氣再好都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喂!道歉!」我抓住他手臂。

他還是戴著那頂棒球帽,從帽簷下看看我,又看看錶。

「道歉!」我重複一次。

他盯著我看,眼神無辜。

我做錯了什麼麼?不是故意的。

他的眼睛這麼說。

我一呆,鬆了手。

他又看一眼錶,拔腿就跑。

「有那麼急麼?」我自認倒楣的搖頭。

「喂!黃燈是叫你停下來等,不是讓你抓緊時間過街!」我又衝著他背影喊起來。他停下來回頭,看我一眼,躊躇一秒,然後繼續跑。

我忽然想起《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兔子,總是拿著懷錶念念有辭說來不及了,並且每時每刻都在忙碌著跑著。

他的眼睛可不像兔子,沒有漂亮的雙眼皮,可是看起來非常順眼,而且是會說話的、很能表達自己的眼睛。

「有趣……」我微笑,火氣全消。


「阿綠!」妹妹一出校門就撲過來,拉著我的手搖啊搖,臉紅撲撲,還是只小火龍。「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帶我去吃好吃的?我啞然。

「來,很近的,過幾條街就到。」小傢伙說著就拉我跑。我被動的跟著她。

「什麼好吃的讓你這麼猴急?」我問。她向來愛吃我做的東西,難得竟有別的食物引起她興趣。

「康姐姐上次帶我去吃的。味道很好哦!」

康紫翎?她倒是有心,常常來找小火龍。

「什麼好吃的?」

「蛋糕呀!」

小火龍忽然站住,笑顏如花指住一個方向。我隨她手看去,看見一間店面。

這家店不算小,朝街的一面裝飾著落地玻璃,看得到裡面的原木牆壁和透明玻璃桌子。

PLUTO。花體英文寫的店名並不張揚,樸素的掛在門上,與它一起的還有OPEN的木牌。

冥王星。

我突然想起康紫翎提過的名字。

「草莓夾心餡餅很好吃哦!」小火龍掰著手指數,「還有藍莓慕斯、栗子塔、水果奶露、檸檬蛋糕……」

康紫翎究竟帶她來了幾次?

我看著她不亦樂乎的歷數品嘗過的甜點,寵溺地揉揉她頭髮。

「進去吧。」

冥王星裡面很寬敞,天花板是海藍色,淡淡的,像飄浮著一般;深金色的原木牆壁帶著樸實的紋理,同材質的欄杆裝飾在四周,上面刻著精緻的卷草紋和玫瑰花;桌子都是圓桌,玻璃的桌面被鐵做的架子支起,上面放著有玫瑰花紋樣的玻璃花瓶,裡面插著一枝人造玫瑰。

「可以到櫃檯直接點,也可以在這裡點。」小火龍熟門熟路。「阿綠你要吃什麼?我請客哦。」

小傢伙剛拿到上學年的獎學金,一直嚷嚷著要請我吃飯。

「你點吧。」

她跑到櫃檯去,跟那個圓臉的服務生唧唧咕咕說了些什麼,然後就捧著兩隻白瓷盤子過來。

「黑森林給你。」她放一隻盤子在我面前。切成三角的海綿蛋糕有兩層夾心,蛋糕裡還嵌著紫色的酒釀櫻桃,巧克力奶油上灑滿巧克力碎屑。

「好吃麼?」小火龍看著我吃了一口,然後急切的問道。

「嗯。」我點頭。

口感細膩,無論是蛋糕還是奶油,都有種入口即融的涼爽感覺。

估計康玄翼兄弟稱道的覆盆子巧克力捲也是出自此家。

我又吃一口,瞇著眼睛看窗外。這種午後的閒適是許久未感受到的。從前做醫生時每天被手術和其他瑣事累得死去活來;做家教後每天除了講課就是做飯,時間排得滿滿。難得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心情非常愉悅。

「今天初中籃球決賽,是我們學校對朝明中學,我是啦啦隊長哦!」小火龍很興奮,紅著小臉揮舞著小小銀叉,「我們隊很厲害哦!贏了二十幾分。」

「你是啦啦隊長?」我挑眉重複一句。小傢伙立刻含著叉子左顧右盼。

「這個麻薯做得好好吃哦~阿綠你要來一塊麼?」

「高顏彤,別給我轉移話題。」我索性放下叉子。「不是答應過我,不做任何易使情緒激動的事麼?啦啦隊?」

她心虛的低頭,眼光飄到這,又飄到那,叫我好氣又好笑。「啊,阿綠你看,那個送外賣的哥哥很帥吧?」她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指著窗外來轉移話題。我心不在焉看過去,著眼處就是十分眼熟的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清臉。但我知道那就是連撞我三次的男孩子。

