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緒三十四年(一九0八年)深秋,天津。


英租界內一派繁囂熱鬧的場面。大清早禮炮就霹靂啪啦從維多利亞道響到了咪哆士道,穿戴一新的鼓樂隊精神抖擻地來回吹奏著,吸引眾人佇足觀望,其間夾雜著不少好奇的詢問:「好傢伙!誰有那麼大排場?該不是皇上駕臨了吧?」知曉的人連忙答:「別瞎說,哪是皇上,是總督大人!」

原來這日正是杜夔隆在利順德大飯店內做五十大壽,他自十六年前中進士之後便似平步青雲,從見習軍機、署理兵部尚書、直隸按察使、欽差大臣,逕直升到了如今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傳聞此人極有手腕,面慈心冷,遭其彈劾排擠者頗眾,受其迫害或牽連而命喪黃泉的普羅大眾更是不計其數。

天高皇帝遠的,比起那皇帝老兒,倒是這總督大人更叫人心生惶恐。詢問者唯唯應諾,不敢再多言語。

如此這般折騰了大半日,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時,各級官員和外國使節已陸陸續續來到飯店大廳,一時間辮子大褂和西裝禮服齊聚一堂,作揖的與講洋文的互道晚安,好不有趣。

杜夔隆的好幾個親衛軍官齊刷刷立在大廳兩側,負責檢查客人的隨身物品。黝黑臉龐嵌小眼睛的是他的親信林世昌,正邊翻看邊向客人解釋:「近日反賊猖獗,北上作亂,總督大人為保各國貴客周全,不得不出此下策。請多多包涵!」眾人雖不情願,但礙於總督面子,也不好多抱怨什麼,只得一一去檢查了。

許惟鈞被檢查完,扶了扶眼鏡,隨高田領事和夫人步上樓梯。天花板雖高,但額頭仍在水晶大吊燈當頭當面的照射下滲出汗珠,他用力吸口氣,將汗濕的掌心在木製扶梯上掖了掖,登上最後一個臺階。

這層是英式宴會廳,此刻已張燈結綵,鮮紅壽字霸氣地占了主桌後半面牆。高田領事望見了從北京趕來的日本總領事本野先生,忙攜著夫人去打招呼。他默默退到一邊。環顧四周,賓客們多在旁廳飲酒聊天,鮮有入席的,想是這杜夔隆還未到。

他定了定神,走向一側吧台。

「先生,要喝點什麼?」酒保殷勤問道。

許惟鈞將右手放在吧臺上拍了拍:「一杯伏特加。」

「哦,餐前喝伏特加太烈了,先生。請允許我向您推薦,這些是今早剛從法國運來的葡萄酒。」他指向其中一瓶,「而這瓶,是最好的。」

「好,我要一杯。」他點點頭。

酒保倒完酒,把酒杯和杯墊移到他手中。

許惟鈞小心接過,一手輕搖酒杯,另一手摸到杯墊下的物事,迅速捏在手心。他淺酌了幾口,將酒杯放回吧台,抬眼對上酒保的臉——似乎還比自己年輕幾歲,卻是同樣的堅定和無畏。

「回頭見。」他微笑著轉身。

「祝您好運,先生。」酒保欠欠身,目送他離去。

許惟鈞回到領事身旁站了會兒,注意到高田與本野夫婦四人相談甚歡,根本沒空理會自己的舉動。

正是時候!

他佯裝找洗手間,離開宴會廳後迅速閃到走廊另一頭的客房部,把手中捏得濡濕的物事攤在手心:鑰匙!剛剛酒保指的是從左數起第三瓶——是二0三室的鑰匙!他朝走廊左右望過,確定無人後才把門打開。

這是個空房間,入住的客人似乎剛離開,床單被罩還沒換,枕頭皺巴巴地耷拉在床邊。他彎腰看床底下,果然,暗處橫放著個皮箱子。他拖出來打開:一件水灰色長衫,一頂同色西式呢帽,一根普通的花梨木拐杖,最下面的是把手槍。

M九六式菲德勒半自動手槍,他最熟悉的槍型。握在手裡掂了掂,仔細檢查過保險閘和子彈後,立刻插入了西裝內袋,貼在胸前,「突突突」心臟跳動聲音越發清晰起來。

一切收拾停當後,他輕輕地打開一條門縫,屏息聽了陣,只聞宴會廳內一陣喧囂,鼓樂齊鳴,應是杜夔隆到了!

下次再進這個房間,就該是行動已經成功的時候了。他心道,快步走到房外,轉身鎖上了門。


杜夔隆身著寬袍朝服,挺胸腆肚被五房太太們簇擁著走進宴會廳,接受著八方來賓祝賀,風光是風光,卻再也尋不到十年前中進士時的文人氣派了。

只見杜夔隆站到「壽」字牆前,兩手一拱,哈哈笑道:「杜某來遲啦!請各位海涵!為賠罪,除了好酒好菜,杜某還備了好戲,務必使各位貴客吃好玩好!皇恩浩蕩,太后娘娘與聖上知曉我已入知天命之年,特准我此次回故里過壽,見到有那麼多中外朋友陪我這老頭子吃飯,怎不讓杜某感懷!」說著垂下眼來,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太太們忙扶著他坐下,加上杜家的幾個年輕少爺小姐,正好坐滿一桌。

林世昌貼身護在一旁,後頭還跟著十多個衛兵,均是便服打扮,腰挎長刀,肩背漢陽造步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會場四周,與熱鬧喜慶的氛圍格格不入。

許惟鈞隨高田夫婦入席,正巧就在主桌右側。他做著翻譯,腦中卻在不停計量:什麼時候?該在什麼時候?

菜一道道上,每一味都是海天奇珍,眾賓客嘖嘖稱讚,紛紛上前向杜夔隆敬酒道賀。高田領事亦攙著夫人走上前去,許惟鈞緊隨其後,起身時暗暗撫過胸前藏槍的位置。

就是現在!

一聲開闊悠長的嗩吶聲在他身後響起又落下,角兒叫了聲板,四周一片叫好聲。他恍若未聞,一步步朝主桌走去。

此時,杜夔隆身旁已圍繞著一群達官貴人,高田與夫人在旁一站,恰好擋住林世昌的視線。他湊上前去,作勢要為高田他們翻譯,手已慢慢探向內袋——

「這是哪齣戲啊?」

手臂上突然被把摺扇輕輕一拍,許惟鈞悚然一驚,循著扇背,低頭望見身旁坐了位男子,不過廿四五歲年紀,粗重眉頭,修長眼眸,穿著襲水青墨色錦緞袍子,一派富貴公子的神氣。

見他呆望著自己,男子笑道:「我看的戲少。」

許惟鈞舒一口氣,轉身看了眼正對著大廳的戲臺,答道:「這是俞端笙俞老闆的《羅成叫關》。」

臺上正唱:『拔寶劍,割白袍,修書長安。銀牙一咬中指破。』

時機不過一瞬,轉眼即逝。

高田夫婦已打完招呼欲回座觀戲,許惟鈞只得再尋機會,臨走朝那男子看一眼,頗有惱恨之意。卻見他仍是溫和笑著:「果真好戲!」

俞端笙端著身段,唱腔盡顯豪邁與蒼涼:『從辰時殺到午時整,午時又殺近黃昏。連殺四門我的力已盡……』

一曲唱畢,掌聲雷動。

有人趁機進言:「這先鋒官羅成不就是大人您麼?為國家社稷鞠躬盡瘁啊!」

說得這杜夔隆瞇花眼笑,直說要重賞戲班子。

也未等掌聲消停,鑼聲又起來了。緊跟著是京城來的名伶曾漱芳獻演《彩樓配》,王寶釧搭彩樓擇夫巧逢薛平貴。許惟鈞想起這本是自己幼時最喜與母親一同觀看的戲,直到現在還記得青衣俏生生唱出『倘若姻緣你有份,就是天臺路上的人。你若是不來失了信,是忘恩無義的人』兩句,好生嬌純得意,此時卻再無心神觀賞,只是默默坐著,竭力壓制心中焦憤。

宴會已近尾聲,倘若依舊找不到下手的時機,難不成真要將這次行動取消嗎?


