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人說,愛情就像魔戒,誘惑你、支配你、拋棄你。

顧劭禮倏地睜開了眼。

最先恢復的不是視覺,而是聽覺,他聽見雨打在窗子的滴答聲,然後聞到屬於雨天的特有味道,最後映入猶帶睡意的眸裡的是陌生的牆壁,墨綠色的油漆顏色不是他的住處用的顏色;接著入眼的床旁矮櫃上擱放的電子鐘,這讓顧劭禮更加確定這裡不是他家,因為他用的是傳統鬧鐘。

那這裡是哪裡?顧劭禮迷迷糊糊的想著,本想起身看個清楚的他,一動便感覺到痛楚,他痛到皺起眉頭,這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酸痛,他並不陌生,可他仍清楚記得,打從七年前跟「那個人」分手後,他再也沒經歷過這樣的痛……

思緒輒然中止,昨晚的回憶於此刻回到顧劭禮逐漸清醒的腦海裡。

噢,對了,他想起來了……

昨晚,他遇到了七年未見的「前男友」……

他還記得昨晚下著雨……他向來討厭雨天出門,但是無所事事的他,把自己鎖在家裡將近一個月後,也著實悶得發慌,基於不讓快發霉的身體長出香菇來,也不願再呼吸屋裡悶窒的空氣。於是他出門閒逛,本來是沒有目的的,逛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對他與昔日戀人往日最愛攜手共往的幾個地方做巡禮。

發覺這個事實的他,不由得想更改路線,可雙腳卻怎麼也不聽話的朝著過往他與男友最愛去的地方去,或者該說,是他最愛與男友一道去的地方。

即使他想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過往,過往仍像一張又一張的泛黃的照片翻了出來,他想起前戀人的笑臉、前戀人說過的話、前戀人的親吻……

顧劭禮好笑的發現自己竟然就這麼過了七年,最愛的那個人向他提出分手那一天,他以為他的心已經碎得夠徹底了,卻沒想到事隔七年,想起戀人,心的碎片還是刺痛了他。

他一個又一個地方地走著,像是朝聖的信徒,卻愈走心愈涼。

最後,他停在他們分手的咖啡店,回想起戀人提出分手的情景,他幾乎無法握住手中的傘,雨下得張狂,打得連傘也滲進了雨珠滴在他臉上,害他的臉也濕了……

後來他乾脆不撐傘,任憑雨淋濕他,想著這是為七年前的自己做一次告別式,七年後的他,已經沒有七年前那麼沒用了……

但顧劭禮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再遇見「他」!

然後……想著想著,心口傳來一陣有別於四肢百骸的疼痛,他自嘲地笑了笑。

顧劭禮還是沒辦法對前戀人怒目相向,甚至相應不理,所以當前戀人提出做愛的要求時,他並沒有拒絕……

顧劭禮感受到身旁的存在,於是轉頭望向仍沉睡著的前戀人,忍不住比較起他七年前與七年後的相同與不同處。

前戀人的頭髮比七年前長了些,柔軟的黑髮長過眉毛,微覆住眼;前戀人的睡容依舊,連微動鼻尖的習慣也完全沒變;前戀人的碰觸還是一樣充滿熱度……

顧劭禮在發現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被子想碰觸前戀人的臉頰時,硬是狠狠頓住動作,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想收回又抑不住碰觸前戀人的渴望,想不顧一切碰了再說卻又跨不過心頭那道門檻,最後,他再輕嘆一聲,還是收回了手。

目光落至前戀人的左手無名指,那兒套了只訂婚戒,這讓顧劭禮明白,前戀人的時光並沒有停在七年前,他在美國過得很好、很好……

他開啟了新人生,而自己……再見他,顧劭禮心知一切都沒有過去,任憑時光轉移,他還是無法忘懷前戀人,只是他已不再屬於自己,又或者該說,他從來沒屬於過自己。

顧劭禮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屬於他的,卻悲哀的發現他從來不屬於自己,他們的差別之大,已經不止是七年的隔閡,還有更多更多……