「送外賣?」我皺眉。

這時候那男孩已經走進店來,逕直站到櫃檯前,把幾張單據交給那個站櫃臺兼送餐的圓臉服務生。

「暫時沒有訂蛋糕的了。」服務生看一眼記錄本說。

那個男孩點了點頭,疲乏的坐到一把椅子上,閉上眼睛長出了口氣,伸手把棒球帽反向後方,露出飽滿的前額。

原來他真的有急事,急著送蛋糕。

屋子裡的光線曖昧,但我清楚看見他的長睫毛在眼睛下方的投影。他的眉頭緊蹙,嘴唇緊抿。總之是張不快樂的臉。

大概是覺察到我觀察的目光,他突然睜開眼睛對這邊看過來,清水般的眼光定在我臉上。接著他一怔,眨眨眼睛,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我看著他站起身,走到櫃檯去付了錢,端走一盤蛋糕。他朝我們這裡走來,站到桌前,沈默的把那盤蛋糕放下。

我和小火龍對視一眼,驚訝的看他。

「這個……?」我疑惑的推推盤子。

他的臉居然紅了。

「上次……」發音對他來說似乎是件非常勉強的事,他張了張嘴,只說出兩個字。

「是道歉啊?」我了然。

他點點頭,將盤子朝我推一推。

孺子可教。我不禁溫和一笑:「以後看到黃燈該停下,好麼?很危險的。」只是個大孩子啊。

他張大眼睛望我,彷彿有些困惑。

「即使送貨,也不用跑太快的。一來容易出事故,二來也容易破壞蛋糕形狀。」

他偏著頭抿唇思索幾秒,對我點點頭。

「沒有……破壞過……」他說。

沒有破壞過蛋糕形狀麼?我為他古怪的表達方式而好奇。

我曾經見過這樣說話的人。那是自閉症好轉期的病人。當年的大學同學居玉琨現在搞精神病專業,早先我還在醫院工作時他曾經與我討論過幾個病歷,又帶我見過幾個病人。我還記得當時那個蒼白的少年謹慎探詢的目光,還有支離破碎的表達。有時候自閉症病人會完全沈浸在自我世界裡,不理外界任何變化;也有會用肢體語言強烈表達自己的,但都不願意說話。是用沈默來表示拒絕吧。

眼前的這個大孩子,是否也有這些症狀呢?

「謝謝。」我對他笑笑,接受他的道歉品。

那是塊草莓夾心蛋糕,點綴著鮮豔的草莓,有粉紅色的奶油以及嫩嫩的海綿蛋糕座,蛋糕裡還嵌著草莓。他站著不動,大概是非要等我吃上一口才罷休。我只好放下手邊的黑森林,轉攻這塊女孩子會比較喜歡的草莓蛋糕。口味偏甜,我略略皺一皺眉,同時發現他不安的動了一下。我抬頭,看見他又有些手足無措。

「好吃。」我微笑。

他謹慎的看著我的眼睛一會,低下頭。

「謝謝,真的好吃。」我再吃一口,注意著不皺眉,不露出其他表情。

他躊躇著。這時那個圓臉的服務生接完一通電話,轉頭喊著:「阿奇,送一客栗子白蘭地去X街X號。」他立刻跑過去,接了銀灰色的盒子就走,完全忘記了我這邊的事情。

「有趣……」我喃喃。

「阿綠?」小火龍骨碌著大眼睛看我,「那個送外賣的哥哥為什麼要對你道歉啊?」

「因為他上次撞翻我的東西。」我解釋。「好了,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怎麼會去做啦啦隊長的?」