直至夜深,秋風漸起。廳內已是酒酣飯飽。許惟鈞悄悄握住了槍把。

不殺杜夔隆,誓不回家鄉。這是他離開廣州時許下的諾言,如今到了應誓的時候了!

杜夔隆也已用餐完畢,捏起餐巾抹了抹嘴,側身向林世昌囑咐幾句。林世昌連忙對一旁的衛兵做了個手勢,隨即大廳內的側燈與花燈盡數熄滅,獨留正中大吊燈一盞。

賓客正訝異,忽聞外頭轟隆一聲,竟是十幾朵大紅牡丹在半空中怒放。眾人歡呼起來,爭相湧到露臺和窗前眺望空中。杜夔隆也被簇擁到露臺正中,樂呵呵地對著太太們說著什麼。

許惟鈞擠入人群,步步朝他靠近。

眾人目光追隨著空中火花的升騰與散落,歡笑聲四起。他再容不得自己有片刻猶豫,拔槍就朝天花板射去。大吊燈匡啷啷應聲墜下,水晶瓔珞四濺,在他臉上劃出幾絲血痕。

一瞬間,屋內是死一般的靜默。

唯有窗外煙花依舊絢爛盛放,色彩交織間,在人們惶恐的臉孔上幻化出重重光影,異樣可怖至極。

幾秒鐘後,人們終於反映過來,驚叫著四處逃散。衛兵們忙將杜夔隆和家眷團團圍在當中,林世昌伏下身子,掏出了一支手槍。

借助黑暗,許惟鈞趨前幾步,目光牢牢釘住杜夔隆一人,抬臂連發四槍,轉身混入人潮。

「刺客!有刺客!」林世昌大喝一聲,縱身向前,再不顧滿室皆是高官貴胄,舉槍就射。

子彈擦著許惟鈞耳畔嗖嗖嗖飛過,突然,肩頭襲來一陣劇痛。他一個趔趄,直覺去捂,熱烘烘的液體早已滲透襯衣。他咬緊牙關,直起身子,腳下不敢多作停留,掙扎著朝宴會廳門外跑去。

身後隱隱傳來女人們尖利的哭喊聲:「老爺!老爺!哎呀呀,總督大人中槍啦!」

成功了!他喘息起來,難掩唇邊笑意。

只要,只要撐到二0三室。他想,裡頭有更換的服裝。他會順利逃出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想起把側燈打開。原先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彷彿美夢一場,如今廳內徒留狼藉一片。衛兵們都鬧哄哄得追趕了出去,杜夔隆也被太太們哭哭啼啼地送去急救。

沒人注意到,有個人一直坐在吧台前,方才的一切盡入眼底。

「真想祝他年年有今日啊。」他對著那個鮮紅壽字,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不過真可惜,恐怕沒這機會了。」他放下酒杯,揮了揮指尖,身旁一名親隨連忙俯下身子。

「如琛。」只聽他低聲道,「找到他,可別讓林世昌的人搶了先。」

這個被喚作「如琛」的男子較其稍稍年長,態度卻是極為恭敬,只見他微微頷首,正要離去。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微笑起來:「《羅成叫關》可真是齣絕妙好戲,別忘了明日給俞端笙俞老闆送籃水果,給他壓壓驚。」


他出生在蘇南臨江小鎮,祖上追溯至乾隆年間曾出過一個撫台兩個知縣,當時亦算是繁盛大族,可惜很快沒落,百餘年間只有個祖父輩的做過當地知府的師爺,其後便是人丁寥寥,再也無力振興家業。

他是家中獨子,父親這一房的唯一承繼,未等識字就懂得念「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常常逗得叔伯嬸嬸們哈哈笑。

父親卻不常笑,自打他記事起總共見他開心過兩回。一次是他少年時初次應試便中了秀才,父親破天荒溫了兩壺黃酒,喝得有滋有味的,臨了還笑著對母親說:「我們家要出狀元啦。」

哪知朝廷次年就頒下詔來,取消一切科舉考試,他只得去考了庚款留學的名額,同樣一試即中,通知下來的那天,父親又高興了一回,跟他說:「做不成狀元,留了洋也是一樣有出息的!快,快把消息告訴你媽去!」

他朗朗應著,找過了臥室廚房小花園卻通通不見母親蹤影,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晃眼,母親不就站在眼前麼?著她常穿的青靛色寬袖長袍子,笑吟吟地說:「維均,我的兒子,什麼時候才回得家來?」

他心頭一酸,幾欲落下淚來,再定睛開,已不見母親身影。他就這樣獨個兒站著,四周空落落的,只聽得見瑟瑟風聲。他有些害怕,就像幼年時逛燈會與父母走散時獨自站在街中的那種害怕。

他用力大喊了一聲「媽」,傳入耳中卻是那般低不可聞。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只覺疼痛再度襲來……

許惟鈞倏地睜開眼,終於憶起了一切——

他左肩中槍了,這裡是利順德飯店二0三室,他是在昏迷前硬撐著回到房間的。

房內漆黑一片,他連忙摸了摸口袋,鑰匙還在。他又趔趄著下床,確認房門已鎖好後再跌回床鋪,摸索著扯裂了身側的被單,胡亂撕了一條纏在肩頭傷口上,用嘴咬著,紮緊了。

他喘了口氣,想閉上眼再休息片刻,只是疼痛難耐,他再也睡不著了。

汗珠順著臉龐簌簌落落滾下來,襯衫早已濕透了,半是汗半是血。他的視線愈發模糊,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自己又在這兒待了多久,只覺周身冰冷,好似體內血液已流了個乾淨。

他蹭到床角,挺起胸膛撐住床欄,用右手輕輕掀開窗簾一角,一瞬間,薄薄的晨曦穿越縫隙漫入室內,撕裂了黑暗。

他深吸了口氣,混合著屬於清晨和新生的氣體。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儘快!


