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外面跑了一天業務,看看接近下班,我回公司打卡。
迎面撞上業務部一群同事,中間簇擁著胖得彌勒佛似的業務主任。
「小宋。」主任隔遠招呼,我趕緊答應著迎上去。
人群擠塞了狹窄的走廊,我停住腳,主任又招了招手。
我裝作沒看到,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站在原地笑道:「這麼高興哪兒去啊?」
主任走過來,笑瞇瞇的伸臂摟向我肩膀。
我側身想避過那隻手,心念一轉,沒有動。
主任親熱的摟著我,在耳邊道:「小宋啊,這個月業績不錯啊。」
是不錯,足夠三個月的份額,我微微笑,下個月我妹放暑假會過來,我得有時間陪她。
主任又閒聊兩句,原來這個月業務部超額完成任務,這一群是要去慶功宴。我恰到好處地讚頌他的英明領導,答應打卡後立刻趕到。
終於把他送走,同事紛紛從我身旁擠過,我面帶笑容目送。
直到人都走光,笑容未斂。
半晌,慢慢的抽出雙手,看著緊握的拳,指甲掐進肉裡。
我面無表情地推開最近的洗手間門,洗了把冷水臉,看著鏡子裡的人,微笑,再微笑。
很好,很自然,正常得像個正常人。
我滿意了,正要出去,衣袋內手機鈴響。
掏出來看,是不認識的號碼。
我以為是客戶,接通後不及開腔,那頭已道:「宋家明。」
陌生的男聲。
「我是。你是哪位?」
他道:「我是孟仲仁。」名字有點熟,我還在想,那頭頓了下,又傳來聲音。
「就是這星期發了七封情書給你,正在追求你的人。」
金碧輝煌的大廳。
相信我,這是從我小學學會「金碧輝煌」這個詞後第一次用在實景上。
我抬頭,看著穹頂上用金粉勾勒的繪畫,嘖嘖有聲。
碩大的水晶吊燈上點了數百支蠟燭,照得整個大廳明如白晝,樂隊演奏舒緩的樂曲,我腳下是厚軟的地毯,身邊是衣香鬢影的人群。
是的,這是一場舞會。
我倚靠在落地窗前,側首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身影:絲質襯衫外罩著合身的白外套,下擺垂到腿上,仔細看才能發現外套上同色的細巧花紋。下面是同色的褲子,腳上套著一雙精致的短靴。
嗯,不錯,我果然很帥。
不過,那只是事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穿著一身中世紀歐洲貴族的服飾。
我,宋家明,生於西元一九八一年,目前在二十一世紀的西元二00五年活得有滋有味的一尾帥哥,為什麼會身著中世紀歐洲貴族的服飾?
唯一的解釋,這是我在做夢。
什麼?你說穿越?
拜託,我之前還在酒桌上替我們做過心臟搭橋手術的業務部主任擋酒,醉得七八分後打車回家,衣服也沒脫倒頭就睡。
再睜開眼睛時,我的行軍床已經變成華貴的歐式大床,隔著層層紗簾,有個打扮得像電視裡英國管家的老頭兒對我鞠躬,平板地道:「伯爵大人,您醒了?」
——有這麼沒創意的穿越方式嗎?
別跟我提什麼言情小說,我是男人,OK?
總之,我立即想到自己在做夢。
當然,我沒做捏自己一把看痛不痛這種事,我沒那麼蠢。這夢看起來不錯,在變成噩夢之前,讓我好好享受不一樣的人生吧。
想通了這一點,我很坦然地起床接受老頭兒的服侍,順便向他打聽我在夢中的身份。
傳說中的英國管家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這老頭兒果然如此,不管我提出自己的名字、身份,還是其他匪夷所思的問題,他都呆著臉一一回答。
原來我在夢裡叫羅奈德.斯菲塔.聖.修拉爾,是神隱王國第十四任仝赤伯爵。
「『通吃』伯?」我笑:「你確定我上頭那位不是康熙?」
老頭兒看了我一眼,自動省略這個問題,整理好我的領巾後,退後一步,微微躬身。
「舞會兩個小時後舉行,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請伯爵大人出發。」
「知道了。」我揮揮手,打算先找鏡子看看這身新鮮打扮,轉身突然想起,回頭問:「你叫什麼來著?」
老頭兒繼續面無表情,聲音也沒有一絲波動。
「老僕叫卡拉奇,是您的管家。」
我點頭,「好名字。」比我的短多了。
走到桃木雕花梳粧檯前對鏡照了照,比我原來一八一公分的身長好象又高了點,臉還是宋家明的臉,皮膚的顏色變成白種人特有的白皙中透出淡粉色。頭髮也長了,被老頭兒,哦,卡拉奇拿銀色緞帶繫在腦後,倒是襯我這身白衣服。
為自己的美色陶醉了一分鐘,我移開視線,瞥到妝臺上的兩件好東西。
一個是白金的懷錶。
我拿起來掂了掂,我是賣珠寶的,專業眼光果然沒錯。
打開來看,指標指向五點,很好,我果然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做夢也沒忘給自己備錶。
另一件東西有點奇怪,是一隻純銀的打火機。
中世紀有打火機嗎?
不管,做夢而已。
我揣好懷錶,隨手拿起打火機,「叮」一聲彈開蓋子,明藍色的小火苗立刻躥出。
再「叮」一聲,蓋子合上。
有趣。
轉過身,我對呆著臉看我拋來拋去玩兒打火機的卡拉奇咧嘴一笑:「不是要去舞會嗎?」
我鑽進馬車,踢到車廂內鋪陳的一整塊熊皮。雖然我不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卻也沒有坐在屍體上的癖好。吩咐卡拉奇換了一塊純羊毛墊子,馬車終於出發。
拉車的兩匹馬很穩,蹄聲得得,我倒也沒什麼不適感。掀開簾子往外看,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夜。
聽說古代的天空比較乾淨,能看到星星。我乾脆把頭整個探出去,仰面望天。
很遺憾,今天似乎是個陰天,無月無星。
星星沒看到,倒是把旁邊經過的一輛馬車嚇一跳,車廂裡一位也正掀簾子看風景的小姐呆呆地看著我。
我記得胸前口袋插著一支玫瑰,隨手抽出來遞過去,對她眨眨眼,微笑。
那小姐的臉騰一聲漲紅。
玉指纖纖顫抖著伸出,不等她接著我的花,我的車夫「駕」一聲,馬車驟然加快速度,我猝不及防,跌坐回車廂。
「伯爵大人。」卡拉奇木然對摔得七暈八素的我道:「米拉傑公爵家的小姐只有十五歲,還很天真,如果不是作為結婚對象考慮,請不要接近她。」
我挪動身體,伸展手腳躺在羊毛墊上,斜眼睨我面無表情的管家。
原來他不是沒有自我意識,而是在容忍,一旦主人的作為違反了這一階層公認的道德底限,他就露出另一面。
很好,我尊重雇員,而不是奴才。
我繼續躺著,拈著那支玫瑰在指尖把玩,卡拉奇也不再說話,馬車平穩地向前行駛,十來分鐘後我又睡著了。
一個小時後,我下了馬車,進入神隱王國的王宮。
舞會還沒開始,許多裝束和我差不多的人在朗闊的大廳裡走來走去,偶爾聚一小撮人低聲交談,女人們穿著蓬蓬裙,頭戴羽毛,一個賽一個珠光寶氣。
不知為什麼,男人看到我都會立刻撇過頭,眼睛裡閃過厭惡,若是我走近正在談笑的一群人,人群當即散開,仿佛我是傳染病的傳染源。
而女人正相反,只要我走到明亮處,一撥又一撥女人自發迎上來,媚眼加豆腐亂飛,低胸禮服露出白生生的乳房在燈下刺人的眼。
最後,我只好躲在窗邊的陰暗處,距離以外看他人的盛宴。
距我極近的地方兩個人在談話,我的身形被一根柱子檔住,他們盡自說得高興,也沒發現。
我靜聽了會兒,終於對所處的環境多了幾分瞭解。
剛才沒有細問卡拉奇,以為只是普通的舞會,卻原來是王子殿下的選妃舞會!
這位儲君已界婚齡,對王室安排的相親對象都不滿意,國王無奈之下舉辦舞會,邀請了所有適齡貴族少女,由王子親自挑選。
這個橋段……怎麼如此耳熟?