小傢伙皺起臉來,「我還以為你已經忘記這件事了……」

我輕輕給她個爆栗。

「說,你決定怎麼反省?」

「嗯……不當啦啦隊長……」

「還有呢?」

「阿綠,草莓蛋糕給我吃吧……」

「喏。接著說,還有呢?」

「我喜歡草莓蛋糕。」

「別轉移話題。還有呢?」

「讓我想想嘛……」


這樣的邂逅,就像一切邂逅一樣,不過三秒就會變得了無痕跡的。我想。

但是我後來才想起岑家奶奶說過,一見是偶然,二見是緣分,三見是注定。

那個有著漂亮單眼皮眼睛,像兔子先生的男孩子,在這個秋天走進我的生命。

 

 

 

第二章

 

 

 

蛋糕只有八小時的生命,八小時之內,它會一直一直保持濕潤的「哭泣」狀態,那是它最最美味的狀態。

廚房流理台上那塊忘記放進冰箱的覆盆子蛋糕脫了水,有些硬硬的。因為天氣已經涼爽起來,它並沒有直接變質,只是有點風乾。當然是能勉強入口的,但有多少人願意將就?至少康白羽一定不會將就。早上他衝進廚房來找東西吃的時候,瞥了一眼那塊蛋糕,逕直打開冰箱尋找獵物。

「只有生的啊?」他失望的關上冰箱門。

「剛把餅乾放進烤箱。」我笑了笑,把那塊蛋糕丟進垃圾桶。

外面淅瀝下起雨來,天陰陰的。康白羽坐到小凳子上,大大打個呵欠。

「好餓呀……」

「忍一下吧。」

「老師,昨天的蛋糕很好吃哦!吃到嘴裡有種要融化的感覺。」康白羽側頭回味。「啊,不行,更餓了。」他扁著嘴按住咕嚕兩聲的肚子。

「跟蛋糕店的那個巧克力捲比呢?」我忍不住問。

「當然是老師做的好吃。」他乾脆的回答。

我竊喜。我果然是虛榮的人。

「來,我先做個炒飯給你吃。」為了照顧這位小少爺的胃,我決定不等餅乾。

「不要!我要吃餅乾。」他很堅持的拒絕我的提議。

這時候奶油的濃香已經散發在整個廚房,康白羽皺著鼻子用力呼吸,叫人忍俊不禁。

「等會帶一點給小翔。」他突然說。他對自己的孿生姐姐算是頗為上心。

我讚許的對他點頭。

等康白羽咬著剛出爐的碎果仁餅乾和我一起去主屋時,時間已經比平時晚了二十分鐘。因為下雨,司機小耿保持著較低的時速行駛,車內十分安靜,只聽見康白羽啃餅乾的細碎聲響和雨刷掃雨的聲音。我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車子突然剎住,伴著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音。我吃驚的睜大眼睛。

「怎麼了怎麼了?」康白羽還含著一口餅乾,驚恐的抓住我袖子。

「怎麼回事?」我安撫他一下,轉而問小耿。小耿皺著眉指指前面,我才發現是有人猛然衝到車前。

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子困惑的眨著眼,懷裡抱著樣用外套蓋著的方形東西,應該是蛋糕盒。他又在看錶了。我忽然間覺得啼笑皆非。

忍不住拿了把傘下車。

「喂,你這樣不行啊。」我走到他身邊,發現他與我一般高。「再這麼急急忙忙的,可要出事故了。」

他的表情依舊困惑,低頭,抱緊了懷裡的東西。因為除下了外套,他只穿著短袖的大T恤,在這種陰雨天裡看來有寒冷的感覺。

「把外套穿起來吧。」我把傘塞給他,他傻傻的騰出一隻手來接過。

「你叫阿奇?奇怪的奇?」

他一隻手舉著傘,另一隻手環住蛋糕盒,很侷促。他不看我,胡亂點點頭。

「那再見吧,阿奇。把外套穿上。」我對他笑一笑,冒著細雨跑回車裡。

「老師,你認識他麼?」康白羽吃得兩腮鼓鼓,好奇地問我。

「算認識吧。」我在車裡對阿奇揮揮手,他還是傻傻看著我。

車開動了,小耿讓車從阿奇身邊繞過,他終於起步走。我大概耽擱了他不少時間呢。我微笑著想,心情莫名愉快。

「老師。」康白羽狡黠的笑。

「嗯?」

「你這樣,算不算搭訕?」康白羽笑得更邪惡。我石化。

小耿看了一眼後視鏡,我發現連他都在偷笑。

「把餅乾吐出來還我!」我惱羞成怒抓住康白羽的手。「吃我做的東西居然還敢拿我開心?」

「我錯了!老師是友善,不是搭訕!」康白羽立刻舉白旗投降。

我悻悻坐回自己位子。

搭訕啊?