與二0三室相隔不遠的總督套間內,燈火通明。

「利順德門口的三條道上都設了關卡,無論男女老少要出去通通要經過搜身盤查。」錢如琛把剛打探回來的消息一一回報,「路邊兩側的店鋪也在挨家挨戶地搜……」

面前的男人卻似心不在焉地聽著,用絲綢方帕擦拭著一支銀色的小型勃郎寧手槍,不時瞇起眼觀賞槍身上的精緻紋理。

「這麼說,還沒搜到?」他懶懶開口,朝手槍柄上哈了口氣。

「沒呢。我們的人也在暗中查訪,可是至今一無所獲。」錢如琛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停止了擦拭,把槍插入袋中,抬起臉來對著錢如琛:「查過飯店沒有?」

「您是指……利順德飯店?」錢如琛訝異道,「這兒住的可都是達官貴人,我們的人又都集中在這兒,刺客怎會……」

「怎會那麼傻?」他笑道。

「小人不敢!」錢如琛誠惶誠恐。

他並不在意,只是囑咐道:「我要所有住店客人的名單。」

「是!」錢如琛快步退了出去,不多一陣就抱著客人名冊回來了。

他已站起身,踱到窗前,望見發白的天邊已夾雜著幾朵紅雲:「翻到最近一頁,念於我聽。」

「二0一室本野總領事與夫人,二0三室四川步軍統領高程安,二0四室直隸布政使劉福全,二0七室法蘭西人保羅賓森先生與夫人,二0八室……」錢如琛把客人名字讀完,站在一旁等待他下命令。

「如琛,你猜那刺客藏身何處呢?」他轉過身來,唇畔浮現笑意。

「小的愚笨,猜不出!」錢如琛忙欠一欠身。

「他們可都是老頭子的貴賓,照原定計劃,今日裡要去大沽欣賞新到的戰艦,明天還要回保定總督府邸赴宴。你說他們會不會今天就退房呢?」他接過客人名冊,逐行查閱。

半晌,只聽他把名冊啪得合上丟於一邊,朗聲笑道:「走,如琛,我們請這位步軍統領高大人吃早茶去!」


許維均取下偽裝用的金邊眼鏡,把皮箱內的衫子換上。為避免連累為他訂房和準備槍支衣服的前應,他把血衣用剩下的被單裹了,塞在窗臺靠外的雨簷上。可這一動又扯到傷口,他皺下眉,似乎感到血液又在漸漸滲出。這衣服撐不了多久了。

戴上呢帽,手執拐杖,打開了門。走廊裡空無一人,他鬆了口氣,壓低帽簷,裝作腿腳不便,一歪一扭地出了門。

此刻已值卯時,兩側壁燈早已悄然熄滅,長而狹的走廊顯得更為幽暗閉塞,遠遠地望不見出口,彷彿永不能到達終點。

起先,他只能聽見自己雙腿參差緩重不一的步伐,接著,又有腳步聲加了進來,好像有兩人在身後不遠處不急不緩地踱步。他有意加快幾步,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似乎加快,也更近了。

誰?是來抓他的嗎?他們發現他了嗎?他竭力壓抑住自己因疼痛而引發的喘息。

正在這時,走廊前方逕直走來三個官服打扮的軍官,正嚷嚷著說著什麼。

許維均心裡大叫了聲「不好」,有意低下頭來繼續行路,而握拐杖的手已徐徐靠近長衫下的手槍。

三人顯是有急事,疾步而來,近得都能聽清他們的對話了。

「林督軍可都快到了,咱們哥幾個要再沒個交代,可真要吃不完兜著走了!」一人歎了口氣。

另一個接話:「總督大人這一死,還不知亂到什麼時候呢!我們還能怎樣?橫豎先把情況跟他報告唄!反正名單都核了,人大多也都找著了,只剩下一個日本領事館的翻譯……」

許維均心頭咯登一聲:這不就是說的他嗎?

「現在還不能肯定究竟是那翻譯搞的鬼,還是宴會過程中混進了反賊……」這人正說著,與許維均擦肩而過,斜斜地瞥了一眼。一直到走過了,又尋思著回頭看,終於忍不住想叫住他:「喂!你——」

卻聽身後有人朗聲喊道:「高大人!高大人請留步!」

三人一見來者,連忙彎下腰板,齊刷刷做了個揖:「二爺!」

「先去房裡候著吧。跟林督軍說,我陪高大人吃了早茶就過來。」他揮揮手。

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這「高大人」是哪位大官,只得拱手應了聲,匆匆退下。

許維均已然怔住,不曉得該回頭還是繼續前行。

「高大人,怎不應我?四川步軍統領高程安不是您麼?」來人上前一步。

許維均沒有回頭,暗下把手槍握到了手裡,回道:「你認錯人了。」

「哦?那就是我眼花了?」他笑笑,把手輕輕搭上許維均早已僵直的脊背,把嘴湊到他的耳邊,溫和中卻透出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不想被林世昌抓住凌遲處死的,最好與我合作。」

他一愣,轉過身來對著面前的男子——好一張熟悉的臉龐,可一時記不起在哪裡見過了。

看到他帽簷下暗藏的面孔,男子亦是明顯一怔,但很快又回復了從容的表情,濃眉一挑,低聲吟道:「拔寶劍,割白袍,修書長安……」

是的!他想起來了!昨夜靠近主桌預備行刺時正在上演這出戲,有個年輕公子叫住自己,現在想來,那位公子當時就坐在主桌一側、杜夔隆正夫人的身旁!而那位公子,正是眼前這個男人!

許維均收回心神,拔槍抵住對方的腰間,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你,你是誰?」

 

 

 

第二章

 

 

 

「你是誰?」許惟鈞把槍抵住他的腰間,青灰的面容因激動而呈現出異樣的潮紅。

錢如琛立馬一個箭步上前,拔槍對準了許惟鈞的腦門。

三人就這樣靜默了片刻,卻聽那男子哈哈哈笑出聲,伸出一手來按住許惟鈞的槍管,另一隻手朝錢如琛一揮:「這是做什麼?」

錢如琛很是擔心地朝那男子看一眼,終於還是放下了槍。

男子止住笑聲,低頭再次朝許惟鈞臉上細細打量了一番,又把按住槍身的手往前輕輕一推:「收起來吧,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許惟鈞猶豫著,估量起此人的言行。

男子不待他下決定,只是將手順著槍身,撫上他僵硬而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一握:「你撐不了多久了。在這兒多待一刻,你就離鬼門關多近一步。」

觸到他溫熱的手掌,許惟鈞微微一顫,他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疼痛與過多的失血早使他周身神經處於麻痹的邊緣,甚至想扣動扳機都非易事,如若此刻他們真要對付他,根本不需花費一兵一卒,更不需要巧言誘捕了。

思及此,他把槍慢慢放下了。

他微微笑,又側身吩咐道:「如琛,你去林世昌那兒代表我開會,就說我昨晚受了驚嚇,先回府休息去了。」

錢如琛一聽就急了:「這……不就只剩了您……和他兩人?」

他笑罵:「狗奴才!怎麼,還怕我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麼?」

「小的不敢!」錢如琛連忙欠一欠身,快步朝總督套間跑去。

許惟鈞正冷汗涔涔,聽他方才尾音這一翹,明顯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不由得輕哼一聲。

他聽了,嘴角一勾:「你不是要問我是誰嗎?我這就帶你去個地方……」說罷,用手臂環搭住許惟鈞的肩膀,將他的重心移到自己身上來。許惟鈞心念要躲,卻被他用力拉扶住,低聲道:「別動,人多。」

多的倒不是客,昨晚出了那麼大的事兒,部分賓客已轉住其他飯店,此時只見飯店大門口除了站著一溜全身戎裝戒備的總督親衛兵,另有好些軍隊和衙門的官兵,直把利順德飯店裡裡外外圍了個水洩不通。