窗外傳來一聲響亮馬嘶,我回頭望去,正看到一輛很像南瓜的馬車駛到宮門前,駕車的很像老鼠的車夫下來拉開車門,扶出一位穿著金絲銀線衣的小姐。
王宮裡的光透出去,朦朧夜色裡,她腳上鞋閃著流動的光。
我的夢……呵呵,我失笑。
兄弟,I服了YOU。
我對著自己鏡中的映射舉杯。
穿水晶鞋的灰姑娘匆匆登上宮門前的階梯,越來越接近……
我瞇起眼,摸摸下巴。
這灰姑娘……怎麼越看越像燒火丫頭呢?
不對,長得這麼符合柴禾妞本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起碼,我二十四年來只見過一個。
灰姑娘進了大廳,四處東張西望。
我筆直向她走去,路上順手扯過一個侍者,把酒杯塞在他手裡,禮貌地說聲:「謝謝。」
站定在她面前,我微笑著張開雙臂。
「親愛的妹妹,不給我一個擁抱嗎?」
我妹妹宋家茜,出門在外讀研,每次回家我都會擺出這種姿勢,然後她就會撲上來,兄妹倆好好地親熱一番。
沒辦法,雙胞胎嘛,是比較膩乎。
灰姑娘抬頭看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像在看陌生人。
身後有人經過,我聽見男人低聲道:「又出手了。」另一人道:「可憐的小姑娘,不知道哪家的姓氏又要蒙羞。」
我一怔,這話的意思……似乎本伯爵花名狼籍?
灰姑娘看著我,疑惑的問:「閣下是誰?我認識你嗎?」
我又怔了下,然後,暗罵自己白癡。
這是夢裡啊,她現在不是家茜,是灰姑娘。
不過,把自己的研究生妹妹夢成家庭主婦灰姑娘,我果然不是一般的變態。
我慢慢收回手臂,作勢回想,然後道:「對啊,我認識妳嗎?」
灰姑娘看著我,我看著他,兩人大眼瞪小眼。
我露出一個自以為風度翩翩的笑容,俯身握住她一隻手,舉高,輕吻在手背上。
「那麼,請給我認識妳的機會吧,美麗的小姐。」
再抬頭時,灰姑娘的臉果然紅得徹底。
我暗自歎息,從沒想過會把泡妞的招數用在自己妹妹身上,就她那姿色,嘖。
「我叫仙杜瑞拉。」她說。
「我是……」我想說名字,瞪著眼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一長串,改口道:「叫我羅奈德,或者羅德。」
她點點頭,又道:「你可以叫我仙蒂。」
她說話的時候兩邊腮幫圓圓的鼓起,換平時我早就一把捏下去,現在只能乾看著,手癢癢。
我拉了她回到窗邊,一路就聽到身後哀歎有之,鄙薄有之,稱羨有之,妒嫉有之,竟認定了我是把小羊羔生吞活剝的大灰狼。
鬱悶啊,我隨手又扯過一名侍者,拿過他手上的酒,仍是對他很有禮貌地微笑,說:「謝謝。」
他卻沒有立刻走開,站那兒神情複雜地看著我。
我挑眉,他歎氣,耷拉著腦袋走了。
我把酒遞給家茜,哦,現在叫仙蒂。
她正要伸手接,大廳入口出突然傳來一聲尖銳厲叫:「仙蒂!」
仙蒂手一抖,那杯酒無聲無息地墜到地毯上,鮮紅酒液潑出一大片。
我瞇起眼,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身體,不動聲色地轉過頭,盯住怒氣沖沖走近的三個女人。
當先是一名貴婦人,打扮和舞會裡其他女人一樣沒特色,略過,她身後的兩個少女倒是俏美可愛,迎著我的目光露出嬌羞笑靨。
貴婦人停在面前,探手就向仙蒂頭髮抓去,嘴裡罵道:「妳居然敢偷跑到舞會來!這身衣服從哪兒偷來的?妳——」
「夫人。」我斜身擋在仙蒂和她之間,微笑道:「衣裳是我送給小姐的,美麗的小姐應該擁有美麗的衣裳,不是嗎?」
貴婦人這才發現我的存在,愣了幾秒,囁嚅道:「仝赤伯爵……」
我微微躬身,微笑著拉過仙蒂的手放到我臂彎裡,眼風朝一對少女掃去,直到她們紅暈上臉,才攜仙蒂一起走開。
從陰暗處突然走入光亮,頭頂打下明晃晃燭光,眼前一陣不能視物的眩暈,但我挺直了脊梁,腳步從容。
「仙蒂。」我慢慢的道:「想脫離妳的家庭,眼前是大好機會。」
臂彎中的一直在顫抖的手突然抓緊我,我仍然直視前方,嘴角含笑:「只要妳能抓住王子。」
仙蒂偏過頭看著我:「你會幫我?」
我但笑不語。
當然,你是我妹妹,我宋家明的妹妹絕不允許任何人欺辱,就算是夢也不行!
樂隊突然奏起鏗鏘有力的進行曲,散在各個角落的人群三三兩兩向中央聚攏,我拉著仙蒂隨人流前行,密密麻麻的集中在二樓凸出的露臺下。
侍從用特製的工具調暗了水晶吊燈的燭光,只餘一束明亮光束投在露臺合攏的簾幕上。
一陣急促鼓聲中,簾幕緩緩拉開。
司禮官長聲道:「王子殿下駕到。」
一個年輕男子走到露臺上揮手,燈光立刻籠罩住他,人群譁然,女人嬌笑男人鼓掌,居然還有口哨聲。
我淡淡瞥了王子一眼,近視兩百度,只看清一個大略輪廓。
側首看仙蒂,她正高昂著頭,堅定地凝視著王子,那眼神與其說是癡迷,毋寧說是豁出去了。
我很不敬地聯想起炸雕堡的董存瑞兄。
臂彎裡的手更緊地抓住我,指甲幾乎要掐進我肉裡,仙蒂看著我,咬牙切齒地道:「你一定要幫我!」
我們再次大眼瞪小眼,仙蒂抿著嘴等我回答,腮幫子鼓成兩團。
我突然伸手,狠狠捏住她的臉。
她的臉被我捏得變形,嘴巴一張一合,像章魚。
我附到章魚耳邊輕聲道:「叫我一聲哥,我就幫妳。」
章魚鼓著眼睛瞪著我,司禮官宣佈舞會開始,人群散開,很快分成數對,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我笑笑,放開她,轉身走向角落,留她和一群少女待在原地讓露臺上的王子挑選。
走出沒幾步,身後傳來仙蒂的叫聲。
「哥!」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一邊走一邊在心頭轉念。
就我妹那扮相……童話說王子對灰姑娘一見鍾情,現在這個公式應該不成立,除非王子吃多了山珍海味,突然愛上臭豆腐。
好在,愛情的產生除了單純的兩性吸引,還可以由於一些外部條件的催化。
我把手插進褲子口袋,摸到冰冰涼的火機。
抬起頭,一陣夜風正從落地窗撲進來,拂動我的頭髮,王子高高佇立在露臺上,身後帷幕隨風飄飛。
「著火了!」驚慌失措的使女在大廳中奔走呼叫,她們身後,大廳通向王宮花園的一排落地長窗洞開,風吹動窗扇相互撞擊,碰碰作響,窗簾被風高高捲起,燃燒的火焰隨之波濤般起伏不定……
音樂停住,廳內的貴族們也無心再跳舞,眾人遠遠躲開起火的窗戶,聚在大廳中心低聲議論,若不是王子在場,恐怕早有特別怕死的奪門而出。
火勢越來越大,衣冠楚楚的王宮侍從和柔弱的使女看來對救火毫無經驗。守住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的衛兵們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就去幫忙,其他人連忙跟過去,手腳麻利地撲滅火焰。
趁衛兵離開的空擋,我隱在樓梯一側的陰影裡,順利摸上二樓。
緊貼牆壁站著,我瞇起眼望著前方,那個站在凸出的半圓形露臺上的人應該就是王子,王子身後還有幾名侍從。
我看了看四周,右手邊一間房的門虛掩著,我迅速閃身進去。
這是一間豪華富麗的臥室,床頭櫃上還放著紅酒和酒杯。
我想了想,拿起酒瓶和酒杯,走到門前,從門縫張望。
火應該還未熄滅,王子和侍從都背對我專注地看著下方。
我走出去,腳踩在厚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脊背緊貼牆壁,整個人縮在陰影裡慢慢移動。
近了,我忽然伸手,酒杯在空中劃過一道無聲的拋物線,撞到走廊盡頭的房門,「啪」一聲碎裂成片。
「誰?」幾個侍從同時轉頭看去,厲聲喝問。
出手的同時,我蹲身向前翻滾,準確地鑽進露臺後方直垂下地的厚厚帷幕,蜷縮身體壓低聲音喘息。
靠!確定這身體真不是自己的,意識到了,動作完全跟不上。
幾個侍從商量了片刻,留下兩個守住王子,另兩個過去看看。
從帷幕的縫隙看那兩個背影走開,我不禁微笑,很好,一切照計劃進行。
倒轉酒瓶,瓶口埋進厚軟地毯,鮮紅酒液迅速浸入。
正得意,露臺上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嗓音:「哪兒來的酒味兒?你們聞到沒有?」
「殿下,可能是從樓下傳上來的吧,屬下沒有聞到。」
「是嗎?」
王子不再言語,我卻驚出一身冷汗。實在怕了這狗鼻王子,也不顧酒瓶中還剩餘半瓶酒,掄起來,這回砸向走道另一邊的盡頭!