然而顧劭禮明白,如果前戀人開了口,就算天崩地裂、海嘯來襲、火山爆發,他還是不會離開他。

所以他要趁前戀人還沒清醒之前,先逃走,不是他不想留在他身邊,而是他不能留在他身邊,因為他還是七年前的顧劭禮,他還是那個深愛他的顧劭禮……

「再見。」深深凝望前戀人的睡臉一眼,顧劭禮向眼前這個深烙心底與身體的男人道別,小心翼翼地下床,不想驚動仍在睡的他。

股間的濕潤因顧劭禮的動作而順著大腿滑下,顧劭禮皺了下眉,想起昨晚他們並沒有使用保險套,但他不想在前戀人的地盤做清理,只匆匆套上褲子與上衣,連再看眼床上睡得死死的前戀人的勇氣也沒有地逃離了他們昨夜溫存的地方。

顧劭禮離開之後沒多久,床上的人動了下,在睜開眼前先笑著低喚:「阿禮……」

沒得到回應的他這才略帶訝然地睜眼,卻看不到昨夜在自己懷裡轉輾呻吟,舒展身體接納他的戀人。

整個屋子冷冷清清的,感覺不到任何人的存在,但他還是不死心的再喚:「阿禮。」

 

 

 

第一章

 

 

 

「葉肇奇回來了。」當坐於對面的友人突然丟下這麼個炸彈時,顧劭禮的身體因想起那天晚上與葉肇奇的性事而一熱,他低垂下眼,指尖把玩著咖啡杯的杯耳。

久久,他才應了聲:「哦?」

「他回來兩個月了。」友人扔下第二個炸彈,這回顧劭禮揚眸瞪了眼友人。

「秦儈,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顧劭禮把聲音壓低,藉以偽裝其後的顫抖,眼鏡後的眸光是冷厲的,掩去了眼底萌發的脆弱。

「哦,沒什麼啊,看看你有什麼反應而已,畢竟他也是你的高中同學啊……」外號「秦儈」的秦力德聳聳肩,邊說還伸出賊手往顧劭禮盤裡還沒吃完的三明治,在得手之前被顧劭禮一掌拍掉。

「吃不飽自己再叫一份不會啊!」顧劭禮把盤子移到秦儈伸不到的角落。

「大家都是好朋友,反正你也吃不了那麼多,分一點吃會死啊!」秦儈一邊說一邊還覬覦著顧劭禮的三明治。

「我吃不完可以拿回家餵狗吃。」言下之意是他寧願給狗吃也不給秦儈吃。

「你什麼時候養狗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家巷口那個王奶奶養的狗,阿福,你不記得嗎?每次你一來我家牠就會衝出來追你那隻啊!」

一提起那隻狗,秦儈的臉色變了。「這樣太沒義氣了,人家葉肇奇一回來可是把我請去欣葉吃個過癮,然後再請到我小西華去,怎麼你連盤三明治也不分我。」

顧劭禮聞言一愣,失魂落魄的發呆。

秦儈見機不可失,馬上把他盤子裡沒吃完的三明治塞進嘴裡,因為三明治太大還差點噎到的秦儈,好不容易把三明治吞下去之後,他嘖嘖有聲的摸摸饜足的肚子。

「這道三明治不錯,可以叫他們把它列進菜單裡。」秦儈邊說邊拿了隻筆就在桌上那張用來墊的白色餐紙上寫下他說出口的話。

他們正身處在一家掛著休息中牌子的餐廳裡,這家餐廳位居台北東區的黃金地段,周邊有著數十家同行的競爭者,一開幕時以著低廉的價格吸引了不少客人上門,但不到三個月,即因餐食無法滿足客人的胃使得業績直直落,店長見業績呈直線下滑,只好請來從事餐飲重整的秦力德前來,希望能一挽頹勢。

「你剛說什麼?」顧劭禮回神後發現三明治被搶走也不在意了,他竭力壓抑急遽加速的心跳,裝作沒聽清楚的再問。

秦儈搖了下他龐大的身軀,然後上下壓坐椅子,不答反道:「這椅子不夠堅固,設計的事就交給你了,麻煩做個我坐了不會壞的椅子來。」

「還有什麼?」相反地,顧劭禮則推開沒喝完的咖啡,拿出一本「無印良品」的筆記本,與一個裝有各色色鉛筆的鉛筆盒,然後翻開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好不容易找到張空白的頁面才停下來寫下秦儈方才說的話。