身旁男子說道:「走得好巧。他們終於想起還剩這飯店沒搜過了。」

許惟鈞暗自一驚,屏住急促的呼吸聲,把臉往帽下縮了縮。

這時有個侍從匆匆迎上前來,問道:「二爺,用馬車嗎?」

他只是懨懨地擺手道:「不用。我這朋友初到天津,不妨搭黃包車逛逛。你候著錢先生吧。」侍從應了聲,急步跑到門前叫了輛車。

那班總督親衛們顯是認得他的,一打照面便立即恭恭敬敬地讓他倆出了門。

許惟鈞早已撐到極限,方等坐上車,只覺所有氣力抽離身體,一下就攤倒在坐椅上。路途顛簸,恍惚間,似乎感到男子把他的身子扶正了,又把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聽見男子幽幽開口:「我該謝你,還是殺你……」

——這是他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此時並非雨季,傍晚時分卻起了陣風,很快便淅淅瀝瀝地落下雨點子來,把窗戶拍得霹啪作響。

許惟鈞聽了陣雨聲,慢慢醒轉過來。身上似乎有了些氣力,只是頭仍昏沈沈的,身體酥麻,動彈不得。床頭亮著一盞睡燈,暖暖地燃著。他四周環顧,屋內一律都是老式擺設,床跟前豎著一張九扇的紫檀木屏風,骨石鑲嵌出山水雲煙,很是雅致,映著燈火,隱約可從鏤空處窺望見兩個男人的身影。

「夫人若問起,就回說他是和大人一同中槍的。」這是他熟悉的嗓音,「我把他救回家中,是想問他有沒有瞧見那刺客的容貌。」

另一人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說道:「可是,杜大人的子彈和這位先生的子彈不是同一型的……恐怕……」

他輕笑一聲:「神父,您不說沒人會發覺的。再說了,可能刺客有兩把槍呢?再不然,有兩名刺客呢?」

許惟鈞心中納罕,為何他要這位神父向什麼「夫人」如此回話呢?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卻聽那神父沒有再反駁,道了聲別,走出門去。

他再也躺不住了,掙扎著要坐起。卻聽他說:「別起身,你身上還留有麻醉。」

原來他已走到屏風前,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肩上的子彈已經取出來,血也止住了,約莫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的就……」

「我不要聽這個!」許惟鈞直視他的眼,「這兒是什麼地方?」

「我家客房。」他笑。

又笑!真懷疑他哪來那麼多好笑的事。許惟鈞面露惱意:「你說過,帶我到這個地方後,你就要告訴我你是誰!」

他濃密的眉頭微微皺起,正色道:「好。可你得答應我,我說了以後,你絕不可以嚷嚷著要走。」

許惟鈞心頭一緊,口中卻是應下了。

「我姓杜,杜禹坤。這裡是杜夔隆在天津的別苑。」他說完一攤手,仿似這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

原先許惟鈞見他入座主桌,眾人對他又是恭敬非常,心中早有預感他與杜家淵源頗深,但此刻聽他親口道出,仍是大吃一驚:「那……他們稱你二爺?莫非你是杜夔隆的兒子?」

他曾聽說過杜夔隆長子杜禹恒早幾年已入主軍機處,身兼數個要職,父親大壽都未及抽身趕回,而面前這位卻是從未聽聞過。

杜禹坤伸手擺弄起放在一側櫥櫃上的子彈,剛取出不久,手指上似乎仍能觸及到幾許暖熱體溫。

「你為何救我?」許惟鈞見他不答,又問道。

屋子裡頓時靜默下來,此時雨已下大了,窗上白花花得如同水潑,嘩嘩嘩嘩,一逕流入心底,浸濕了泛黃的記憶。

杜禹坤把子彈緊緊攥入手心:「其實我十二歲之後才姓杜。母親終其一生,以為老頭子會接她入府,可她沒有等到。我記得那一年保定下了好幾天大雪,她卻為了我照常出外乞討,結果,再也沒回來。」

他頓了頓,抬眼朝許惟鈞定定地望著,細長的眼眸中有絲恨意閃現。

「母親曾帶我去杜府前下跪,希冀老頭子給我們一條生路,可你知道老頭子怎麼做嗎?他讓下人給我們倒了一碗剩飯!我一輩子都記得!」他額頭青筋突地跳起繃緊了,隔了好一會兒,才吁出一口氣來。

「後來,他長子生了天花,他怕無人送終才把我接到府中,鄭重其事大擺宴席讓我認祖歸宗,上上下下都喚我作二爺。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那麼可笑,你剛才看見的詹森神父用洋藥救活了他兒子。再後來,他納了新太太,很快又給他添了幾個男丁。我知道,他其實很想攆我走,可惜苦無機會,因為連朝廷都知道他有這麼個失而復得的兒子!」說到這裡,他又笑了。

「你該休息了。」他看了眼衣襟內的懷錶,站起身來,把那顆子彈塞回許惟鈞手中,「我都不知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話。」

許惟鈞垂首看著那顆子彈,喃喃道:「杜禹坤,我不是高大人,更不是什麼勞什子步兵統領,我叫許惟鈞。我們不是陌生人了。」

杜禹坤已走到門口,聽了這話,又回過頭來:「是的,許惟鈞。我記得你了。」


雨下了一夜,過了凌晨,才又輕緩下來。麻藥早已失效,許惟鈞睡了一陣,痛了又醒一陣,聽著雨水一點一滴敲打屋頂,直至天光。

不一會兒,有個小廝敲門進屋,立在屏風後,問道:「公子,醒了嗎?我給您送吃的來了。」

許惟鈞從昨日清晨昏睡至今,顆粒未進,一聽有吃的,忙道:「醒了,進來吧。」

小廝把托盤放在偏桌上,轉身把許惟鈞扶坐起來,再用枕頭墊好身後,又把托盤移送上來。許惟鈞一看,托盤上竟是密密匝匝地放滿了碗碟:一碗碎米粥,一碗雞湯澆素麵,一碟素蒸餃,一碟艾窩窩,一碟棗泥炸糕……還有許多叫不出名頭的點心,一時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許惟鈞左臂不便,無法自己扶穩托盤,這小廝倒是精靈,雙手幫著托起,說道:「公子,趁熱您就各樣都嘗點兒吧!二爺昨晚就吩咐下的,還命小人和紅菱兩人輪流守在門前,聽到屋裡有動靜就進來看您餓了沒。」

許惟鈞吃了口素麵,一嚼,便覺雞湯香氣四溢,沒兩三下就把麵碗吃了個底朝天。

「公子,您要是喜歡吃麵,我讓廚房再給您下一碗去。」小廝遞上一塊帕子。

許惟鈞接過,擦了擦嘴,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用了,小兄弟,我已飽了,這一大盤我都吃不完了。」

小廝也是難得見著這麼客氣的主子,於是笑道:「小人名叫青茗,公子往後有什麼吩咐,只管告訴小人就是。」

許惟鈞想了想:「我只有一個吩咐,那就是往後看見我千萬別再自稱『小人』了,大家都是普通人,何須分什麼大人小人!」

青茗一怔,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只是迷惘地看著他:「公子……這……」

卻聽門外傳來幾聲鼓掌,伴隨著的是熟悉的朗朗笑聲:「好個大人小人!」

青茗一眼見到來人,連忙彎腰端著托盤退了出去。

——果真是杜禹坤。入得門來,便款步走到床前,衝許惟鈞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好些了麼?」

許惟鈞見他今日換了身蟹殼青的綢衫子,淡然間自有股俊逸瀟灑之色,不答反問道:「昨天誰說自己是杜家不認的孩子,怎得天天都有華服上身?可見富家公子說的話都是做不得數的。」

杜禹坤濃眉一挑:「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看來你是好多了。」說著,靠著床沿坐了下來。