「嘩啦!」醇和的酒香飄散開來,兩個侍從卻不懂欣賞,嚷道:「什麼人?」腳步整齊的就衝了過去。
我立即叮一聲彈開打火機,火苗在沾了酒液的帷幕和地毯上一舔,火舌噌的直躥上來!
「誰在那兒?」隨著問話,帷幕猛地被人撥開,我只覺眼前有一張雪白的少年臉孔晃了晃,情急之下一拳就遞出去,結結實實砸在他鼻梁上。
王子向後便倒,我趁機鑽進另一邊的帷幕,將自己嚴嚴實實藏好。
不片刻四個侍從就匆匆趕回,扶起王子,有個叫:「謀害王子的刺客應該還躲在樓上!」
另一個道:「火勢兇猛,樓上太危險,先送王子到安全的地方!」
四個人半扶半架著暈頭暈腦的王子下樓,根本沒想過掀開另一邊丁點火星沒有的帷幕看一看。
我微笑著蹲下身,就著帷幕的掩護在露臺底部摸索。我之所以要冒著危險到這裡放火,除了把王子逼下去,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找到控制天花板上的吊燈的機關。
我回憶適才在樓下看到侍從調暗燈光的位置,果然摸索到一條粗粗的鐵鏈,手指代替眼睛細心的觀察,我很快找到操作方法。
這碩大的水晶吊燈其實是個蠟燭支架,穹頂上固定了個鐵環,鐵鏈穿過鐵環,另一端連接在支架上。這是最簡單的滑輪原理,在這樣的設計下,需要更換蠟燭和清洗時,只要把鐵鏈放長,就能輕易地把吊燈放低……
我思索片刻,在機關上動了一番手腳,臨時找不到繩子,抽出腦後繫髮的絲帶如此這般捆綁,搞定。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大廳落地窗的火焰剛被撲滅,侍從扶著王子殿下走進大廳,貴族們——尤其是家有未婚少女的貴族們迎了上去。
我透過帷幕的縫隙下望,看到仙蒂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似乎察覺了什麼,擔心地望著二樓。
我心頭一熱,無論現實還是做夢,妳果然是我的好妹妹。
我大著膽子探出頭,仙蒂立刻看到我,驚得臉色煞白,我在唇邊豎起一根食指,指了指王子的方向,又指了指吊燈。
耳邊聽到衛兵上樓的腳步聲,我顧不得她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閃身鑽進離露臺最近的一扇門,推開窗,手掌在窗臺上一按,整個人輕輕巧巧地翻出去,腳勾住牆上磚縫,倒吊著望進大廳半開的窗戶,果見到所有人都聚集在王子那一側,於是從容鑽進去,拍拍白衣上的灰塵,雙手插在褲袋裡,優哉遊哉晃過去。
從灰姑娘的繼母身邊經過,她正以母雞看到蟲子的飲渴眼神死盯著王子,一邊慫恿兩個女兒接近王子。
我彈開火機蓋子,藍色小火苗在華麗的蓬蓬裙下襬一舔即著,我越過她繼續往前走。
三秒鐘後,身後傳來殺豬般的厲叫和桌椅被撞翻倒的聲音,繼母大人像燃燒的火箭頭般橫衝直撞,一路驚起貴族無數。
人群尖叫咒罵著躲閃,我懶懶地站著不動,等她接近,伸腳一絆。
「砰!」一坨華麗麗的還在發光發熱的物體不偏不倚地撞向尊貴的王子殿下,團團圍在四周的貴族少女們尖叫著閃開,侍從被連累得東倒西歪,王子身周出現空場。
在一遍驚聲尖叫中,被我打得找不著北的王子終於稍稍醒過神,睜開眼,勉強側身想避開「繼母號洲際導彈」,孰料屋漏偏逢夜雨,人倒楣果然是喝水都會噎死啊……
正對著王子頭頂,天花板中央,碩大的沈重的美麗的水晶吊燈——垂直墜了下來!
王子身周的空場自動增大,人們一邊後閃一邊尖叫,貴婦們紛紛掩住臉,不敢看即將到來的慘劇!
正在這王子驚呆,侍從嚇呆,貴族亂成一團的驚險時刻,主角終於橫空出世!
呃……當然不是說我,是說今天這場舞會的主角,我所有勞心勞力的既得利益者——仙杜瑞拉!
仙蒂從人群中撲出,體重加衝力的結果是比她高大一圈的王子被撲倒在地,她張開雙臂,奮不顧身地將王子緊緊護在身下。
兩人上方,吊燈繼續墜落。
仙蒂把頭埋在王子肩上,緊閉雙眼,身體在不停發抖。
王子被她壓在身下,大睜著眼,看不清表情。
我抬起頭,望著正飛速下墜的巨大水晶吊燈,鐵鏈滑動的聲音在四周一遍尖叫中仍清晰可聞。
六米、五米、四米、三米——
大廳入口突然奔進一名侍從,叫道:「國王陛下駕到!」
「嘩嘩——喀!」吊燈發出一陣足以割破耳膜的噪音,堪堪停在兩人上方不足兩米處,長長的鐵鏈從天空板直垂下來,吊燈懸在末端左右搖晃。
尖叫聲祈禱聲議論聲,甚至連呼吸聲都像靜止下來,所有人呆呆地盯著像鐘擺般蕩來蕩去的吊燈。我微微一笑,殺了我也不可能讓妹妹冒險,當然得計算精確。
喧鬧過後的寂靜中,一陣腳步聲響起。
王子和仙蒂還傻傻地抱在一起,同時抬頭看頭頂上方的吊燈,再看了看對方,視線膠著。
慢慢的,仙蒂的臉紅了起來。
我滿意地點頭,不愧是我妹妹,懂得把握機會,這樣美女救英雄的完美戲碼,就算王子不動心,也必不會忘記她。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靠住側方一根羅馬柱,漫不經心地側首望去。
一抹金光掠過……
不,是一縷金髮掃上我的面頰,我瞇起眼,看到一個極俊美的男子急步從我身旁擦過,不綰不繫的金髮四散飛揚。
已經越過我,他突然頓足,回頭。
我迎上一雙湛藍如晴空的眼。
他只看了我一眼,轉過頭繼續走,回過神的貴族們紛紛躬身行禮,參差不齊地叫著「參見國王陛下」。
國王嗎?我毫不客氣地打量他:金髮藍眼的帥哥,頗像我前任女友的偶像李奧納多.迪卡皮歐(Leonardo Wilhelm DiCaprio)在《鐵面人》中的扮相。
國王停在王子和仙蒂近前,低頭看著那兩個還在呆望的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王子手一抖,拉著仙蒂翻身站起來。
國王瞥了仙蒂一眼,對王子道:「這就是你選的新娘?」
仙蒂低著頭紅著臉,手被王子抓著,顯得既羞澀又掩不住喜悅。
王子猶豫了片刻,像下定了決心,猛地昂起頭——我直到現在才看清他的容貌,和國王很相似,更像《馬文的房間》裡的少年版迪卡皮歐。
他正要點頭,人群中突然傳出一個尖銳的叫聲:「當然不是!」
仙蒂的繼母擠進內圈,頭髮凌亂脂粉脫落,寬大的裙襬被燒得只剩焦黑的布片,簡直比乞丐還襤褸。
看到她的樣子,周圍的貴族們忍俊不住,不好在國王面前笑出聲,一個個低頭聳肩,幾個女人用扇子遮住臉,全身都在顫抖。
仙蒂卻猛地抬起頭,臉色刷白。
「陛下。」繼母諂媚地對國王笑道:「這個女孩兒是我家的僕人,聽說了王子的舞會,竟然偷了主人的衣服混進王宮……她身份低微,根本就配不上王子!」
國王看著她,眼角微向上挑,輕輕地「哦」一聲:「她不是貴族?」
「當然不是!」
「我是!」
繼母和仙蒂同時出聲,互瞪一眼,繼母的眼神怨毒,仙蒂的眼中已經包著淚。
「王叔……」王子面露不忍地道,國王一擺手,止住他的話。
國王緩緩環視四周的貴族,仍然是輕聲道:「你們誰能證明這個女子的身份?」
沒有人應聲。
那些貪婪的、惡意的眼神,他們應是更期望仙蒂的身份被否定,那樣,王妃的位置就還空缺,他們就還有機會……
我暗歎口氣,揚聲道:「我能證明。」
國王應聲轉頭。
燭光下,金髮劃過一道弧線,堂皇燦亮。
人群分開,他站在眾人中央,我倚在牆邊,迎視那雙藍色的眼。
侍從在他耳邊低語,藍色的眼睛眼角上吊:「仝赤伯爵?」
「是。」我學那些貴族躬身行禮,「拜見國王陛下。」
他優雅地回禮,冷冷地道:「伯爵憑什麼證明這女子的身份?」
我微笑,那雙眼睛卻似乎能看透我藏得最深的慌張,我心一橫,做夢而已,大不了老子不玩兒了!