「壁紙換掉,桌子也是,還有隔間你再設計一下……能換的都換掉吧!」秦儈的目光最後落在服務生的衣服上頭,他挑了下眉,咕噥了兩句,寫下要點,又道:「我剛走進來差點被那些邊邊角角給戳到。」

「以你的身材很難不被那些邊邊角角戳到。」顧劭禮的視線跟著秦儈說出的地方一一巡視,最後意有所指的將目光落至秦儈的大肚子上。

「所以我才能在這個行業大放異彩呀!」秦儈拍拍他的圓肚,像彌勒佛的圓臉上充斥著滿滿的笑意,看上去就像一尊圓滾滾的不倒翁。

「是啊……」顧劭禮微揚起嘴角,兀自低頭書寫下自己對這間餐廳的想法。

「對了。」秦儈向一旁的服務生又要了一份三明治,然後盯著埋頭猛寫的顧劭禮好一會兒才咧嘴一笑。

「怎樣?」投入工作的顧劭禮滿心想的都是工作,只想著怎麼讓這家餐廳改頭換面,別無他物。

「他在找你。」秦儈說完,很是期待的看著顧劭禮,想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果不其然,顧劭禮執筆的手不自然地頓了下,但僅僅失控一秒,他即一副若無其事的繼續塗塗寫寫,等到好幾個椅子的樣式畫完才抬頭。

秦儈也不急著催促他回應或是怎麼樣的,當服務生送上三明治時,他的大半心思全轉移到食物上頭去。

「你剛說誰找我?」未久,顧劭禮幽幽飄來這麼一句反問,話問出口,顧劭禮只能在心底罵自己不中用。

「葉肇奇啊!」秦儈啃完三明治,喝下大半杯水,打了個飽嗝後才道,同時,他注意到當他說出葉肇奇三個字時,顧劭禮拿筆的手輕輕顫抖了下。

「哦。」不管顧劭禮表面多麼平靜,他那雙誠實不已的雙手已然洩露了他心底的波動。

「怎麼樣?」秦儈盯著顧劭禮,神情專注的像在盯一盤美味大餐。

「什麼怎麼樣?」顧劭禮看了下時間,開始收拾他的筆跟筆記本,把它們塞進背包,接著調整了下領帶,才起身。

「葉肇奇在找你,你總要告訴我你的想法,我好回答他啊!」秦儈把剛剛他寫在紙墊上的那一塊撕走塞在口袋,跟著起身,朝服務生揮手打了個招呼,服務生會意,馬上找了店長出來,他向店長比了個電話的手勢,店長理解地點點頭。

兩人一道走出餐廳。

秦儈皺眉瞪著餐廳那過度俗麗的霓紅招牌,以及店面那塊半霧半透明的落地窗,不滿的咕噥了幾句,然後自口袋裡摸出那張紙片,掏出筆來又寫下幾點。

顧劭禮瞥眼身旁秦儈,不作反應,逕自走向不遠處一輛只有一千二C.C.,高齡十年的二手深藍色喜美車。

「顧少爺啊,你也說句話啊,你覺得我該怎麼回答他才好啊?」秦儈一見顧劭禮走開,叫著顧劭禮的外號跟了上去。

顧劭禮外號叫「顧少爺」,因為他在高中時總是一副少爺嬌弱的模樣,秦儈一時興起常常「少爺」、「少爺」的叫,叫久了,比較熟的朋友都叫他「顧少爺」,反而很少叫他名字。

「你很煩?!」顧劭禮坐進駕駛座,動作流暢地將前頭卡著摩托車與後頭阻著賓士的車子駛到路中間。他搖下車窗,對著站在路旁的秦儈問:「要不要上來?」

秦儈迫不及待地繞過車頭,拉開助手座的車門,把自己塞進助手座,扣上安全帶後說:「還有兩家餐廳要去看。」

「哪裡?」看樣子秦儈是要將餐廳的裝潢都交給他做才會叫他出來做司機。

「桃園跟貓空。」秦儈的回答讓顧劭禮白他一眼,他回以聳肩做為回應。

「要先去哪?」看樣子秦儈今天不把他的老喜美給操死是不會罷休的。

「隨便你,看哪條路順路。」

「最好是順路。」顧劭禮拐進敦化南路,直往木柵的方向開去,一路上秦儈倒也沒再追問顧劭禮關於葉肇奇的事,一反常態的安靜反而讓顧劭禮覺得不自在,於是他趁停紅燈時開了個話題:「剛剛那家餐廳的預算有多少?」