許惟鈞剛吃飽,肚子還熱乎著,又因任務已完成,自己亦暫且脫了身,心情比昨兩日不知好了多少,於是笑笑說:「許久沒有吃到這麼可口的食物了,真要多謝你。」

「哪裡。你是客,我自要好好照顧。說真的,我還不知道你是打哪兒來的,我本想囑咐廚房給你備些家鄉的吃食呢。」杜禹坤笑問。

「我老家在蘇南,不過多年未歸了。」提起故鄉,許惟鈞眸子裡閃過些許落寞。

杜禹坤看在眼裡,低頭撫摸起錦緞被面來,手指觸著,細滑如水,再等開口已轉換了話題:「昨日裡,如琛回來告訴我說,林世昌已派人去日本領事館查證了,領事那邊也已證實失蹤的翻譯是今年初夏剛從東京返國的留洋學生,名叫徐莫華。」

許惟鈞點點頭:「你早該猜著,徐莫華就是我。」

「檔案上有相片,恐怕這幾日就會下通緝。」杜禹坤直視著他,「為什麼冒那麼大的險,全然不顧自己的性命,只為殺一個人?」

「為國為民,有的人非殺不可。」許惟鈞坦蕩蕩與他對視道,「杜夔隆對內排擠同僚,殺害同胞;對外奴顏媚骨,對西人往塘沽運送鴉片的商船視而不查,光去年一年,他的直隸屬地就就添了三百多家煙館!」

為國為民。杜禹坤心中默念一遍,立起身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扇,頓時有幾縷微風鑽入室內,只覺秋涼高爽。

許惟鈞深深吸了口氣,透過窗,正巧看到錢如琛匆匆跑過,臉上表情很是焦急,一進屋見到杜禹坤就湊在他耳旁說了幾句話。只見杜禹坤聽了,神色一黯,低聲道:「這麼快?」

「出什麼事了?」許惟鈞直起身子。

杜禹坤又囑咐了幾句,直到錢如琛走出門口才轉過身來,對許惟鈞說:「杜禹恒正趕回奔喪,恐怕明日午後就到,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安排你清晨就走。」

許惟鈞點點頭,道:「有勞。」


——卻是一夜無眠。屋外剛敲過寅時,許惟鈞便撐起了身子,把青茗昨夜裡送來的衣衫鞋子穿著齊整了,靠在床邊等著。

忽聽門外有人篤篤篤敲了三聲,許惟鈞站起身來開了門,卻是錢如琛。

他一見許惟鈞已經穿戴好了,忙道:「許先生,船都備好了,我這就送您去港口。」

「我想跟二爺道聲別。」許惟鈞心念他救過自己一命,又好生照料了兩日,離開前總該正式謝謝他。

「時間緊迫,府裡又都是老爺和大少爺的眼線,您還是速速隨我去港口吧。」錢如琛急道。

許惟鈞心知他是擔心自己的事會影響到杜禹坤,也不想再難為他,於是點頭道:「來日方長,今日大恩只待他日再報了。」說完便跟著錢如琛走出房間,繞過了長廊,再沿著一條卵石小徑穿過小花園,終於出得門去。

只見一輛四匹的馬車已在側門外候著了,錢如琛伸出一臂,讓許惟鈞借力上了車,又把兩側簾子拉下了,自己則坐到車夫位上,低聲說:「許先生,坐穩啦!」

許惟鈞應了聲。心想杜禹坤讓錢如琛親自送自己,也不另請車夫,可見他辦事是極為謹慎細心的。當下心境就鬆開了些,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起來。

直到迷迷糊糊間,聽見錢如琛隔著車門叫自己才又醒轉過來。他拉開簾子,一眼望出去仍黑濛濛混沌一片,只是聽見了潮水拍擊,呼吸到了溫潤水氣,方知港口已經到了。

他下了車,錢如琛仍在前帶路,此處離碼頭還有三四個崗哨,每過一個便要出示總督府的特別通行證。幸而士兵一看是杜府的人,都很恭敬,一路相安無事。

兩人逕直來到碼頭,只見有艘小型商船停著一旁,工人正上上下下趕著裝貨,再上前幾步,方看清船身上寫著「天津-上海」的字樣。錢如琛把一個小包袱遞給許惟鈞:「許先生,船上都打點好了,您放心吧。這裡有些乾糧、銀兩和換洗的衣裳,您留著路上使。」

許惟鈞接了謝過,轉身踏上了甲板。

秋夜風大,之前在密封的馬車裡待著,倒不覺得,此刻置身水上,不禁有了些寒意。此時,汽笛響了起來,水手忙著解韁繩,他也打算回船艙休息了,卻聞岸上有人低低地喊了一聲:「惟鈞!」

許惟鈞一聽,當下怔住了,卻怕只是海風作怪,沒有回頭。

「許惟鈞,可別急著走啊!還未跟我道別呢。」這朗朗地聲音,夾雜的滿是笑意,不是他還有誰?

許惟鈞轉身望去,只見有一人騎著匹高頭大馬立於岸邊,在導航的燈標照射下,眉目一格一格清晰了起來,不覺心頭一顫,喊道:「杜禹坤!你——」

「快上岸來,你不能坐這趟船!」杜禹坤跳下馬來,把韁繩繫在一旁的石墩上。

許惟鈞不明所以,但見杜禹坤趕來,必是有事發生,於是匆匆跳下船,上了臺階,走到他身前。

杜禹坤微微低頭湊在他身側道:「剛得到的消息,林世昌已在往南五百海裡處設了水上警備,所有開往南方的船只怕都難逃搜捕。我已讓如琛去打聽今晨開往東北方向的船了,你可以先去大連,隨後轉陸路到青島,再搭船去南方。雖多了周折,但安全得多。」

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水色透出悠悠的藍意來。許惟鈞望著遠處,點了點頭:「謝謝你趕這麼遠的路來通知我。」

杜禹坤笑了:「我特地過來,也不專為這個,更為千里送『鈞』。」

許惟鈞先是一愣,隨即也笑了。

杜禹坤問:「今後有什麼打算?」

「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杜夔隆呢。」許惟鈞歎了口氣,接著也問他,「那你呢?杜夔隆已死,你今後想幹什麼呢?」

「還能做什麼?留在杜府裝孝子,希冀多分得幾份遺產。」他半真半假地說,粗眉又習慣性地挑起。

正在這時,錢如琛小跑著過來了:「有船了!直達大連港的,就快開了。」

「現在真該說保重了。」杜禹坤伸出手來。

「你也多保重。」許惟鈞也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怎知卻反被他緊緊握住,手心底的滾燙溫度一直傳到他的體內、他的心坎裡去。

許惟鈞突然有股衝動,心知講出來很是冒失,但若不說,再見又是哪年哪月呢?終於他開口道:「杜禹坤……不如你,你與我一同去南方吧!那兒有許多有識之士,也有許多新生的力量,你在那兒,一定會更有作為的!」

杜禹坤一愣:「對不起,我現在不能離開,我養母杜老夫人——也就是杜夔隆的原配夫人——她還需要我。她沒有親生子女,在我入府後,她就一直待我如同親生子,現在杜府內外能賞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如今杜夔隆死了,幾個弟妹尚還年幼,杜禹恒回家後必會幫他的親母二太太搶奪財產,如果老夫人沒了我,她又該如何自處?」

許惟鈞把手抽將出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膊,說道:「我懂得。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將來,我怎麼找到你?」杜禹坤喊住他。

許惟鈞微笑道:「杜二爺,如若真想見我,你必定有辦法。」

杜禹坤也不再多問,只衝他揮揮手:「去吧,別誤了船。」

許惟鈞再看了他一眼,道了聲再會,便轉身朝船邊走去。

海風徐徐,杜禹坤把他薄呢風衣的領口收緊了,望著他的背影,用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許惟鈞,我記得你了……」說完,輕聲笑了笑,讓錢如琛去岸邊拉了馬來。

「二爺,有件事小人不知當問不當問?」錢如琛牽馬上前。

「哦?問吧。」杜禹坤接過韁繩。

「小人不明白,二爺您早就知道許先生是南方亂黨中人,為什麼不將他交給林世昌處置呢?若交了,您必將博得一班老部下的好感,地位更加穩固……」

是啊,為什麼呢?他皺起了眉頭。

其實他也曾猶豫過,那天他把許惟鈞從飯店接出來乘上黃包車時他仍在考慮,可是,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個念頭已不再盤踞他的腦間,他只是知道,他喜歡與他說話,短短幾次談話就幾乎把一切都向他和盤托出了,幾乎!