「憑她是我妹妹。」
從王宮大門出來,我一頭鑽進卡拉奇為我拉開的馬車門,撲倒在羊毛毯上,大聲催促:「快回去!」
「是,伯爵大人。」原定持續到十二點的舞會提前結束,卡拉奇也不問為什麼,平靜地應了,拉上車門,馬車立刻微微晃動著向前行駛。
我把臉埋進羊毛裡,不停念叨著「睡吧睡吧睡吧……」,只要睡著再醒來,就能回到現實的世界,不再理會夢中的一切……
念了半天仍是雙目炯炯,我開始數羊、數牛、數老虎……靠!我連座頭鯨都數了,仍是生不出半點睡意!
閉上眼明明是一遍黑暗,卻像在看電影,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重播……
繼母嚷著「他在說謊」,仙蒂流出眼淚,王子定睛看來,突然大叫:「是你!你是剛才打我的人!」
貴族們譁然。
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一口咬定仙蒂是仝赤伯爵的妹妹,然後否認打了王子。最好笑是有人勸說王子,仝赤伯爵是有名的浪蕩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根本無力冒犯殿下。
一遍混亂中,那雙藍色的眼睛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眼角越來越往上吊……
最後,他說了一句話。
我猛地坐起身,馬車劇烈地搖晃了下,卡拉奇穩穩當當地坐在對面,面無表情。
我撫住頭,深吸口氣,努力平靜下來。
「卡拉奇。」
「老僕在。」
「王子為什麼叫國王叔叔,國王不是他父親嗎?」
「不是。」卡拉奇對我的問題似乎永遠不會驚訝:「儲君是已故菲德烈大公的兒子,國王陛下的侄子。」
難怪他看起來只比王子大幾歲。我皺眉道:「那他為什麼不過幾年生了兒子再立儲?」
「因為國王陛下不會有兒子。」卡拉奇繼續平板地道:「國王陛下喜歡男人。」
「咚!」我向後栽倒,頭重重撞上車壁。
「伯爵大人,您沒事吧?」
「那麼,他不是開玩笑……」我呆呆地望著前方,腦袋被撞得很暈,眼光散漫,恍惚中像是回到金碧輝煌的王宮,被那雙藍眸緊緊盯著,聽到國王不疾不徐說出那句話。
「我可以相信你,只要,你嫁給我。」
早晨八點整。
我闔上懷錶錶蓋,慢慢地摩挲著光滑的白金表面,沈吟不語。
身後的卡拉奇用他招牌式的刻板語氣道:「伯爵大人,國王陛下還在等您。」
我沒理他,在馬車裡又坐了一會兒,歎口氣,無奈地鑽出去。
站在王宮門前。
與昨夜的朦朧輪廓不同,早晨的陽光清晰地照出哥德式建築的宮殿,顯得富麗中透出王者的莊嚴。
宮門外站著兩列衛兵,頭上頂著一尺多高的帽子,看到我,齊聲道:「恭迎仝赤伯爵——」
紅地毯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來,衛兵們站在地毯兩側,嘩一聲整齊地抽出佩劍舉到空中交叉,組成一條寒光閃閃的甬道。
我站在臺階底下看他們耍寶,這種禮儀我在電視上看過,歐洲皇室歡迎國家主席也不過如此。若是再加二十一響禮炮……
正想著呢,皇宮中傳出短而響亮的炮聲。
我微笑,雙手插在褲袋裡,吊兒郎當地踏著紅地毯往上走。
行到王宮正門,禮炮止歇,不多不少,二十一下。
身後又傳來整齊的金屬碰撞聲,想必那些衛兵收了劍。
王宮門前站著一個身穿燕尾服的中年男子,乍一看我還以為是卡拉奇,那種面具似的木無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嗨。」我跟他打招呼:「你是卡拉奇的兄弟?」
他果然裝作沒聽見,右手一引,躬身道:「伯爵大人請進,國王陛下在書房等你。」
我被領著穿過王宮前翼,走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再繞過兩個噴水池,爬上三層樓,終於停在一間看來普普通通的房間門前。
卡拉奇第二敲響房門,房內立刻有人應道:「請伯爵進來。」
房門被打開,我一眼看到窗前的國王。
陽光正灑在他身上,金髮幾乎和陽光融為一體,藍色的眼睛轉眸看來,金光在眸底閃耀。
我心下讚歎,不得不承認,國王的美貌實在只能用「神蹟」來形容。
也所以,他會看上我,是個疑問。
「門魯,你下去吧。」國王對卡拉奇第二說話,眼睛卻凝視著我,一瞬不瞬。「仝赤伯爵,請坐。」
原來他叫門魯。我斜眼瞟了下被他拉攏的門,毫不客氣地坐到沙發上。
「好吧,國王陛下。」我說:「我們好好談談。」
看我多虛偽,明明心裡想著朝這張漂亮臉蛋三拳兩腳,表現出來卻是面帶微笑地要求「談談」。
沒辦法,人在屋簷下啊……
回想起昨晚回到伯爵府,我出盡法寶要離開夢境。先是睡覺,半夜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奢華的綺羅堆中。又狠掐自己一把……事實證明這種愚蠢的行為沒有任何效果。再然後我努力憋氣,試圖激發生命的潛能。再再然後……
到了今天早晨,我連頭懸梁錐刺股都試過了,無論身體還是靈魂仍被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空。
卡拉奇進來通知我,國王陛下約我在王宮會面時,我腦中一遍混亂,直覺想逃,心念剛動,又想起仙蒂還在他手裡……
無奈之下,抓著卡拉奇惡補了一堆與這個時空有關的知識,才內裡忐忑不安外表假裝瀟灑地來見國王。
唯今之計,只有靠說服教育了。我看著國王的臉,心裡又在大歎,如果早知道這個夢不簡單,我就不玩兒那麼瘋了!
國王坐到長案後方一張椅內,手撐下顎看著我,忽然道:「伯爵對王宮門前的歡迎儀式可滿意?」
我道:「太隆重了,我受不起。」
「我想讓你早些熟悉。」他慢吞吞地道:「畢竟身為王后,你所到之處將會受到比這更熱烈的歡迎。」
我瞇起眼,微笑道:「陛下恐怕記錯了,昨夜陛下向我『求婚』時,我並未答應。」
「伯爵也並未拒絕。」國王藍色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上吊:「不是嗎?」
我那是震驚得忘了拒絕。畢竟不是每天都有男人向我求婚,何況這男人還是個國王。
更別提這個國家的人還把它看成理所當然……我想起昨晚那些貴族豔羨的表情,靠!