秦儈伸出肥肥的手指比了個二。

「兩百?」

秦儈點頭。

「哦。」顧劭禮踩下油門,跟著車流走,「你打算分多少給我?」

「一百五。」

「太少了。」顧劭禮彎到辛亥路上去,快速算了下成本與利益,「那間餐廳起碼有七十秤……」

「剩下的我得替那家餐廳請個好廚子跟好好訓練他們的服務生,已經是倒貼了。」

「那你幹嘛接?」

「誰叫老闆認識我老婆。」秦儈咕噥,「兩百也是打過折的,不然你以為我幹嘛找你?」

「意思是我也要考慮打折的可行性就對了?」顧劭禮想起秦儈的妻子,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微笑。

「不是考慮,是一定要。」秦儈瞇起眼,用手肘推了顧劭禮一下。

顧劭禮整個人被推撞到車門,車子因而狠狠的晃動了下,所幸他及時穩住方向盤,免去一場災難,他邊開車邊活動他被秦儈撞到的地方,一邊好笑的問:「你想跟我殉情嗎?」

「那也不錯,至少跟你一起死我老婆不會說什麼。」秦儈朝顧劭禮露出個很噁心的笑容。

顧劭禮瞥瞥嘴角,「跟你一起死我寧願跟豬一起死。」

「嘖嘖,豬怎麼比得上我溫暖熱情又健談又大方……」

「夠了。」顧劭禮笑著打斷秦儈的自吹自擂,「把這些話留給你老婆聽吧!」

他剛說的那些話全世界只有他老婆聽得進去。

顧劭禮一個轉彎上了山區的小路,在一個又一個的上彎道使勁地轉移方向盤,與煞車、油門奮鬥。

「在哪?」顧劭禮見秦儈完全沒要他停下來的意思,遂問。

「再過去,還沒到。」

「嗯。」

車內有短暫的平靜,但沒多久秦儈又開口了。

「所以你到底覺得如何?」

「什麼如何?」顧劭禮用力踩油門困難的駛上一個彎道,沒一會兒,前方又出現一個彎道。

「我要怎麼回答葉肇奇咧?我跟他約了明天在兄弟飯店下面的日式料理一起吃飯。」

「你不會跟他說我死了嗎?」話題又扯回葉肇奇,而顧劭禮顯然失去了在餐廳裡的那份自制。

「他說他回來的第三天見過你。」

「嘰」的一聲,車子因顧劭禮一個失神衝進了山道旁的碎石路,他趕在車子失控衝下山時踩下煞車,車子因而煞住,而車上的兩人也因反作用力狠狠撞上椅背。

顧劭禮沒想到葉肇奇竟然會跟秦儈提,看秦儈拿來說笑的模樣,他應該沒跟秦儈說他們有上床才是……

「哇!顧少爺,我們愈來愈有默契了,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這裡?」秦儈一點也沒受到影響的給顧劭禮拍拍手。

顧劭禮則趴在方向盤上,擦去額上的冷汗,狠狠的瞪眼秦儈,後者皮皮地笑著。

「好啦,下車吧,這家有點麻煩,一個弄不好會被『兄弟』關照。」秦儈打開車門下車。

「怕就別接。」顧劭禮轉身探向後座拿了背包之後才跟著下車。

「沒辦法,是我岳父買下來投資的。」秦儈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五官全皺在一起了。「走吧!」