只是他沒有說,他不能跟他走,實是因為他在暗中擴張人脈,籌措資金,扶植親信,培養死士,已足足三年!他要留在杜府,奪得他應得的一切!

甚至——更多!

他最後朝水面上望了一眼,見那船已緩緩駛出港口,漸行漸遠了,於是縱身跳上馬去,拉起韁繩喊道:「走,我們回府去!」

 

 

 

第三章

 

 

 

宣統二年(一九一0年)正月,廣州。

已是斜陽西下的時刻,西關十三行馬路兩側的商鋪和茶居門口紛紛點上燈籠,五十多年前的大火曾將此地燒為一片灰燼,如今雖已重建,規模亦遠不如從前,但從這絢爛的燈火和嘈雜的人聲中仍能依稀窺見乾隆年間鼎盛繁華的影子。

昨日早先時候下過一場瓢潑大雨,世間萬物彷彿都被沖刷一新,連街頭那幾枝稀疏的櫸樹葉也顯得油亮欲滴起來,一對年輕男女踩著潮濕的水門汀(cement水泥)路面匆匆走過。男子不過尋常商家打扮,淡杏色西裝咖啡皮鞋,但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女子則是一襲水藍色洋裝衣裙,外披暗灰大衣,眉目亦是靈動秀美。行人不禁暗歎這一雙璧人,再定睛看卻發現他們已然在人潮中消失不見了。

原來兩人已繞進一條臨近的幽深小巷,男子不動聲色地緩步向前,雙眼卻瞥向各家屋前的門牌,一戶戶數著。

緊隨身後的女子壓低了聲音問:「惟鈞,你確定是六十七號嗎?」

許惟鈞點點頭:「小秋親自送的信兒,應該不會有錯。」小秋是當地商鋪的幫工,也是他們的通信員。

兩天前燕塘至牛王廟一帶爆發了聲勢浩大的起義,千餘名年輕的新軍將士在與清兵一番惡鬥後,彈盡援絕,潰敗四散。一時間,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活著的新軍亦輾轉躲藏於城內各處,隨時準備著清兵的突擊檢查。

許惟鈞午時剛收到情報,說是兩廣總督袁樹勳已在調集人馬準備徹查該區,怕是今日入夜就會行動,於是帶著師妹盧靜汶趕來查找逃到此處的新軍士兵,希望能在圍剿前將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再向前找了十幾戶,終於看到了六十七號。

許惟鈞上前敲了門,又湊到門板上聆聽裡面的動靜,只聽屋內靜悄悄的,許惟鈞再敲了幾下,半晌才傳出一個老太的聲音:「哪個啊?」

許惟鈞貼著大門低聲道:「法蘭西進口窗簾窗幔要買嗎?五色燦爛,光華奪目!」

終於聽著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了,遲疑著開了條門縫,露出老太半張臉面來,衝他們看了眼,問:「果真光華奪目?有沒有樣品看啊?」

盧靜汶拎起手袋晃了晃,應道:「當然有啦。」

老太開大了門讓他們進屋,自己則朝巷子兩頭細細張望著,確認無人後再鎖上門。這是間古舊的竹筒屋,房間陰暗狹小,不過兩間進深,外屋與裡屋間就扯著一面門簾相隔。走到簾前,盧靜汶轉過身來詢問似地看著老太,又把手往裡一指。老太點了點頭。

許惟鈞正想掀開簾子,只覺一股血腥腐壞的氣味直衝鼻息間,幾乎讓人無法呼吸。他停住了手,說道:「靜汶,你別進去了,就在門口守著吧。」

盧靜汶衝他一瞪眼,語氣透著堅定:「救人要緊!」

這時裡頭傳出幾聲痛苦的呻吟,許惟鈞不敢再耽擱,與盧靜汶一同走了進去。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屋內的景象仍是讓兩人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不過廿幾個平方尺的地方竟橫七豎八地坐躺了九個人!有被刺刀挑穿了胸膛的,有斷胳膊斷腿痛得直哼哼的,也有中槍彈昏迷的。滿屋子地面上、牆頭上、被單上滿是撒潑下又凝結住的斑斑血跡,叫人觸目驚心!傷患雖然已被簡單包紮過,但因沒有專業的醫療器械和藥品,很多傷口已經化膿發炎了,散發出陣陣惡臭。

盧靜汶見聞,背過身子乾嘔了幾聲,好不容易忍住,從手袋裡取出了消毒藥水、繃帶和止痛藥來,按傷情急緩挨個處理。

許惟鈞環顧一圈,認出了滿身血污的新軍炮兵排副排長趙樹生。去年他們幾人曾在十八甫喝茶,討論第二年元宵節行動的事宜。趙樹生是北方人,說到起勁處一腳踩在凳子上,說道:「瞧著吧!到時讓老子來教他們開炮!非把他們炸到爪哇國去吃海鮮!」說完哈哈笑起來,在場無一人不樂。那天情景仍歷歷在目,但如今的趙樹生呢?

許惟鈞俯下身,解開他的血衣查看傷口。趙樹生似被觸痛了,身子一抖,微微開了眼:「你……你是『光華會』的……」許惟鈞一眼見到他的兩處槍傷都在緊要處,心中黯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是,趙大哥真是好記性!我正是『光華會』的許惟鈞,我是來接你的!」

趙樹生嘴角一抽,似在微笑:「好……好……」眼眸中卻渾濁起來,氣息更是微弱。許惟鈞知道他已在彌留之際,只得強忍痛楚,哽咽道:「你放心,趙大哥,你們都會安全出去的!」又轉身對盧靜汶說:「我們倆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轉移所有人,不如你先去通知小秋,讓他回去尋人來幫忙,記得帶上張大夫。」