「如果……我現在拒絕呢?」
國王輕輕地哼了一聲,拉開長案下一個小抽屜,取出一件物事。
「那樣的話,我會重新考慮王子妃的人誰,並且徹查昨天舞會的事件。」
我的視線從國王的臉移到他修長的手指,停在指間銀色的絲帶上。
我微微一笑,身子向後仰,倚住沙發靠背。
「既然陛下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拒絕就是我不識抬舉。要我答應也容易,只請陛下明言,到底為什麼非要『娶』我?」
國王把玩著我的髮帶,眼角上挑地看過來:「伯爵不信我對你一見鍾情?」
我懶得吭聲,大家都是聰明人,無謂再繞彎子。
他看了我半晌,我直視那雙藍色的瞳仁,不由感歎。每天經手的珠寶太多,我對寶石幾乎麻木,這雙眼卻比我見過的所有藍寶石更純淨。
偏偏這純淨下頭,藏著比寶石複雜千萬倍的人心。
「我果然沒有看錯,仝赤伯爵與傳說中不同。如此,堪為良助。」他拿起案上一個巴掌大的銅錘,敲響一口小巧的銅鍾,嗡嗡聲中,他淡淡笑了笑。
我全身一震。
這笑容……原本冰冷倨傲的國王笑起來立刻判若兩人,眉梢輕揚,上斜的眼角和微挑的唇角竟似帶著媚態!
我大汗,難怪他喜歡男人,這副情態,哪個女人經受得起!
正自胡思亂想,房門已應聲而開,一個高個子青年站在門口。
國王道:「見到他,你總該明白我的用意了?」
什麼意思?我眨眨眼,從上到下打量那青年,末了搖頭:「他是誰?」
「啊!」國王還未答話,那青年已狂叫起來,衝上來一把抓向我衣領,我擋,他再抓,我再擋。
青年接連兩下沒抓到,似乎不服氣,死死盯著我的胸口,猛的出手抓抓抓,我照樣擋擋擋。
兩人玩兒得不亦樂乎,直到國王在旁邊低喝一聲:「夠了!」,才依依不捨收回手來。
我低頭看了看平整的前襟,意思意思拍了兩下。
青年又怒,啪一聲甩過一件東西,我及時閃開,那東西摔到沙發上,卻是一副手套。
「你傷害了我的尊嚴!我,威爾登.休特羅.聖.阿羅卡斯,第七代沃特子爵!」青年憤怒的指著我:「向仝赤伯爵閣下要求決鬥!」
室內一時無聲。
我抬頭看著那個盛氣凌人的……沃特子爵,半晌,憋出一句話。
「你有槍嗎?」
「啊?」憤怒的表情轉為呆滯,「那是什麼?」
原來這裡沒有槍。我剛鬆了口氣,就見沃特子爵大步跨到書房角落,從一個長條形筐中抽出兩柄劍,依稀仿佛是擊劍比賽中的重劍。
他鐵青著臉走到我面前,把其中一柄劍的劍柄伸向我。
我看看弧形的劍柄,再看看他。
開什麼玩笑?
我站起身,繞到國王陛下書案前。
國王居然在微笑。
「呃……」我說。
「我無權阻止這場決鬥。」國王善解人意地猜到了我想說的話:「沃特子爵是為了貴族的尊嚴而戰,仝赤伯爵,你必須迎戰。」
我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可是答應了陛下的求婚,陛下捨得讓你的未婚妻冒生命危險?」
國王側首看了我一眼。
金髮又掃過我的臉頰,那雙眼角上斜的眸子媚意橫生,水波似藍色瞳仁向我勾了勾。
我的呼吸突然一窒。
猛地縮後拉開兩人的距離,我想我有些狼狽,咳嗽一聲,我道:「國王陛下還沒告訴我理由。」
他交疊雙手支住下顎,看住我道:「如果伯爵看到沃特子爵還猜不到我想說的話,我想我需要重新考慮,你是否擔當得起王后的尊位。」
現在再看,那雙眼那張臉如冰霜雕刻般無情,仿佛剛才一瞬只是幻覺。
我不怒反笑。
雖然早知道他圖謀的不是我這個人,這種反臉不認人的表現仍是讓我寒了一把。
這算是考驗?
過關,就升為王后。
敗了的話……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轉眸看沃特子爵……死的不過是浪蕩子仝赤伯爵,於他又有何損失?
我微笑著,盯住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劍柄。
決鬥的地點選在王宮的玫瑰園。
無數支長莖的玫瑰在風中招搖,我隨手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聞。
沃特子爵站在我對面,年輕的面孔上自信滿滿,輕蔑的眼光視我如死人。
不幸的是,我同意他的看法。
我在玫瑰花遮擋下苦笑。
國王作為監督,門魯是證人,兩人低聲商議一陣,國王道:「兩位準備好了嗎?」
沃特子爵向國王鞠了一躬,右手握劍凌空虛劃,我想他的意思是準備好了。
國王瞥向我,我把那朵玫瑰插進胸口口袋,若無其事地對他微笑。
藍眸閃了閃,轉了回去。
沃特子爵舉高劍,我也懶洋洋地拎起沈重的鐵劍,兩劍相交,發出一下細微的清脆聲響。
國王抬起手,等他的手放下,這場生死決鬥就正式開始。
我看了眼躍躍欲試沃特子爵,突然大叫:「等等!」
三人同時轉頭看我。
我先放下手裡的劍,捶捶被重劍折磨的肩膀,無辜地道:「我剛想起,我還沒吃早飯。」
三人的臉色齊刷刷青了。
我繼續說:「沃特子爵肯定吃早飯了,我覺得不公平。」
國王看向沃特子爵。
「沒有!」他漲紅臉道:「我趕著到皇宮見陛下,根本沒時間用早餐。」
國王點頭,又看我。
我無奈地點頭,舉起劍。
兩劍相交,國王的手從半空往下落——
「等等!」我又叫。
三雙殺氣騰騰的眼睛瞪向我。
我眨眼,再眨眨眼,小聲道:「那個,我們能不能吃過早飯再……」
國王笑了。
喝!我趕快轉眼直視前方,這笑容,魅惑中帶了殺氣,愈發豔媚入骨,看得人心癢難搔。
國王的手狠狠揮下,那架式簡直就是揮劍斬頭顱。
我只覺後頸冰涼,默念:我是正常男人,我只喜歡女人……沃特子爵的劍尖迎著日光刺來。
那握在手裡沈重冰冷的一把劍,看上去卻只有細細的劍鋒,劍身在刺出時還在微微顫抖。
如風中的玫瑰花枝。
我非常有詩意的想到這點,然後,後退。
我拖著劍後退,腳不沾地,一路退到玫瑰花叢中。
沃特子爵像是愣了,大概沒見過這種開局就逃的無賴式打法,頓了幾秒才想起要追。
我在玫瑰花叢中穿來穿去,鋒銳的刺劃破了我露在外面的皮膚,很疼。
一枝橫生的玫瑰花莖擋在我臉前,我探手抓住,故意使力,讓花刺沒入掌中。
痛啊,如記憶最深處與噩夢並生的痛楚……
為什麼這麼痛,還不醒?
這真的只是個夢?