他們兩人走入以碎石舖成的下坡走道,然後看見一間簡陋的鐵皮屋,屋外還堆了一些看起來像廢鐵跟一些不知名的東西,堆成一堆看起來非常像垃圾。

顧劭禮見狀頓住腳步,抬手略了略頭髮,「這是茶屋?」

看起來像倉庫。

「別懷疑,就是茶屋。」秦儈晃晃手中的鑰匙,上前開鎖,把鐵門往上推。「進來吧!」

顧劭禮盯著黑鴉鴉的屋內,不情不願的跟上去,結果秦儈還不知死活的說:「那我就跟葉肇奇說:『顧少爺叫我跟你說他死了。』這樣囉?」

「秦儈你想死啊!」顧劭禮終於神經斷掉,狠狠的踹了秦儈一腳。

「哎喲──」鐵皮屋內傳出一聲痛呼,響徹雲霄,但並沒有惹來太多的注意。

天空灰濛濛的,沒多久雨雲凝聚,開始飄起小雨。

◆◇

玻璃因外頭降雨的關係開始凝結濕氣,漸漸地張成一張雨霧,把窗外的世界朦朧化,連帶地,屋內也感受到了那股因雨而下降的溫度。

葉肇奇於鍵盤遊移的動作一停,轉頭望向後頭的落地窗,沒有意外地發現外頭下了雨,爾後,他聽見輕聲敲門的聲音。

「進來。」

門扉輕啟,他僱請的臨時秘書將他十分鐘前叫的咖啡送了進來,他要秘書先別出去,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後,道:「妳可以走了,明天不用再來了。」

秘書聞言睜大雙眼,呆立在原地。

葉肇奇擱下咖啡杯,自顧自的繼續移動滑鼠看著那來自美國的文件,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被他辭退的秘書還站在原地沒走,他抬起頭,不耐煩的說:「我剛剛說的話妳哪句聽不清楚?」

「我……」秘書眸噙淚,不知如何反應才好。「我做錯了什麼嗎?」

葉肇奇聞言皺起濃眉,連帶地,那雙原就銳利的黑眸增添了一抹凌厲,「連自己做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我不需要。我給妳十秒,馬上滾出我的視線。」

秘書教葉肇奇那一瞪給嚇住了,她連忙轉身離開。

當門闔上的輕響傳來,也把葉肇奇工作的心情給沖褪了。

「該死。」葉肇奇一連罵了幾句髒話,沒了工作的心情,做什麼都是枉然,他乾脆起身,走至落地窗前,雙手插入褲袋,挺直背脊,踞高臨下,就著霧氣滿滿的玻璃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

不久,電話鈴聲響起,葉肇奇不為所動的讓鈴聲響至十聲後轉電話答錄機去。

「肇奇啊,我是大哥,你回來也兩個月了,該回來看看了吧?你大嫂今晚會親自下廚做一些你喜歡的菜,爸跟媽還有年嘉、年華也都在……」長他五歲的大哥葉肇良,其沉穩的聲音自答錄機流洩而出。

葉肇奇無動於衷地自西裝口袋裡掏出菸與火柴,點燃菸,輕輕吸了口。

「……總之,別忘了回來,就這樣。」葉肇良的聲音消失於答錄機中,但他的來電似乎開啟了葉肇奇今天的電話運,緊接著打進來的是來自美國的越洋電話。

這通電話葉肇奇也沒有接,聽完對方於電話報告的事情後,他轉身坐回座位,將菸撚熄,然後寫了封E-mail給在美國的合作伙伴,信打到一半,電話又來了,這回來打來的是他在台灣時一起玩樂的朋友──蔡啟家。

「肇奇,聽說你回來台灣啦!這回要待多久?有沒有空出來打個高爾夫啊?不過沒空也一定要來啦,這回老林請了幾個辣妹陪打,不來可惜,我們星期天在林口等你,不見不散啊。」

葉肇奇一聽,嘴角微揚,露出抹諷意甚深的微笑,不作反應地將E-mail打完,然後登入他們公司內部自行研發,還在實驗階段的即時通訊軟體,等待伙伴上線開會。

沒多久,隨著伙伴上線,他們開了個視訊會議,葉肇奇在會議中徵詢三位伙伴賴瑞、瑟吉與艾瑞克有關於公司上市的意見,幾人各提了一些建議,隨後三人即展開討論。

「華爾街那些人應該會被我們氣死吧?」葉肇奇又點了根菸,深深吸了口,感受尼古丁浸入肺部的感覺,才緩緩吐出。

「你不喜歡嗎?」賴瑞一副「你不可能不喜歡」的表情。

「怎麼可能?」葉肇奇移動了下坐姿,「一句話,要多少我都給。」

「就知道你向來爽快。」瑟吉篤定的說。

「有錢賺的事我向來不手軟。」

「細節就等你回來再討論。」艾瑞克如是道。

「不用了,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股票初次公開發行)的事你們去搞就好了,我還會在這裡待上一陣子。」