「那你呢?」盧靜汶停下來問,也不管自己雙手汙糟,往雪白的繡花手絹上擦了擦。

他站起身,深吸了口氣,說:「我去問街口的老王借輛黃包車,把傷最重的先送出去。」他指了指一旁被砍斷臂膀和刺穿胸肺的兩人。

「那……趙大哥呢?」盧靜汶望向躺在他腳邊的趙樹生。

許惟鈞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趙樹生撐不過今天了。


雖然剛過除夕沒幾日,但在南方的暖陽下似乎已能夠體味出初春的意味,可是夜晚,就如今夜一般漆黑死寂的夜晚,只能讓人感到透心徹骨的寒冷。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的天津,想起了那晚的繽紛夜空,亂槍拚蕩,以及那雙濃重眉頭下含笑的眼。他輾轉回到廣州後恰逢光緒帝和老太后相繼崩薨,局勢亂了一陣,待平復下來,也零星聽到了杜家的消息。先是分身家,大太太和二太太幾乎撕破了臉皮;爾後朝廷頒下詔來讓杜禹恒暫緩三年喪期,直接接替父職,就任直隸總督;再後來,南京光華會成員秦明輝等九人刺殺杜禹恒失敗,慘遭斬首英勇就義……可是種種傳聞中卻沒有一個是關於杜禹坤的,他就像是個只存在於閃回間的幽靈,偶爾出現又旋及消失無蹤了。

許惟鈞朝雙手呵了口氣,用力搓了搓,抓緊扶手再次把黃包車拉動了起來。十三行馬路已被甩在身後老遠,離開了商業區,路旁不再有店鋪的燈火明路,只能希冀臨近民居內的煤油燈能燃得更敞亮些,為他指明方向。

他們「光華會」在靠近城門一側的偏僻處有戶老式居所,平時只為組織內的人員外出行動時休憩之用,一般沒有人住,而且房子就在那清兵眼皮子底下,他們料想不到,反倒安全,所以他與盧靜汶約定,到時將轉移出來的新軍都帶往該處養傷。

又跑了一陣,聽著車內兩名傷患的聲息低了下去,急忙停了車,拉開車簾來查看。其中斷了膀子的是二營管帶,姓佟,見他開了簾子,忙道:「許兄弟,莫慌,我們沒事!馬提調恐怕只是累得撐不住,睡了。」許惟鈞伸手探了探這姓馬的練公所提調的鼻息,心知他是一路顛簸,失血過多昏迷了去,並非睡覺。但這時無醫無藥,停下休息也無補於事,只得掏出水壺來餵了他幾口,再度上路。

再往前就是城門口了,城門早已關閉了,可遠遠地還能望見亮堂堂的燈籠掛了一牆,有二三十個士兵正在城門上下來回巡視,映著燈火,肩上背的一溜漢陽製步槍直放出森森的光來。日前的那場起義讓城裡的清兵嚇破了膽,往後進出城門恐怕要越發艱險了。

他收回視線,將車拉往路旁一叉彎小徑。這條小徑本是農戶上城和返鄉的必經之路,多年來人走牲畜也走,也就一直沒有修整,一落雨便滿是汙濁泥濘。許惟鈞拖起黃包車,剛一出力,粗布鞋面就陷入了爛泥裡,車輪也似被千斤重的石頭壓著動彈不得。

該死!他低罵一句,咬緊了牙關,把車扶手套到自己胸口,肩膀撐住兩側,身子伏低了,再一使勁,車輪子終於又動了起來。他步子邁不大,走幾步就要喘口氣,眼見房屋就在小徑轉彎處,卻似咫尺天涯。

冷風吹過,許惟鈞打了一激靈,再聽那身後腳步紛亂,似乎有好幾人正快步走近。他心下一緊,只恨自己算盡一切卻沒算到雨後泥路困頓,誤事誤時。當下只能冀盼不是清兵發覺了他們才好,否則他身上有槍,趁夜幕脫身倒不是難事,可車上的兩位傷患怎麼辦?

卻聞有人喊:「拉車的,過來!」

許惟鈞想是客人,略略放下心來,壓著喉嚨粗聲道:「夜深了,趕著回家,不做生意了!」

那人立馬發了火:「欸你這拉車的,給你生意做還挑挑揀揀!」說完又轉了聲調,似乎是在對著身旁的人賠不是,還說:「要不,小的再給兩位找輛車去?」

「這麼晚了,你哪兒去找啊?我們就要這輛了。」其中一人說道。

許惟鈞眉頭一皺,覺得這聲音好生熟悉,怎地聽著像錢如琛,便扭頭望了望。見有一人拎著盞燈籠,映照出他身著的灰藍色清兵軍裝,看著應該就是那城門口的守軍;另外還有二人背對著火光,只能看到他們均是西服冬大衣打扮,稍稍靠前的那人戴著呢帽掩住了眉眼,可遠望那身影,正好似……好似……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卻見那戴帽的男子朝前邁了一步,就立在那泥路邊緣,黑暗中,似乎也在朝他望去。

看兩人如此堅持,那當兵的又發話了:「速速過來接二位大人,有賞錢!」

原來這清兵並不搭車。許惟鈞心下一計,說道:「不是小的不想拉兩位大人,實在是小的車子深陷泥濘,拖拉不得啊!除非大人願意……願意幫小的把車推將出來,小的願意送兩位去往各處,分文不取……」

「胡鬧!」那守兵搶白道,「竟敢讓我們大人推車……」

戴帽的男子手一揚,守兵連忙閉了嘴,另一男子也已瞧見他的眼色,說道:「好,我們推!」

守兵吃了一驚,勸道:「不如讓小的去趟總督府,請袁大人派轎子來接二位?」沒想到二人置若罔聞,果真已擼了袖子,踩上污泥,走上前去。

就在那幾步之間,許惟鈞已思量了一番:若他們推車時發現車內有人,只能當即全數幹掉,不留活口;若沒發現,則可以先引他們去路口屋子,進屋後再下手……

抬眼再看向那漸漸靠近的三人。守兵已快步趕上,提住燈籠走在兩人中間,燭火照亮了路面,也照亮了身前戴帽男子的俊拔身材,在昏黃燭火中,他的輪廓彷彿夜幕上著力雕刻的剪影,越發清晰剔透起來。

許惟鈞屏住了呼吸,幾乎他每走近一步,就對自己說一次: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直至他已站在眼前。

天津初遇,與他相處不足兩日,碼頭一別至今也隔得久了,原先鮮明的面目終究是在記憶中斑駁不清了,可是此刻許惟鈞直視著他的臉龐,竟覺得仍是那麼熟悉。許久,他才吁出一口氣來,重似千萬鈞——

重逢,竟會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境地裡!

杜禹坤也瞧著他,眸光只是一閃,隨即變回陌生,伸出手來撐住車後,說:「還等什麼呢?推吧!」

守軍心想這北方來的官爺真是奇怪,怕是福祿享受得太久太膩味,想在這爛泥地裡推車找樂子,於是也不敢拂他意,一手舉高燈籠,一手也學杜禹坤撐住了車背。

最後一人自是錢如琛,只見他低著頭走到許惟鈞身旁,說:「我也在前頭拉。」語氣甚是淡然。

許惟鈞正為他們的出現訝異不已,只點頭道:「謝大人。」

添了三人之力果真是大不一樣,不多時,黃包車就被推出了這條泥濘小道,面前就是那間落腳的居所了。許惟鈞心念車內二人的傷勢,再者,盧靜汶、小秋他們帶著其他傷患也快到了,於是著急要把守軍打發走。