我一咬牙,脫下白色外套掛在玫瑰花叢頂部,自己蹲下來縮成一團。
腳步聲漸漸接近,夾雜著低聲咒罵和痛呼,我很快看到沃特子爵的腳。
他奮不顧身衝過來。
一劍刺出。
他的劍穿透了我的外套,我的劍扎入他的腳掌。
呵呵,我笑著想,我是「通吃」伯嘛,當然不能忘了韋爵爺這招絕響。
沃特子爵痛極,低頭看到我,咬牙切齒罵:「卑鄙!」
我掏掏耳朵。
他呸地吐了口口水,又罵:「你這種人簡直是貴族的恥辱!」
我看了看扎在他腳掌上的劍,伸指彈劍身。
「啊!」他痛得慘叫,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一團。
我笑著道:「所謂尊嚴都是吃飽了撐著的人自己找死的藉口,真正的戰鬥只有一個目的——」
我在玫瑰花叢中站直身,任尖利的小刺劃破我單薄的衣衫,在我的臉上、身上留下無數傷痕。
「——贏。」
我望著那雙用最純淨的藍色掩蓋最複雜心緒的眼,輕聲道:「我贏了嗎?國王陛下。」
「你贏了。」他竟也走進玫瑰花叢,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我,停在我面前。
「不過,你還是必須自己猜出我想娶你的原因。」
拜託,我只是個賣珠寶的……我苦笑,腦子裡飛速過濾從卡拉奇那裡得到的訊息。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又痛又不敢拔劍的沃特子爵怒吼道:「該死的羅奈德,你搶走我的莎麗又拋棄她,現在還想裝作不認識我——」
「啊!」我一擊掌,回想起卡拉奇說過。仝赤伯爵搶了某人的未婚妻,還當眾羞辱過他,這個某人有個和伯爵一樣又臭又長的名字。
這跟國王有什麼關係?我疑惑,國王不可能對未婚妻那什麼,難道對沃特……
我搖搖頭,不對,身為最高權力者,兒女私情只是小事,權位才是重中之重。
眼前一亮,我想起一件事。
「仝赤伯爵……我的封地與沃特子爵的封地相鄰。而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鄰居,國王陛下的哥哥——奧羅傑公爵。」
話說到這份兒上意思很明白了,我閉嘴盯著國王的臉,打算一有異樣就跑先。
國王沒有怒,沒有笑,也沒有發呆。
他只是慢慢慢慢地伸出手,先是握住我腦後的一朵玫瑰,就勢按住我的後腦。
那朵玫瑰就緊緊挨到我臉上。
很癢,我側過臉躲閃,正好迎上他貼近的臉。
我望入那雙眼,有望進一整片天空的錯覺。
然後,他吻了我。
這個吻沒有任何感覺。
起碼對我而言,沒有憐惜、情意,甚至連色慾都沒有。
所以我沒有動。
國王的唇在我的唇上緩緩地廝磨,得不到我的回應,他像是有些生氣,藍眸兇惡地瞪我。
這麼近的距離,四目相對,他的眼光像重劍般刺過來。
我無處躲閃。
直刺入心。
痛。
國王放開我,吊著眼角審視我:「你在怕什麼?」
我搖頭。
「你的指甲快掐傷自己了。」
我鬆開握成拳的手。
他皺眉:「你還在害怕,我接近你的時候你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你到底在怕什麼?」
怕你。
我做不出翻白眼這種有損帥哥形象的事,眼見他還想嘮叨,走前一步,狠狠吻住他。
很好,這個世界清靜了。
我想我的吻技要高明許多,因為我們從唇的接觸進步為舌的糾纏,激烈到火星四濺。
這仍是不像個吻,更像場戰爭,我們使勁渾身解數想挑起對方的情慾,又想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的呼吸聲在我耳邊急促地響,我的呼吸聲響應他,緊貼的胸膛內,兩顆心臟用同一頻率跳動。
最後,我贏了。
國王一把推開我。
我抬起袖子,擦一擦唇邊的涎水,微笑。目光順著他的臉、頸項、胸膛、腰一路往下……
他猛地轉身往外走,搖曳的玫瑰花枝阻礙了他的前路,他一把抽出扎在沃特子爵腳背上的劍,刷一聲,柔韌的劍身繃得筆直,砍斷大片玫瑰。
他頭也不回地邁出玫瑰園。
身後的沃特子爵終於後知後覺地發出痛呼。
無數朵玫瑰花被劍砍飛到空中,我抬頭看著它們落下來,紫紅色的花瓣紛紛揚揚,演繹一場鋪天蓋地的死亡與妍麗。
此情此景,我只有一個想法。
捂住肚子,哀歎。
好餓啊。
遲到總比不到好,這頓遲來的早飯終於還是來了。
我被請到王宮招待貴賓的餐廳,坐在數十米長的長桌上用餐。
十分鐘後,沃特子爵腳上的傷口處理好,被人抬了進來。
我邊吃邊笑看他,他鐵青著臉就是不看我,刀叉與碗碟碰撞,發出驚人聲響。
侍立一旁的宮庭女侍看不下去了,走到他面前,假笑著柔聲道:「子爵,菜式不合口味嗎?」
沃特子爵立刻漲紅了臉,我悶笑。
再過十分鐘,國王陛下駕到。
我正在嚼一塊牛肉,抬眼看到他另換了一條褲子,忍不住大笑出聲,差點沒噎到。
國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是那種高高在上的眼神。我慢慢收斂笑容。
門魯跟著國王進來,輕咳一聲,女侍們立刻躬身行禮,隨他走出餐廳。
一室沈寂,我向後靠到高背椅上,手臂搭住椅背,瞇起眼望向窗口。
窗前垂著白紗簾,風起時紗簾輕輕飄動,窗外景致若隱若現。
沃特子爵放下手中食具,目光遲疑地在國王和我之間徘徊。
半晌,他囁嚅道:「陛下……」
國王看向他。
「我不願意跟仝赤伯爵合作……」他舔舔唇,大膽直視國王:「我不信任他!」
我笑了笑。
國王轉頭看我,冷冷的眼睛裡多了點嘲諷:「我理解你的感受,子爵,因為我也不信任他。」
「啊?可是陛下……」
「封地是開國之初定下的,由襲承爵位者繼承,即使是我也無權更改。」他沈聲道:「所以我必須娶他。當他的利益與我的利益緊緊相連時,我們可以學著互相信任。」
換言之就是非讓我跟他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無語。腦子裡開始回想卡拉奇講述的政治局勢,只大約記得奧羅傑公爵擁有貴族中面積最大的封地,蓄養自己的軍隊,兵強馬壯,對王位虎視眈眈。
……古今中外的謀朝篡位者打的算盤都差不多,在上位者的對策更是毫無新意。
我打了個呵欠。
國王道:「我們先訂婚,半個月後舉行訂婚典禮,伯爵以未來王后的身份回到封地等我迎娶。就近留意奧羅傑公爵的動態。」
「要等多久?」我懶洋洋的問,我可不是王寶釧,有興趣苦等一個男人十八年。
「一年。」藍眸眼角又開始上斜:「我會在一年之內想辦法解除公爵的兵權。」
「哦……」我拖長聲調:「如果成功,我就沒有利用價值,陛下還會不會娶我?」失敗就不用提了,肯定大家一起死。
藍眸突然變得很深,深深地凝視我,我訝異地看他,他已經別過頭。
居然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沃特子爵不屑的睨了我一眼,問道:「陛下,我的任務是什麼?」
國王沒有反應,沃特子爵又叫了聲,他才像忽然醒過神,兩人低聲商議起來。
我聽了一會兒,卻是行軍打仗的話題,原來這個傻乎乎的子爵還頗有些軍事才能。
漸漸不知所云,懶得再聽,我拿起桌上的一瓶紅酒,自斟自飲,一邊摸出口袋裡的小抄,慢慢看起來。
小抄是我昨晚硬逼卡拉奇替我準備的,包括這個似夢非夢時空的背景和我身為貴族須知的常識。
原來這個時空比較簡單,總共才四個國家,分別為「金之離國」,「木之椽國」,「水之魂國」,然後就是我所在的「神隱王國」。
不過再少的國家也是國家,就免不了戰爭,也就有類似中國古代戰國時「合縱、連橫」之類的東西。
這四國中,金國和木國位於大陸西邊,因為相鄰,領土糾紛和其他亂七八糟的糾紛引起戰爭頻頻,於是又都向外發展盟友。
金國的盟友是水國,水國是所有國家中最強盛的,可惜國內統治層的神權、軍權、君權一直爭鬥不休,給了他國可乘之機。
而木國的盟友,根據排除法,就是身為仝赤伯爵的我親愛的祖國……
正看到精彩處,酒沒了,我想也不想地橫過半身去拿國王面前那瓶酒。
啪,手被抓住。
我的心思從小抄上稍稍轉回來,抬眼望去,國王藍色的眼角上吊的眼睛緊緊吸住我。
……這種看獵物般的眼神……
我眨了眨眼,微笑。
正想說話,砰一聲巨響,餐廳的門被人重重撞開。
三人轉頭看去,見門魯跌跌撞撞的衝進來。
「陛下!」他驚惶的看著國王,竟沒注意到我幾乎半趴在桌面上,一隻手還在國王掌中。
「聖物……」他說了兩個字,國王已經放開我站起身,我抬頭看著他冰冷倨傲的臉,耳邊聽到門魯帶著哭腔的聲音。
「聖物失竊了!」
國王匆匆前行,門魯帶領一堆侍從跟在後面,最後面是慢條斯理的我。
我一面走一邊在小抄上尋找有關「聖物」的介紹。
有了。
大陸上四國信仰一個共同的神——白羽大帝。傳說白羽大帝離開人間時給每個國家遺留下一件法器,作為定國的聖物。也就是說,聖物是國運的象徵,聖物失竊,是關係國家命運的大事。
我再次被他們領著穿過王宮左翼,經過三條長長的走廊,再繞過兩個噴水池,終於停在一座神殿前。
我抬頭看近七層樓高的殿頂,發現日已西斜,淡紅色的夕照映得神殿愈顯巍峨。
殿前一個人也沒有,殿門半開著,夕陽把門的影子拉得很長,深深地投進去。
國王佇立殿前,回過頭。
看我。
我瞇起眼,看著夕照的淡紅在他金色的髮上閃耀。
他說:「你跟我進去。」
我無可不可的聳肩,你是老大,當然你說了算。
本以為還是一大幫子人湧進門,誰知門魯帶了侍從恭恭敬敬地守在殿外,只有國王和我一前一後走進去。
腳步聲響在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
殿內沒有燃燭,唯一的光源是門口和天窗透進的天光,有個人背對我們站在黑暗中。
「艾森,我來了。」國王叫他,我看了眼他的背影——倒是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親切的常人口吻說話。
那人頓了片刻,緩緩轉過身。
光線太暗淡,我看不清他的臉。
「拜見陛下。」
他的聲音低沈柔和,極負感染力,是適合演說的聲音。
國王走近他,兩人在黑暗中低語。
我自顧東張西望,殿內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耳邊聽到他們交談,偶爾冒出「聖物」、「奧羅傑公爵」之類的敏感字眼。
就像國王說的,他從未信任過我,所以我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去加入他們的談話。事實上我還奇怪,他為什麼要帶我進來?