我再次微笑。

原來這個算搭訕麼?

倒是個新奇的經歷呢。

「兔子先生是不能淋雨的。」我咕噥一句。因為淋雨會破壞他整潔的儀表。我又想起那位穿著紳士,甚至還戴著夾鼻眼鏡,拿著懷錶跑來跑去的兔子先生。《愛麗絲夢遊仙境》是我在小火龍八歲時買給她的生日禮物,我對於情節已經記不大清,唯一印象鮮明的除了那隻露齒而笑的柴郡貓,就是那位兔子先生。為此還特地買了彩圖版的漫畫回來。

「什麼?」康白羽沒聽清我說的是什麼,很八卦的湊過來問。

「沒什麼。」


康白羽和康丹翔的功課漸漸多起來,因為康玄翼想讓他們參加明年的中考。倒並非想叫他們考什麼學校,只是考查一下他們學習多年的成果。我只好去書店找了習題集來做填鴨式教學。但看起來,康玄翼是並不想把弟弟培養成接班人的,只說基本功課以外,讓他愛什麼就學什麼。

「喜歡什麼?」康白羽含著鋼筆尾巴,這是他被我糾正多次仍無法改掉的壞習慣。「興趣愛好?」

「我就喜歡寫字,還有刻印。」康丹翔剛做完一道幾何題。「因為只要用手。又很有意思。」她只有在家裡才會不用輪椅,因為會有傭人來抱她上下樓。

「桌球和賽車!」康白羽眼睛發亮。「我只在電視上看過,但是真的好有趣。我要當賽車手!」

有趣?賽車可是搏命遊戲。我不贊同的看著他。

「我以為你會有『掌控國家經濟命脈』之類的宏偉志願呢。」

康白羽大大咧咧擺擺手。

「那種偉大的事就讓哥哥去完成吧,我只有渺小的志願。」

我可不覺得賽車手這志願渺小。但男孩子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因為那些賽車手很酷,而桌球手又極具紳士風範,無疑是男性嚮往的兩種極至。連我都曾經想過以籃球手為職業,只可惜一來身高局限,只有區區一百七十八公分;二來運動細胞不算太發達,主要是經不住場上的衝撞。早在十八歲那年我就徹底斷念。

「這種事,最好還是作為興趣吧。」有幾個人能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呢?

「老師你喜歡什麼?」兩個小傢伙對看一下,異口同聲問我。

「我啊……」我茫然。似乎現在並無任何叫我特別喜愛的事物。

「你喜歡當醫生麼?」康白羽一直對我不當醫生的原因很好奇。

念醫學院並非我本意,這是母親的宿願,母親姓陳,她總說我們陳家少個醫生。況且醫生也算是穩定與較高薪的職業。

「不喜歡……吧……」


近來我常常與小火龍碰面,多是她下午放學時間。那時康家小少爺與小姐結束了一天的課去玩耍,如果康白羽要在主屋吃飯,通常蘇若會讓我得空出去,由她來準備晚飯。

「我早就想好了。」小火龍吸著奶茶,坐在花壇邊的欄杆上蕩著小腿。聽我說了康家小孩的志願後,她很平淡的說道。

「哦?你想做什麼?」我失笑。

「我要當金融家!掌握經濟命脈!」她跳下地,舉高一隻手很嚴肅的宣佈。

「什麼?」我啞然。

「因為我要很多很多的錢。」

我大大吃驚。怎麼我不知道我家有隻這麼愛錢的小火龍?莫不是我給了她不好的影響?「為什麼?有很多很多錢之後呢?」

她咬著奶茶裡的粉圓想了一會。「然後就開個餐廳吧!阿綠你來做菜,要做最有名的廚師!」

我大笑。

「或者,開家醫院。」她又沈思。「阿綠你來做院長。那我就不怕生病了。」

我沈默。

「阿綠,阿青說你是個好醫生哦。他說他碰見幾個你手術的病人,都誇你好高明。」她用爪爪安慰地拍拍我。「等我很有錢很有錢的時候,我們就開家大醫院,氣死那些不要你的人。」

我只能點頭,用力點頭。

原來我算是個好醫生麼?