「你還沒找到你那個同學?」

「嗯。」葉肇奇輕應了聲。

螢幕那頭的三人互看了眼,「希望你能早點找到。」

對於伙伴的私事,他們只能投以精神上的支持。

兩個月前,葉肇奇突然做出要回台灣的決定,原先他們以為葉肇奇是想帶快結婚的未婚妻林凱珊回台灣給家人看,結果他竟然是要回台灣找高中同學。

一個人。

這個決定莫名其妙又突如其來,加上上市在即,他們其實不希望葉肇奇回台灣,不過葉肇奇一意孤行,誰也動搖不了他。

「你們忙你們的吧,還有,掛牌的話,NASDAQ(那斯達克)跟NYSE(紐約證券交易所)他們送來的資料我都看過了……我想還是在NASDAQ掛牌好了,畢竟那裡是科技股的大本營。」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背離傳統的同時也要遵循一下傳統是吧?」艾瑞克微挑眉,對於葉肇奇這個非科班出身的出資金主兼總裁,只覺得他們會湊在一起全是機緣。

「你們有更好的意見我也是接受的。」葉肇奇冷冷地拉開個笑容,語氣毫不容許置疑地說。

「哈哈哈,你會聽我們的才怪,好啦,你去忙你的,我們等一下要開創意會,得去準備一下。」

「什麼創意會?」這又是哪個員工想出來的主意?

「嘿嘿,不告訴你。」

「誰叫你要在這時候回台灣。」

「你們搞出的那些名堂我完全沒興趣。」葉肇奇微微一笑。

然後,今天已經不知道是第幾通的電話響了,葉肇奇瞄眼電話,沒有接的打算,但會議已經開到一個段落,他也不想在網上久留,因此說:「好了,我電話來了,到時見。」

「到時見。」兩人在螢幕那頭扮了個鬼臉,結束通訊,只剩下艾瑞克還在線上。

「你似乎沒睡好?」艾瑞克問了一些比較私人方面的問題。

在艾瑞克決定接下CEO一職時,他曾懷他是否能像葉肇奇一樣將公司帶向另一個局面,是否能像葉肇奇一樣保護公司不被微軟那些公司併吞?又是否能將公司擴展到全世界,讓全世界有上網的人口中的二分之一以上都使用他們公司的搜尋引擎?

對於葉肇奇,艾瑞克訝於他的年輕,更訝於他的手腕與經營手段,但艾瑞克更佩服的是葉肇奇對於權位的亳不戀棧,他才二十六歲,也有足夠的聰明才智打拚,但他竟就此將CEO一職交付予他這個半百的老頭,自己升任總裁。

認識夠深後,艾瑞克覺得葉肇奇也還是個小孩子,跟賴瑞、瑟吉這兩個大小孩展露的天才不同,葉肇奇的才能是另一方面的,卻正好與賴瑞瑟吉兩人相輔相成,也因此,這個年輕的公司才能異軍突起吧!

他們三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做任何事都以好玩為出發點。

原本他以為葉肇奇升任總裁是為了有多一點時間陪未婚妻,可他想錯了,他相信葉肇奇想要的,不是與未婚妻結婚雙宿雙棲,而是另一個人……

「我哪天睡好過?」加上請來的臨時秘書素質一個比一個差,他已經開始考慮要他在美國的私人貼身秘書飛來台灣照顧他了,他注意到電話切到答錄機上頭,但來人似乎不喜歡跟答錄機說話,一轉到答錄機便切掉。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我想問你真的沒見過那個顧劭禮?」艾瑞克一雙明悉的眼透過螢幕盯著葉肇奇。

「回來的第三天見過。」葉肇奇深知暪得了賴瑞與瑟吉,暪不了艾瑞克,「你怎麼知道我見過他?」

「要是沒見過的話,你還會這麼悠閒嗎?」艾瑞克笑了,「對了,你見到他,幫我代為表達我的欣賞之意。」

艾瑞克家中有張從英國買回來的造型沙發椅,因為做成單人沙發的樣子,而他與妻子都很喜歡那張椅子,造成他們夫妻倆每天回家就是搶那張沙發坐,沙發的設計者就是顧劭禮,而葉肇奇睽違數年再接觸到顧劭禮的消息,就是在艾瑞克家。