我昂頭看神殿高高的穹頂,天窗投進來的光愈發昏暗。
夜來了。
腳步聲接近,我低頭看著國王從我身邊經過,正想跟上去,身後有人道:「請等一等。」
我繼續走。
國王在前面猛地掉過頭,咬牙道:「你給我站住!」
我只好站住。
看著他一個人走出大殿,站在門外初臨的夜色中。
身後那人發出一陣笑聲,道:「很難得啊,能讓伊底亞斯失控。」
伊底亞斯?我怔了下才想起是國王的名字,又聽到他道:「『仝赤伯爵』,你……究竟是什麼人?」
心臟在胸中劇烈跳動,我沒有回頭。
「有些事只能說是白羽大帝的旨意,」他繼續道:「比如上任國王希望伊底亞斯和奧羅傑公爵能和平共處,刻意將奧羅傑公爵的封地遠離首都,並讓他立誓不奉詔絕不離開……沒想到反而更激起他反叛之心。伊底亞斯登基三年,奧羅傑公爵羽翼已豐,隨時可能出兵。我本來以為他會耐心等待一個契機,沒想到……」
「聖物失竊,證明國王失德。」他歎息:「奧羅傑公爵為自己創造了契機。」
身後衣衫悉簌聲響,那人似乎轉過身,柔和的道:「你去吧,希望你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我又等了會兒,他不再出聲,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慢慢走出大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心不在焉,神官似乎隱晦地暗示,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事情越來越複雜,先前還指望能猛不丁從夢裡回到現實,漸漸已經開始懷疑一切不是夢……如果真的不是夢……我抬頭看著前方國王脊梁筆挺的身影……我真的要「嫁」給這個男人?
是的,我別無選擇。
國王認定聖物被盜是奧羅傑公爵的陰謀,為了穩定局勢,一面封鎖聖物失竊的消息,一面提前準備訂婚典禮。
七天後,訂婚典禮在神隱王宮大廳——就是王子選妃舞會現場舉行。
這七天裡我設想過逃跑,不過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現代人,離了伯爵府靠什麼活?
國王沒給我思想鬥爭的機會,他派兵團團圍住伯爵府,我一看那陣勢,摸摸鼻子,安心等著當新娘。
七天後,按曆是神隱王朝二二七年四月七日,訂婚典禮舉行當日。
王宮的儀仗隊從凌晨五點就開始在門外吹打,嘹亮的號聲和短促的鼓點把我吵醒,我打個呵欠,趴到窗口往外看。
這一眼出去,張大的口差點兒再也合不攏。
伯爵府外擠擠挨挨全是人,目測怕是成千上萬,一個個仰頭上望,見我在窗口出現,歡呼聲如禮花般爆發出來!
「是王后!」
「王后萬歲!」
我沒刷牙沒洗臉,眼角掛著眼屎,呆呆地站著聽那一陣陣排山而來的歡呼。
號聲拔高一個音階,長長地拖著,我不由自主抬頭,似乎能在黎明泛白的天空看到那如有實質的號音繚繚飛升
臥室的門打開,卡拉奇的聲音一如平日,沒有半點起伏。
「伯爵大人,請更衣。」
王宮派來四匹白馬拉的馬車,馬頭上還戴著金冠。我站在車旁看了那打扮詭異的馬半天,搖搖頭坐了進去。
馬車微微搖晃著向前行駛,皇宮儀仗隊和騎兵包圍在車旁,再週邊是興奮的民眾。
嘈雜喧囂傳入車廂,車內兩個人卻異常安靜。
卡拉奇依然隨侍在側,我看了看他木無表情的臉,實在提不起談話的興致。
說不緊張是假的。
身為男人卻嫁給另一個男人,就算是夢……我低垂眼眸,看著自己交叉的十指。
這不是夢吧。
如果不能醒來,就不是夢,而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我的手指很瘦,皮包骨頭的感覺。我細細摸索著左手無名指根部,很快,將有一個戒指套上去。
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結婚,連幻想也不曾。很久很久以前,我已不再幻想。
什麼是婚姻?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怎樣才能牽扯到一起,怎樣才能不離不棄?
馬車外的民眾突然齊聲高喊:「國王萬歲!王后萬歲!神隱王國萬歲!」
車輪似乎硌到硬物,顛簸了下,騎兵朝車窗裡望,問道:「您沒事吧?」
我不答。卡拉奇代我應道:「伯爵大人無恙。」
騎兵點點頭,和卡拉奇商議了幾句抵達王宮後的行動步驟。
我徐徐躺下,翻過身,將臉埋進柔軟的墊子裡。
右手握住左手,壓在胸前。
七點三十二分,抵達王宮。
禮炮鳴響,青天白日居然放了禮花。
卡拉奇拉開馬車門,跳下去和王宮侍從一起把紅地毯直鋪到馬車踏腳下。
我端坐在車門前,耳邊儀仗隊奏出的音樂和民眾的歡呼聲漸漸地微弱下來,短促的禮炮結束,煙花在白晝的天空慘澹地散開,落下。
國王的近身衛隊再次在紅地毯兩邊列隊,寒光閃爍的佩劍交織在甬道上空。
甬道那頭,高高的臺階頂端,王宮門前。
我抬起頭,看著孤身立在高處的國王。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臉隱在衛隊高舉的佩劍後,身後是五米多高的宮門,襯得那般修長身軀也弱小起來。
宮門大敞,如此明亮陽光仍看不清深邃內在,整個龐大的王宮如一個盤踞的怪獸,張開巨口伺機而噬。
我瞇起眼,看著國王一步步踏著紅地毯走下臺階,穿過甬道,在全場的寂靜中,走近馬車。
停在我面前。
視線轉為平視,我看著那雙藍色的眼,很難得眼角沒有吊起來,金髮也一絲不苟地繫在腦後,露出如精雕細琢的完美容貌。
我想他也在審視我,對視數秒後,他向我微微躬身,左手背到腰後,右手攤掌伸出。
我愣住,什麼意思?
卡拉奇在車邊咳嗽一聲,木然道:「伯爵大人,把您的左手給陛下。」
我忽然醒悟,忍不住噗嗤笑出來,拜託,我又不是女人!
國王低著的頭抬了下,眼神如刀剜我一眼。
啊啊,眼角又吊起來了!