我長長歎息。


生活中有許多奇妙的事。比如一樣事物,或一個人。當你不在意的時候,可能從你身邊經過千百次你都毫無所覺。而一旦你加以注意,就會發現他(或它)無處不在。

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因為走到哪裡都能看到兔子先生。如果不是那一次的相撞,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注意這個將棒球帽戴得很深,掩住自己面目,穿著最普通灰色外套的男孩。

周六,康玄翼居然翹了整天的班,先是把康白羽送去主屋,接著跑來說要帶我與小火龍去遊樂園。我本是不願答應的,但小火龍一聽之下雙目閃閃。想起來她也好久沒有出門玩過了,於是就由康玄翼親自開車帶我們過去,甚至還準備了野餐盒。

而兔子先生,堪堪與我們的汽車擦身而過。

「停車!」我突然命令康玄翼。

康玄翼有些驚訝,但還是依言停車。

「怎麼了?」

我沒答他,按下車窗喊,「喂,阿奇!」

那個抱著銀灰色盒子偊偊獨行的男孩,一臉茫然的抬頭,四下看了看,最後看見我。我對他招手。他將重心在雙腳間變換幾次,終於朝這邊走來。

他疑惑的看我。

「要送蛋糕?到哪裡?」這裡已經離冥王星很遠。

他眨巴眼睛,小聲說了個地名。就在遊樂園附近。

「上車吧,送你一程。」我慷他人之慨。

康玄翼看看他,又看看我,哼了一聲。

我不理他。

兔子先生又在猶豫。

「你不會想跑過去吧?還有那麼遠。」我說,「還是坐公車?那樣蛋糕外型會壞掉哦。」我好似在誘哄小紅帽的狼外婆。

兔子先生偏著頭思索我的話,一邊又抬起手來看錶。

「時間不夠了?那就上車吧,我們順便送你去好了。」我耐心的勸導。

康玄翼哼得更響。小火龍趴在前座上好奇的望著阿奇。

我打開車門。

阿奇還是坐了進來。小火龍往我這邊縮了縮,好讓後座容得下三個人。

「你,到前面來。」康玄翼有些恨恨又有些委屈的看我,咬牙說道。我聳肩,換到副駕座。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小火龍就是不怕生。我該教教她,都快十六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