那守軍卻好生得意,說道:「沒想到小小的黃包車竟有這麼沈啊,但到底讓小的陪大人推出來啦。二位大人,快快上車吧!」

杜禹坤唇畔隱約浮起一絲笑容,側首朝對錢如琛使了個眼色。

卻見錢如琛佯裝要上車,走到守軍身旁,袖子一揮,閃出柄匕首來,不過一瞬,那守軍頸脖一歪,便皺巴巴地蜷倒在了地上。燈籠亦滾落到一邊,散出三四點火星,很快就燒沒了。

錢如琛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抬起頭來複命道:「二爺,沒氣了。」

杜禹坤微微頷首,轉過身來對著許惟鈞,忍了很久的笑意終於綻現出來:「前年見你還是個領事翻譯,怎麼眨眼工夫你倒拉起車來了?」

許惟鈞正驚異於錢如琛不過尋常親隨模樣,卻手起刀落如此凌厲,聽了這話,又是一愕,說道:「那麼你呢?當什麼大官了?跑到廣州來做什麼呢?又怎麼會在城門前的?」

杜禹坤道:「哪來這麼多問題的?你的朋友可要等得不耐煩了!」


到底不是敘舊的時候,許惟鈞拉開車簾,把佟管帶和馬提調一一抱下車,先背起一人到屋前開了門,輕車熟路地摸到大廳桌邊,點亮了煤油燈,再把傷患安頓到了裡屋,走回廳裡正撞見錢如琛背著另一個進來了,於是謝道:「麻煩你,錢大哥。」

錢如琛輕輕嗯了聲,也把背上的人安頓到了房裡,回身出來,見杜禹坤也進了屋,忙迎上前去接了他脫下的大衣帽子,掛於門旁衣架上,恭敬道:「二爺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小的這就去處理那人屍首了。」

「去吧。」杜禹坤看了眼站在一旁忙活的許惟鈞,又說:「做得乾淨些,可別給許先生他們惹麻煩。」

「是!」錢如琛應道,退出去帶上門。

許惟鈞手腳沒停過,先去後院井中打了一桶水,又找了些乾柴來,在廚房灶頭上生了火,燒起水來。這才鬆下口氣,端了張板凳坐到灶前,時不時往裡添把柴火。

杜禹坤也在廳裡找了張椅子坐了,望入一旁的廚房,正好可見許惟鈞薄薄的側影。灶火把廚房烤得紅彤彤熱烘烘的,也映得許惟鈞臉龐潮紅,眼眸晶亮。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來廣州嗎?」他提高音量說道。

「為什麼?」許惟鈞剛開口,就被濃煙嗆到,輕咳了幾聲。

杜禹坤暗暗笑,說道:「如果我說是為了尋訪你,你信嗎?」

廚房那廂沈默了半晌,應道:「不信。」

杜禹坤歎了口氣,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多冷靜和理智。於是他說:「我來廣州是為了見你們『華興會』會長薛卿回薛先生。」

「薛先生?」許惟鈞想不通這二人——一個是前任直隸總督之子、現任總督之弟,一個是德高望重的革命軍領袖——會有什麼好談的。

杜禹坤接著說道:「我們已經談了一整天,恐怕近幾日就會把協議訂下來。」

「協議?你們要合作?」許惟鈞吃了一驚。

杜禹坤站起身來,踱到廚房門口:「老頭子死後,杜府上下唯杜禹恒馬首是瞻,這也是自然,他是朝廷重臣,誰人不仰仗他的鼻息呢?分家產時,他與二太太極盡搜刮,而我的養母——大夫人雖是正房,可惜近年來娘家式微,終究是勢單力薄了,更不用提其他幾房……」

許惟鈞早年受新式教育,最最聽不得這些,於是說:「只是你們杜家私怨,與『光華會』何干?」

杜禹坤濃眉一揚,道:「怎會無關?家國一體,杜禹恒上任直隸總督後,勢力擴張甚劇,不僅掃除異己不留餘力,更仗著自己朝中威望,對小皇帝指手畫腳,為討好洋人,接連擴大了直隸省內多處租界,港口關稅一降再降,大批洋貨蜂擁入埠,省內貿易已岌岌可危!革命軍若想早一日達成宏願,必先拔除這根毒草!」

許惟鈞轉念一想:是的,雙方的利益交疊起來,重合亦不過一處——杜禹恒!

「我們想除掉他也已經很久了,可是杜夔隆死了還有杜禹恒,杜禹恒死了還有誰?刺殺在現在看來收效甚微,除非,除非起義,直接推翻他的政權!」他說著,低下頭去用火鉗給木柴挑出些空隙,火苗立即突突得跳了起來。

杜禹坤擊掌道:「正是!這也正是我對薛卿回先生說的。」他伸手揮了揮濃重煙氣,走到許惟鈞身旁來:「我至今無一官半職,也無王公貴胄撐腰,你們是我最大的希望。」

許惟鈞抬眼道:「可,方才守軍叫你們大人……」

杜禹坤冷笑道:「那不過是因為我身上帶著塊總督府權杖,只為出入城門口方便些,真沒想到,這玩意真正有用。」

許惟鈞暗想那守軍必定到死都沒明白,為何拍馬逢迎卻遭殺身之禍,他歎口氣又問:「話說回來,你既欲與光華會合作,又有何籌碼呢?」

「實不相瞞,這幾年來,我暗中聚集了一眾死士,雖沒經過軍隊訓練,倒也個個都是練家子。」杜禹坤挺直了身子,修長眼眸中透出自信與驕傲。

許惟鈞大吃一驚,沒想到杜禹坤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樣,片刻前還在抱怨家產分配不公,此時的神色間卻隱隱透出闊達志向、高遠目光。

於是問:「多少人?」

杜禹坤微微一笑,比出了拇指和食指。

「八千人?」許惟鈞猜道。

杜禹坤搖搖頭。

「總不是八萬吧?」許惟鈞又猜。

「八百。」杜禹坤說出答案,看著許惟鈞一怔,表情像在說:總督府內外的親衛兵就要上千,你那八百人能做什麼?

杜禹坤笑著補充道:「這八百人每人一把毛瑟步槍,軍官另配九六式手槍,另有克虜伯大炮五門,彈藥任領。」

許惟鈞不禁低叫聲「哎呀」,訝異之情溢於言表:「怎麼得來的?」關心政事的人都知道,連政府都不願用這些武器武裝軍隊,只為它們價格昂貴,只得在漢陽兵工廠仿製了,烙上「漢陽造」的印鑒。

杜禹坤雙手一攤,一字一頓道:「身家性命。」說著,上前幾步,低首凝視著他,見他臉上不知何時拈上了一絲草漬,便伸手為他抹去了。

許惟鈞觸到他的指尖,燙著似得往後縮,卻被他的手順著臉頰往下細細撫摸著,溫溫熱熱的,一路滑到了頸間。灶頭上發出嘶嘶嘶的聲響,水氣蒸騰在兩人的鼻息間,火旁是那樣灼熱,汗珠都沁在了額角,許惟鈞卻不自覺得周身顫抖起來。

他聽見杜禹坤柔聲道:「惟鈞,你上次不是說我有能耐自能找到你麼?我聽說廣州近期起義不斷,便想到你這麼有膽色的人怎會有不參加的道理!果然,我沒料錯!今日與薛先生談過後,特意向他打聽了你的去向,留在城門前等你路過,竟果真讓我重遇見你了……」

許惟鈞心內微微震動,抬起臉來望向他,卻看他就湊在他面前,離得那樣近。

「許惟鈞,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他低聲問。

許惟鈞道:「光華會不是已決定要與你合作了嗎?」

「你,我問的是你,你自己願意助我嗎?」他又問。許惟鈞只見得他一雙細長眼眸幽暗深邃,正定定地望住自己,不自覺的,連呼吸都吃力起來。

這時匡鐺一聲,灶上鍋蓋撲騰了起來,那氣泡噗噗噗地直往外竄,應是水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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