我笑著伸左手放在他的右手掌心,他立刻收攏五指狠狠捏緊,臉抬起來,故作深情款款的微笑。
我忍痛保持笑容,被他「扶」下車。侍女攬著盛滿玫瑰花瓣的小籃在前面灑花引路,兩人並肩緩緩穿過佩劍甬道,拾級而上。
國王目視前方,笑著低聲道:「記得伯爵說過,戰鬥的目的只是為了贏,我忽然想知道,今天的贏家是誰?」
我笑著左右顧盼,學他不動嘴唇出聲:「怎麼在國王眼裡,婚姻也是一場戰爭?」
我們攜手走上臺階頂部,轉身面對人群,揮手。
人群又開始歡騰喧嘩,侍從拉開預前準備好的鴿子籠門,數百隻鴿子爭先恐後湧出,撲騰騰飛到空中。
灰白色的鳥羽飄飛在風中時,我轉頭看國王。
他正昂頭望著振翅而飛的鴿群,面上不復冷傲或譏誚,瞳內還有隱憂,神色間卻盡是躊躇滿志。
我轉開視線,習慣性想把雙手插進褲袋裡,左手輕輕一動,卻被人握得更緊。
我怔了下,國王忽然舉高我們交握的手,一瞬間,剛才還沸騰的人群又立刻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望向他們的王。
「親愛的臣民們,感謝你們來參加我的訂婚典禮。」國王朗聲道:「今天,我和仝赤伯爵將在白羽大帝見證下訂立婚約。而在之前,此時此刻,我,神隱王國第十四代的王,願以我和我未來王后的名義起誓,我們將終身為守護王國和你們而盡心竭力!白羽大帝在上,所有災劫我們願親身擔承,只求大帝佑我國泰民安!」
話音落下,人群靜默了幾秒,陡然爆出前所未有的狂熱歡呼,「萬歲」此起彼伏,人們把手邊一切能扔的東西都拋向天空,一時出現無數帽子、頭巾在空中飛舞的奇景!
我保持著笑容,嘴角卻有點抽搐,國王得意洋洋地繼續抓著我的手在空中揮,我吞了口口水,道:「靠!」
低而微弱的咒罵,像一聲歎息,輕易淹沒在潮水般湧來的歡呼中。
訂婚儀式異常簡單:我和國王在一個據說代表白羽大帝的神官見證下互相發誓忠誠,交換戒指,神官宣佈禮成——整個過程不到三十分鐘。
相比訂婚儀式的輕鬆,夜裡的慶祝宴會卻令我頭疼。
充斥著貴族的宴會,熟悉的衣香鬢影歌舞飛觴,依稀是我第一夜遇見仙蒂的光景。除了男人們由厭棄避開我改成僵硬地微笑行禮,女人們不再蜂擁而上,其餘真是沒有變化。
甚至……我抬起頭,看著碩大的水晶吊燈,微微一笑。
國王和我先還掛著笑容聽各式各樣的祝福和阿諛奉承,漸漸地開始不耐煩。所以樂隊奏響舞曲時,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國王向我伸出手,我迅速握住他的手,兩人向身旁幾個好不容易停止滔滔不絕廢話的貴族笑了笑,並肩走進舞池。
音樂是華爾茲,我們同時攬住對方的腰時才意識到這點,尷尬的互望一眼。
兩個男人的華爾茲……高難度啊……
我歎了口氣,認命地收回手,改放到他的肩上。
國王盯了我一眼,眼角上斜地微微一笑,燭光下,那股子媚意又染上他俊美面孔,不等我順過氣,他已拉了我滑到大廳中心,起舞。
華爾茲舒緩優雅的樂曲中,我們腳不沾地似的一圈一圈舞動,我被迫跳女步,被另一個男人帶著起舞,眼前近處是他的面孔,清清楚楚,似乎透過瞳仁映入腦中的面孔……
一曲即罷,滿堂掌聲,我們微笑著答禮,樂聲又起,貴族們一對對入場舞蹈,裙擺飛揚。
國王還抓著我的手,我輕輕抽動,他不放,我使勁,一把抽出來。
笑容立刻僵在那張臉上,我低下頭,道:「抱歉,我先離開一會兒。」
不等他回答,我轉身繞過幾對跳舞的男女,擠進人群,對所有的招呼聲充耳不聞,近乎粗魯地撥開擋路的人影。直到身邊的人漸漸稀疏,我才緩下腳步。
這才發現已走到牆邊落地窗前,正是那一夜站立的位置。
我失笑,果然,只有這個位置才是適合我的嗎?
身體靠住牆,伸手拉開領巾,我貪婪地深吸一口外面花園的新鮮空氣,試圖平息心裡莫名的煩躁和不合時宜的……慾火……
「靠!」我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額,卻沒能拍掉腦中的綺麗幻想,只是一個微笑……因為一個笑容,我竟對國王產生慾望!
醒醒吧,宋家明,我繼續拍著前額,對方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知真實還是虛幻的人物!
靠著冰冷的牆壁發了會兒呆,忽見一個侍者端著酒杯經過,我正好口乾舌燥,忙向他招了招手。
他停住腳,看了看我,又指指自己,神色古怪。
我皺眉,有些不耐煩地點頭。
侍者歎氣,像認命了似地拖著腳步走過來。當我伸手拿酒杯時,他又歎了口氣,道:「伯爵好眼力,連續三次看穿我的偽裝,難怪公爵如此倚重。」
我的手一抖,差點拿不穩酒杯,忙定了定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拈住空的水晶杯,我舉起它對準吊燈,看著扭曲的光芒,狀似隨意地道:「你說的公爵……是奧羅傑公爵?」
侍者若有深意的一笑:「伯爵又何必明知故問?」
我輕輕哼了聲,道:「知道當然不會問,我問,就代表不知道。」我轉身從他身旁擦過,隨手把酒杯塞還:「離我遠點,我不想再看見你。」
侍者愣住,我徑自走開,身後腳步聲響,他追上來叫道:「伯爵大人!」
我皺了皺眉,低叱:「滾開!」
「可是……」
「仝赤伯爵大人!」女聲打斷他的話,我凝眸向前方款款走來的一對璧人。先看到王子那張與國王相似的俊美高傲面孔,再看向旁邊的女子。
不出所料,是我穿了鳳袍也不像公主的妹妹。
我微笑,張開雙臂。
仙蒂也笑了,這一次她走上前,被我一把抱住。
我抱住她軟軟小小的身體,頭枕在她肩上,嗅到熟悉的少女香氣,所有的負面情緒一瞬間遠去,心裡平靜得近乎安詳。
「王子對妳好嗎?」
「嗯。」
「什麼時候結婚?」
「等你和國王的訂婚宴過後……謝謝……」她在我耳邊輕聲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記住,我對妳好是應該的,因為——」我依依不捨地放開她,微笑著看她的眼睛:「——妳是我妹妹。」
仙蒂感動地看著我,我正暗自得意於「好哥哥」的高大形象,旁邊傳來一聲冷哼。
還有誰?當然是個性也很像國王的王子殿下。
王子走過來托住仙蒂的手肘,不善地盯著我道:「仙蒂的身世王叔已經查明,仝赤伯爵不用堅持她是你妹妹!」
我瞟了他一眼,雖然他是仙蒂選的,但是……搶走妹妹的小屁孩兒……哼!
懶得理他,我回頭看了看,那侍者早已不知不覺溜走,於是也轉身走開。
慢慢地,一步一步離開安全的窗邊,走進人影幢幢的大廳深處。
那侍者言下之意,仝赤伯爵與奧羅傑公爵的關係並不簡單,國王那點小心意搞不好早被人家算計在內……可是,那與我何干?我還沒有弄清自己的定位,除了仙蒂,我什麼都沒興趣。我忽然想起,如果這個時空發生的一切不是虛幻,那麼,另一個世界裡的宋家明怎樣了?
我想像自己失蹤所能造成的後果,不外乎是上司奇怪同事擔心家茜憂急……終有一日,所有的人都會忘記。
我在人群中穿行,穿過那些笑臉與話語,明明人聲嘈雜,明明燭光熾亮音樂美妙……我卻覺得像獨自一人在曠野中行走。片刻前在仙蒂懷中得回的平靜漸漸轉成一種淒涼,就像、就像十五歲那年一個人在街頭奔跑……在黑暗的夜裡茫茫不辨前方的奔跑……
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國王微慍的面孔逼到近處,壓低聲音責問:「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抬頭看著那雙藍色的眼睛,眼角上吊,顯得有點凶,很有些媚,瞪人的時候像在勾引。
一股熱度從小腹升起,溫暖的情慾的浪潮席捲全身,只是一瞬間,我決定放縱自己,今夜我淒涼寂寞無法自控。
我抬起一隻手,指尖擦過他的唇,低聲道:「我在房間等你。」
他呆在當地,我輕輕微笑,雙手插在褲袋裡,從容走開。
我一個人走開,卻清楚知道,這一夜,我不會孤單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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