也是那時,艾瑞克才知看起來對任何事情都興致缺缺、做什麼成功什麼的葉肇奇,也有弱點。

「你想的美。」葉肇奇絕對不會跟顧劭禮說這種話。

「小氣。」艾瑞克笑容更大。

「誰叫你不肯把你家那張沙發賣我。」葉肇奇在得知顧劭禮是設計師後,便瘋狂的收購任何他設計製作的傢俱,但其實顧劭禮的產量不多,在美國更是根本沒他的設計,他的設計大多是在歐日流通,也因此收集起來格外的困難。

葉肇奇的未婚妻林凱珊曾經問過他為什麼要執著於此,他答不出來,甚至在兩人婚禮前夕,壓抑不住回來台灣的念頭,因而將婚禮暫緩。

他知道,凱珊聽到婚禮延期時的感覺是鬆了口氣,他也是,明明相交五年,卻在結婚前發現彼此其實並不合適……但他無意解除婚約,凱珊是個好女孩,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情感該歸類在何處,可他心底明白他對凱珊有感情。

「總之,祝你早日再見他,好好保重。」

「你們也是。」電話又響了起來,葉肇奇還是不想接,這次電話又在切到答錄機時掛斷。

「好了,我也要去參加創意會了,希望你早點回來。」艾瑞克也切斷通訊。

「BYE!」葉肇奇結束通訊,好笑的哼了兩聲。

對伙伴的頑心,他向來是無福消受,他只對錢滾錢利滾利,還有怎麼搞垮對手,跟怎麼拿現有的籌碼去擴展公司有興趣,不過也虧得他們那源源不絕的創意與未曾失卻的童心,公司才會賺進大把鈔票,在網路經濟泡沫化時異軍突起,殺出重圍。

他們就是ELGOOG。

賴瑞以及瑟吉成立公司之初,四處募集資金,加上那時許多網路科技公司也同時成立,沒什麼人看好他們這兩個小伙子的ELGOOG,葉肇奇獨具慧眼地相中他們,投注以資金。

葉肇奇現在並不負責管理公司的營運,他只負責給錢,賺錢時分紅,然後對公司一些重大的決策給一點意見,負責在理想與現實中間取得平衡這樣。

之前他曾經擔任ELGOOG的CEO一段時間,負責安內攘外以及營運,因為不喜歡媒體更討厭被人追逐,而將對外的工作全數交予賴瑞與瑟吉負責,因此外界對他知之甚少,後來他更將CEO一職交給艾瑞克,自己更樂得當個掛名總裁。

事實証明葉肇奇的眼光沒錯,當NASDAQ崩盤,一堆網路科技公司屍橫遍野時,ELGOOG穩健地成長著,幾年後,他們成為搜尋引擎的龍頭,而艾瑞克的加入更讓是公司的營運更加的上軌道。

成立這些年,他們終於決定要上市,這個決策一公布,無疑是投下一顆大炸彈,各界都在看他們的上市是成是敗,準備看他們的笑話。

然而,當初他們會決定上市,不過是為了回饋公司員工多年來的努力,何況時機也成熟了,只是上市的確是一項稱得上是冒險的決定,上市不是難事,上市後的情況才是觀察家們對ELGOOG投以不信任票的原因,誰知道ELGOOG還能稱霸幾年呢?

但是葉肇奇與賴瑞他們對ELGOOG深具信心,認為ELGOOG.com還能稱霸網路好幾年,當然他們也深諳驕兵必敗的道理,在ELGOOG佔有全世界使用率的前三名之時,葉肇奇還想將觸角伸向第一名去,ELGOOG是有名而且獨一無二,但對葉肇奇這個野心勃勃的人來說還不夠。

他總覺得在他的生命中還少了什麼。

電話第三次響起,葉肇奇有些不耐煩的瞪眼電話,點燃了菸,寧可發呆也不願意接電話,所幸這回來人沒有把電話掛斷。

「喂喂喂!這裡是葉肇奇的辦公室吧?」來人對著答錄機叫了老半天,葉肇奇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但他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聽過。「沒人回,算了,葉肇奇,我是秦力德啦,我有顧劭禮的下落了,所以明天的約會你別忘了,就這樣,BYE!」

葉肇奇聽見顧劭禮三個字想接電話時,秦力德已收線。

他把秦力德的留言聽了好幾遍,每每在聽見秦力德說出顧劭禮的名字時,臉上都會泛起一抹笑意──蘊含著勢在必得的決心。

而他葉肇奇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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