男孩子的手指不安的摸索盒子邊緣,躲避著小火龍的目光。「阿……奇……」

「哦,阿奇哥哥。」小火龍立刻很親熱的叫了一聲。我翻白眼。

「高顏彤,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歎氣。

小火龍不理我。「阿奇哥哥,有沒人說過你長得很好看?」說著扯扯他的袖子。兔子先生突然驚跳著縮到角落去,戒備地看她。小火龍的笑臉尷尬地僵住,我也愕然。

然而阿奇垂下頭去,悄悄抱緊了蛋糕盒。

厭惡肢體接觸。這似乎也是自閉症的症狀之一。

康玄翼側眼看他。

「神經。」

我怒目看住康玄翼。太尖刻了吧。

「阿奇哥哥我嚇到你啦?」小火龍聰明地不再做肢體接觸。「不過你真的長得很好看哦。」

阿奇偏過頭去,往下壓一壓帽簷。

這時候康玄翼猛地剎車,我差點撞上擋風玻璃,小火龍扶住了前座倒沒撞上什麼,萬幸。而阿奇就與我座位的靠背撞個正著,帽子被撞掉,額頭也紅了一塊。

「你幹什麼!」我再次怒視康玄翼。

康玄翼卻是一臉驚魂未定,指指前面,原來是一條大狗竄到路中。那頭巨型長毛英國古典牧羊犬施施然沿大路走幾步,朝我們望一眼,輕鬆穿越馬路。

「所以我最討厭狗了……」康玄翼罵一句,再次發動汽車。

後座的阿奇呆呆看著手裡的盒子,我探身過去看,才發現盒子被擠變形了。

「趕快打開看看有沒壞。」我提醒他。

他愣愣的打開盒子,裡面一團糟。奶油與蛋糕混成一團,分不清眉目。

「這還能送麼?」我苦笑。

阿奇漸漸擰了眉頭,睫毛顫動,倒像要哭了。

我立刻內疚起來。

若不是我拉他上車,他最多會晚點送到,絕不會有機會看見一個類似稀泥的蛋糕。

「對不起。」我說。

他還是顫著睫毛,扁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

我的罪惡感瞬間達到頂點。

「是桑葚蛋糕吧?」小火龍探頭看一看。

阿奇輕輕點頭。

「阿綠,我記得你有做桑葚蛋糕,放在野餐盒裡。」

啊,對。

「用我做的代替,好麼?只不過不是整個的,是蛋糕捲。」我徵求阿奇的意見。

「味道……」他說。

「味道不同?還是怕味道不好?讓你先嘗一下好不好?」我不自覺放慢語速。

小火龍已經自發自動找到包得好好的野餐盒,打開後找出放蛋糕的方形大餐盒,裡面有七個桑葚蛋糕捲。「給你一個。」小火龍熱心的拿一個給阿奇。他接過,盯著看了好久。

「吃吃看。」我對他笑笑。

「我也要。」康玄翼發話。我不理。

阿奇很小心的咬下第一口,然後倏的抬頭。

「怎麼了?」我問。「好吃麼?」

我發現他的耳朵染上薄薄紅暈。

「來,拿著。」把裝著餘下六個蛋糕捲的盒子塞到他手裡。「送這個沒問題了吧?」

他拿著那個咬了一口的蛋糕,如釋重負。

我不由笑。「原來那個,等下車就扔掉吧。都爛了。」雖然很浪費,但那種形狀實在無法引起食慾。

「那我吃什麼啊?」康玄翼惡狠狠看著後視鏡裡阿奇的臉抱怨。

「你平時吃的少麼?」我橫他一眼。

再回頭看阿奇時,他手裡那個桑葚蛋糕已經不見了。只有小火龍嚥了口口水,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鄰座。

方形餐盒放在一邊,阿奇捧著銀灰色紙盒毫不猶豫的用手拿起裡面慘不忍睹的物體,大口吃下。速度非凡。

「天哪……」我喃喃一句。我說完這句話後不久,阿奇已經消滅了那變形的一整個六寸蛋糕。

「我說……」我笑得很僵硬。

他抬眼看我,眼神無邪。

「不能……浪費……」他說。嘴角還沾著粉紫色的桑葚奶油。我心裡掠過奇異的軟化感覺,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

「來,擦一擦。」

他似乎沒聽懂,並不伸手。我只好半站起,搆著手幫他擦一擦嘴角,又吩咐他把手給我,才將他沾滿奶油的手弄乾淨。這個姿勢非常之不舒服,等處理完,我的腰都酸了。

紙盒被扔到車子角落,阿奇找回他的棒球帽戴好。「謝……謝……」他小聲說,抱起塑膠餐盒來,有少許羞澀。

我忽然想起,這是人類防禦以及保護的姿勢,抱住某個實體,就有了安心的有依靠的感覺。從他破碎的言辭,我覺得他可能不光是自閉,更有智力上的缺陷。真是可惜了,這樣清秀的男孩。

「奇怪的傢伙。」康玄翼頗有幾分不滿的再看一眼那些蛋糕,將車停在遊樂園門口附近的停車場。「好了,從這裡下車直走,走到最前面右轉,號碼牌都在住宅門口。」康玄翼算是很耐心的解說了一遍路線,大概他也看出了阿奇的不對勁。

「要不要一起來玩?」我溫和的對他說。「送完蛋糕後一起來?」

阿奇咬著嘴唇,搖一下頭後就跑了起來。

「跑什麼啊!又沒狼在追。」康玄翼用指頭將車鑰匙甩著圈。

「你不是狼?」我故意誇張的看他。小火龍在旁邊咭咭笑。

「就算是狼,也是對目標有所選擇的狼!」他哼哼。小火龍笑得更大聲。

兔子先生已經跑遠,在視野裡成了個小黑點。

「他有什麼不對麼?」康玄翼問。

「我懷疑是自閉症。」我說。「也或者是別的。當然也可能僅僅是不擅與人交流而已。」

「你對他可真好。」康玄翼撇嘴。「怎沒見你這樣對我啊?如果我也自閉呢?」

「我會幫你請特護的。」說完,我拉住小火龍的手往前走。「你去買門票,記得帶好野餐盒。」

康玄翼對我,總算是任勞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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